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话,王子献抬起首,深深地凝视着他:“我若是弑杀继母,你会觉得我性情狠辣,无情无义……面目可憎么?”
他从来都不是甚么梅兰竹菊一般出尘的翩翩君子,算计手段样样不缺,手中也染满了鲜血,对于无关之人的生生死死毫不在意。他从来没甚么宗族家人之念,不会顾念所谓的血脉之情、亲眷之意。为了报仇,他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动用阴私之法,各种利用与挑拨——
这样的他,玄祺是否能够接受?
李徽目光微动,望着他此时孤绝而又忐忑、执着而又脆弱的模样,有一瞬间甚至想捧住他俊美的脸孔,轻声宽慰他,直到他恢复往日的从容。然而,理智却告诉他,他绝不能如此随心所欲,亦不可如此任性妄为。
于是,他只得沉声回道:“你只是想为母复仇罢了。如今真相既然大白,她便并非你的继母,而是你的仇敌,自然不可以常理论之。即便你想对付王昌,亦是他罪有应得,该得到这样的报应。”
王子献却是突然苦笑起来:“玄祺,你若是知道我心中都盘旋着甚么念头……便不会这样说了……”刚冲出小庄园的那一刹那,仇恨几乎让他生出了嗜血之念。心底一直回旋着“手刃他们”的声音,诱惑得他险些深陷其中。直至本能地来到长安,直至听见李徽的脚步声,他才勉强恢复理智。
“盛怒之下,谁都会生出些念头来。仅仅只是恶念罢了,并非罪孽。”李徽安慰道,“你以为我就不曾有恶向胆边生的时候?我便从来都是正人君子,不曾想过用阴暗手段?只是回过神来之后,我不会让这些恶念控制自己罢了。子献,我相信你定然能做出合适的决断,不会被仇恨所左右。小杨氏与王昌之罪并不相同,若是公正对待,所受的惩罚必然也不同。”
“玄祺……你是正人君子……”王子献再度埋首在他的胸腹之间,低声喃喃道,“而我不是。”曾经被他深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在这一刻竟是微微松动起来。他仿佛生出了些许勇气,令自己终于能够坦然地面对当初相遇时的隐瞒与算计。
“我自幼在小杨氏的磨磋下长大,若是心性纯净,大约活不到如今。所以……嗣濮王殿下所虑的确是事实,我心思深沉,手段难测——当初,确实也欺骗了你。那个时候,我并非恰巧出现在秦岭驿站中,而是早便算计着你们的行程……”
闻言,李徽完全怔住了,眼前浮现出首度见面时,那少年郎含笑行礼的模样。原来,这一切并非天命?原来,他们的相遇也并非甚么缘分?原来,子献果然有事瞒着他……
感觉到怀中的人有些僵硬,王子献越发抱得更紧了,言辞中带着紧张,甚至隐约还有些恐慌:“当时王昌与小杨氏受杨家人煽动,想跟着那些小世族一起动手,刺杀濮王殿下。我偶尔得知此事,却苦于无足够的人手无声无息阻止他们,只得来到你们身边伺机而动。当时山石崩毁,就是他们所为。我的起心动念固然是手段谋算,却并无伤你们之意。”
“原本想着此事了结之后,我们大约再也不会见面。却不想,我们果真是有缘。”他继续为自己辩解着,“而后,我渐渐发现,在这世间,除去庆叟、傅母等老仆部曲之外,唯有你真心待我。你对我而言,比我自己的性命、前程,比所有一切都更重要。因着畏惧坦白之后便会失去你,所以我不敢坦言,所以我——”倾慕于你,想得到你,想与你相守,却一直不敢告诉你自己的秘密。
王子献的辩解很清晰,理由也足够有说服力。他已经想象过无数次,在各种各样的情境下,该如何坦白此事,或者干脆永远隐瞒下去。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他都曾细细推敲过。然而,临到此时此刻,他却甚么都记不起来,只能完全按照本能行事,只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因着李徽始终默然不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双臂用的气力也越来越大。李徽既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热气喷涌,一断一续,亦能感觉到腰肢处的疼痛——欺骗是真,恐惧亦是真。这样的情绪与反应,绝不可能作假。
然而,他依旧缓慢而又坚定地推开了他。
王子献怔怔地抬起首,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仿佛涌动着万千情绪。他仅仅只是望着他,既没有激动亦没有失控。但目光却是百转千回,时而如风云际会般激烈,时而如雷雨倾盆般暴虐,时而如和风细雨般温柔,时而如风雪交加般冷漠,时而如秋风落叶般悲凉。
李徽亦俯首注视着他,察觉他隐藏着的汹涌情感之后,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充满了陌生之感,然而又无比熟悉。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王子献,而不仅仅是初遇时温雅微笑的少年郎。
但,虚假的开始又何妨?掩饰自己的性情又何妨?这些年的经历难不成是假的?他们生死相交的情谊难不成是假的?彼此信赖,彼此依靠,彼此救援,难不成皆是假的?
“子献。”他打破了沉寂,推着王子献,倒在了榻上,“你累了,先歇息罢。莫要多想。”
王子献双眸一动,仿佛这才活过来一般,神情微微缓和起来。他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挚爱,低声道:“玄祺,答应我,别离开我……”
李徽轻轻勾起唇角:“我答应你。”
☆、第一百五十八章 情意难控
王子献几乎已是整整两日两夜不曾阖眼,确实早便疲惫至极。听见李徽的回应之后,他心中略松了松,随即觉得困倦之意一阵一阵地涌了上来。不多时,他双目似睁非睁,似闭非闭,眼见着就要睡过去,却又立即挣扎着清醒过来。而且,他依旧紧紧地攥着李徽的手腕,仿佛心底仍然恐慌他会离他而去。
“睡罢。”李徽坐在他身畔,直至他合上眼,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才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王子献却仿佛在睡梦中有所察觉一般,拧起眉头,神情渐渐地变了。于是,他只得主动握住他的手掌,这才见他的神色恢复缓和。
许久之后,李徽方低低一叹:“我自是不想离开你……只是,子献,男子与男子之情,何其禁忌。顷刻之间,便是与家人、与其他人,与世间所有礼仪道理为敌。你是国朝最年轻的甲第状头,而我是堂堂宗室郡王,一旦身败名裂,便再无翻身之日,或许还将失去一切。到得那时,你我会有何等遭遇?就算我们愿意安守困苦,又是否还有自保的能力?”
他相信世间定然有生死相许的情意,同时也觉得应当珍惜这好不容易重来的一世。争取权势是为了保护家人,前路已然是危险重重;若是因私情而失去了家人,无法自保甚至保护挚爱,他更是将一无所有。这样的人生,与前世被困均州,孤独煎熬、无所依凭又有何异?
“或许,只有退一步,维持兄弟之情、朋友之义,我们方能——”
他低语着,仿佛想说服自己。然而,目光却无可抑制地落在了王子献的脸上。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此人早已情根深种。他们之间,或许早便不是甚么“兄弟之情”、“朋友之义”。或许,他们也已经注定退不回去了。
灯火摇动中,新安郡王脸上忽明忽暗,仿佛渐渐蒙上了阴影,在下一刻却又再度光彩熠熠。不舍、痛苦、煎熬,令他浑身多了些许沉郁之感。不似是此世已经渐渐脱出桎梏的新安郡王李徽李玄祺,更像是那个前世郁郁不得志而重病身亡之人。
一夜过去,李徽几乎连动也不曾动过。直到张傅母带着侍婢进来时,他才不着痕迹地自王子献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许是因维持一个