刘祭酒很是豪气地答道:“当然,这只是老臣一人之见罢了。还须六部诸公全部评完卷才能作数。不过,老臣不信,他们还能选出第二个如此出众的甲第状头来!到时候若臣等争执不下,还请圣人为老臣做主!”
圣人并非头一回见识到这位国子监老祭酒的真正性情,却仍是忍俊不禁:“好,朕到时候会将所有登第举子的考卷都好好看一遍,给他们定出名次先后来。眼下,便先让六部爱卿们评卷罢——许爱卿,你们不妨也瞧一瞧?”
他正要将答卷递给旁边的宰相们看看,冷不防却扫见王子献答卷中的内容,目光轻轻一敛。而后,他将王子献的卷子都挑出来细看,剩下的才给了右仆射许业。如此意外的举动,令所有臣子都不由得一愣。而早已看过卷子的刘祭酒与李徽却并不意外。也正因事先料到会有如此的情景,刘祭酒才特地将王子献的答卷放在最前头。
“怎么只读史一场,王子献便答了三张卷?”圣人并未先看他最感兴趣的时务策卷子,而是往下翻了翻,“足足答了十五道题,也只用了一日?呵呵,真是少年郎的性情……”语中之意,便是此子未免略有些过于狂傲了。
李徽随即应道:“叔父能看到三张答卷,都是因刘祭酒之功。孩儿以为,省试结束之后,叔父应当重赏刘祭酒才是。”他并非主考官,又是年轻之辈,并不适合在诸位重臣面前替王子献辩解。不过,若只是引起圣人问询的兴趣,让刘祭酒来回应却是再好不过了。
“噢?”圣人果然颇有兴味,“难道这卷子还是刘爱卿夺来的不成?”
刘祭酒立即接道:“陛下果然慧眼如炬。”他抚着翘起来的白胡子,略有几分得意:“王子献其实只想交一张卷,不过他答得快,顺带就将剩下两张卷子都答完了。老臣趁着他检查的功夫,就将三张卷子都拿走了。既然都已经答了,自然还是全交上来得好,也好让老臣看看他读史读得如何。”
圣人不由得开怀大笑:“原来如此!刘爱卿可真是当赏了!!那他读史究竟读得如何?”
“第一张卷确实无可挑剔,甲第状头当之无愧。”刘祭酒自然而然地道,“第二张卷也可列甲第之中,不过与另一名甲第举子分不出高下。第三张卷列入甲第稍有些勉强,但可为乙第,可见他还读得有些不纯熟,大约也有时间太紧的缘故。”
“一人三张卷,每张卷都足可入第,已经是难得至极了。”圣人感叹道,这才细看了四张卷子,“呵呵,想不到,今岁朕竟然果真得了一位国朝最年轻的甲第状头!好!很好!!朕心甚悦!!”
此话一出,六部尚书都很明白,这位王子献的甲第状头已是无可动摇。这令他们都禁不住生出了些好奇之心——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郎究竟答了甚么?居然能让圣人如此青睐?而礼部尚书杨士敬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那些落第举子的考卷,心中又是惊叹又是怜惜:惊叹者自然是王子献,怜惜者则是他的爱子杨谦。
此少年一出,杨谦因甲第状头而得来的名望,必将渐渐被他夺走。这已经是无可挽回之势了,然而杨谦经营多年,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被王子献所取代,必定还有一番拉锯。不过,他们又何必你争我夺呢?“表兄表弟同为甲第状头”——这简直便是一段佳话,于两人都只有好处,没有任何坏处!
故而,拉拢这位新的少年甲第状头为杨家所用,方为如今最紧要之事。前后两个甲第状头皆是杨家人或者杨家的半子,这样的声名又该有多风光?只要他们二人互帮互助,日后遇到什么困境熬不过去?想要什么得不到呢?想到此,杨尚书心中涌出了无尽的豪情——仿佛他所渴望的一切就在前方,几乎是唾手可得。
因着圣人兴致高昂之故,一群重臣将刘祭酒挑出来的卷子都看了一遍,均表示他的眼光奇准无比,这些卷子确实答得不错。而六部尚书保证,明日一定判完剩下所有的卷子,看看是否还有个别漏网之鱼。刘祭酒对此表示热烈欢迎,他明天要接着监考明经科省试,劳累一日之后便能见到确切的结果,自是再好不过。
于是,直至深夜时分,李徽方回到濮王府。他毫不意外地在自己寝殿中见到了新科甲第状头,禁不住弯起了唇角,缓步走上前。
少年甲第状头正卧在长榻上,脸上盖着一卷书轴,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书。然而,只要稍稍靠得近些便能发现,书卷已经完全覆在了他脸上,只能听见底下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李徽轻轻地揭开书轴,果不其然发现新科甲第状头早已睡熟了。他端详着对方安宁的睡容,笑意不由得更浓了。一时间,这些时日忙忙碌碌的疲惫仿佛都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唯有欣喜与宁和。
张傅母带着侍婢端来了夜宵羹汤,见自家小郡王正望着安睡的王子献出神,摇着首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王郎君已经来了一阵,想是等得太累了罢。说起来,他独自一人时,可少有这般放松的时候呢。”
李徽一怔,笑道:“傅母说得是。以前他便是在我面前,亦是仪态优雅之极,从不曾如此举止自然。那时候的子献当然也很好,如今却觉得更加亲近了几分。果然是因为我们虽然离别了一段时日,情谊却愈发深厚的缘故?”
“……”听了他的话,张傅母竟想到了“小别胜新婚”,险些摔了手中端着的八曲玉碗,“三郎且饮了羹汤,早些安睡罢。明日不是还得继续主持考试么?王郎君既然如此疲惫,便不必将他再唤起来,且让他在榻上继续睡罢。”
闻言,李徽将自己身上披的裘衣脱下来,盖在王子献身上,又让婢女拿了一床厚厚的锦被再给他盖一层。张傅母见他神色温柔,举止小心之极,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欢喜。当然,更多的还是纠结——她到底是否需要告知远在洛阳的王妃殿下,小郡王已经开窍,开窍的对象却是王郎君的消息呢?
不过,许是因盖得太过厚实之故,待李徽洗浴回来之后,王子献便已经醒了。
李徽挑起眉,欺近依然有些睡眼朦胧的他,笑道:“究竟有谁知晓,聪慧绝伦的新科甲第状头,竟然也有瞧着如此迷糊的时候?以往你总比我醒得早些,这般模样着实难得一见。莫不是以前你都不愿让我见到?”
王子献眯了眯眼,倏然搂住他,一翻身便将他压在身下,居高临下道:“这般模样,你大概也从未见过罢?”他刚睡醒不久,本便磁性的声音中更多了些许散漫与暗哑,仿佛带着诱饵的鱼钩,勾得人禁不住有些心神荡漾。而他的目光如此专注,又带着些刚睡醒的迷蒙之态,更是无比动人。
李徽愣了愣,倏然觉得胸膛中那块血肉轰然作响,仿佛即将炸裂一般,令血液都有些沸腾起来。眼前的脸孔是这般的熟悉,熟悉到他闭上眼都能用笔勾勒出来。然而又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得像是焕然一新,仿佛增添了许多他从未注意到的细节。
“玄祺?”王子献顿时完全清醒过来,以为自己方才贸然的举动将他给惊住了,心中不由得略有些紧张,立即从他身上翻了下去。
饶是新科甲第状头再如何聪敏,于情感之事再如何热烈主动,到底也不过是个毫无经验的少年郎罢了。若是他彻底冷静下来,说不得便能察觉出对方究竟悄悄起了什么变化。只可惜,事关至爱的反应,他便多少有些紧张。忐忑之下,便也顾不上其他了。
“……”李徽定了定神,低声道,“无事……”
新安郡王为自己方才的反应感到有些烦恼。他本能地觉得,有些或许即将改变他一生的事已然发生,他却无力阻止。倘若无能为力,便只能让这些足以动摇他一切的变化暂时埋在心底了。于是,他决定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王子献见他的神情恢复平常,略松了口气:“方才听你称我甚么?‘新科甲第状头’?怎么?评卷官都已经看完所有答卷了?竟如此之快?”
“不,只看完刘祭酒推荐的答卷,叔父钦点你为甲第状头。”李徽微微一笑,“子献,叔父心中的隐忧,你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看来,你答的那些果然正合他意。说起来,连我也不知,居然还有另一种势力在暗中觊觎已久。”
“圣人出的题,便暗含着圣意。”王子献回道,“都说圣心难测,不过,只要圣人愿意显露出些许,或许便能推测出来。玄祺,若你成为了对付安兴长公主与杨家的利刃,那我日后说不得便是解决这一种势力的暗箭。”
无论如何,他们都将会成为圣人舍不得松开的绝世利器,所向披靡。
☆、第一百四十一章 风光无限
今岁省试依然在继续着,来到观望台上的文士却日渐稀少,受到的关注亦是远不如前。原因无他,进士科的少年甲第状头既然横空出世,剩下的科目便已经难以引起大家的兴趣。在百中取一的进士科夺得状头,岂是明经、明法等科取士能比较的?其他所有的常科状头与他相比,均宛如萤火与皓月争辉,又何足道哉?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状头不但拥有足以令所有人称道的年纪与才华,还拥有顶级门阀的家世、俊美出众的容貌与温雅从容的性情。身为琅琊王氏子弟,虽然年纪轻轻便是国子监学生,此前却离开长安一段时日,始终默默无名。他甚至还曾被卷入了风言风语之中,险些便前程尽毁,而如今却是一举成名天下闻。
背负着如此曲折动人的故事,这位王子献自然比数年前的另一位年轻甲第状头杨谦更加惹人注意,亦更具有传奇性,更令许多没落世家子弟甚至寒门子弟深觉鼓舞。
譬如,同样是门阀世家出身,杨谦出身弘农郡公府,王子献却出自没落的琅琊王氏商州房旁支。杨谦自幼便拜得周籍言周先生为师,连续数年在国子学、国子监中读书,王子献却是抵达长安之后才有机会进入国子学,继而再入国子监,拜得曾任国子监主簿的宋柯宋先生为师。他来到长安跟随先生念书,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五年而已。短短时日之内,便能考取甲第状头,简直堪称奇迹。
更不必提,杨谦夺得状头时已是二十余岁,早便娶妻生子成了家。而王子献却依然青春年少,尚未婚配——如今,几乎整座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都渴望着“榜下捉婿”,获得一位前程无量的俊美郎君,成就一段举案齐眉的佳话。于是乎,无数老丈人们都摩拳擦掌,准备一举将这位新婿捉回自家去。
偌大的长安城都因这位新科甲第状头而热闹起来,延康坊藤园更是客似云来,每日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前来拜访。
刚开始,宋先生尚觉得与有荣焉,每日都笑逐颜开,对每一位客人都十分周到。然而,待到客人越来越多,且不少人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试图通过他来染指王子献的婚事的时候,他便索性闭门谢客,又将只会给他惹麻烦的弟子给赶了出去。
王子献很是无奈,只得约了些志同道合的士子,在附近的寺观中以文会友。他结交友人从来不问出身,更不问功名,脾性相投方最为重要。而文会也没有任何规矩,随时可来,随时可走,无人接来送往,很是自由自在。谈论的话题亦是没有任何限制,只要兴致一起,或唱和,或辩论,皆各自随意。
昔日国子学中的友人如阎八郎等人,前一段时日借宿在藤园中的举子,以及最近结交的寒门士子们,几乎每日都会相聚,彼此之间的情谊也越发深厚。而不少慕名而至的士子亦是天天来参与他们的文会,或受到感染渐渐试着加入其中,或默默?0 鼐沧慌匀险嫜埃蚓醯盟翘嫘远肟?br /> 如此不过数日之后,王子献身边便聚集了足足上百人。与登高一呼便有千人振臂的杨谦相比,这上百人看似并不值得一提。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省试尚未正式张榜,他尚未打马游街,尚未成为探花使踏尽长安花,尚未封官入仕。
他所选择的路途,与杨谦的名望经营之道,显然绝非同道。而毅然选择与他同行之人,也会渐渐与追逐在杨谦身后的狂热年轻士子拉开距离。他真正的同行者不必太多,却会比杨谦的拥趸们更加值得信赖、值得依靠。当然,他日后的拥护者们,若只论狂热之处,想必也会与杨谦的拥趸不相上下。
他还年轻得很,有足够的时间吸引更多的人,后来者居上,而后狠狠地将杨谦踏于脚下。
至于郑勤之流,更是早已不足为惧。区区一个人品低劣的乙第状头,每年都会有,实在是不值得一提。而若是有机会,他必定要将郑勤解决掉,以报当初的流言之仇。当然,郑勤和杨谦也不可能坐视他一跃而起,定然还会有所图谋。
就在新科甲第状头已经开始依靠名望有所收获之时,新安郡王带来了更好的消息。据说,宫中的杜皇后也听闻了这位风靡长安城的少年状头的名声,很想见一见他。越王妃、宣城县主与信安县主母女三人同样表示很感兴趣。
翌日,王子献便随着李徽一同入宫,前往安仁殿拜见杜皇后。不知怎地,少年甲第状头进宫的消息传了出来,他们二人经过的路途中,多了不少宫人与宫女。有的纯粹只是好奇,特意过来瞧瞧;有的则是为自家主子打听消息,前来探一探。
“以往我入宫的时候,他们几乎都不见人影。偏偏带着你同来,无论去何处都会多几双眼睛。”李徽打趣道,目光在宫人们身上掠过。他早已能辨认出,哪些是长宁公主的探子,而哪些又是杨贤妃、袁淑妃的探子:“说不得,杨贤妃还想寻机会见一见你这个‘表弟’呢。”
“血缘远得几乎可忽略不计的‘表弟’?”王子献勾起唇角,“也不知杨家人的自信究竟是从何处来的。为何从老到少,都觉得我必定会因他们的亲近而感激涕零?”
其实,并非杨家人行事不符合常理,而是这位新科甲第状头的性情实在奇特——毕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一人之力不足道哉,唯有宗族的力量支撑才能行的长远,而血缘关系更是牢不可破的纽带。若是换了另一人得到杨家如此相待,恐怕无论心中是否真正感激他们,至少也存着与他们互惠互利的想法。
而咱们的新科少年状头所想的,只有如何不动声色地让这个贪心不足的家族覆灭。至于血缘亲情、宗族力量,在他心中实在不值得一提。毫不留情地说,除了三弟王子睦之外,弘农杨氏与琅琊王氏商州房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过李徽的一根手指头。无论是何人,只要意图对他挚爱之人不利,便必须承受他的报复。
两位少年到得安仁殿时,长宁公主照旧牵着永安公主出来相迎。李徽自是泰然处之,王子献则恭敬地给两位贵主行礼。
长宁公主见到他的时候,却不期然地想起那位与他几乎完全不相似的少年郎,红唇微微弯了起来。而永安公主则对他有些陌生,好奇地打量了他半晌,奶声奶气地道:“阿姊,阿兄……甲第状头,也没什么不一样。”
李徽笑了起来:“当然,甲第状头也不过是寻常人罢了,并不是甚么传奇里的神仙妖怪,没有长着四只眼睛、八只手。”长宁公主闻言,越发忍俊不禁,白玉无瑕的脸庞上透出淡淡的红霞,犹如白里透红的桃花,美不胜收。
永安公主顿时颇觉失望,投入兄长的怀中撒娇。而坐在里头听见他们说话的杜皇后、越王妃王氏等人则禁不住都笑出声来。李徽遂引着王子献入内觐见。
虽然王子献从未正式修习过宫廷礼仪,但身为世家子弟,无论是甚么仪态都是无可挑剔。杜皇后与越王妃端详着这位年轻的甲第状头,均透出了满意之色。两人一句一句地询问着一些家常话,王子献不急不缓地回答,神态很是从容自在。
“原来你还有两个弟弟也同在长安,父母妹妹却远在商州。也难为你们年纪轻轻,便离家来到长安求学了。”
“长安与商州相距并不算远,若得空也能回家探望。虽然心中也时常惦念着故乡家人,不过,读书进学方是儿郎们的正道。家严家慈特意将臣等兄弟送到长安来,自然不能令他们失望。”
“如今你得中甲第状头,他们又如何可能失望?说来,你可已经派人回家报喜?”
“榜文尚未张贴,不敢贸然报喜。”王子献微微一笑,温和至极,“臣以为,静待登第之后,再报喜亦是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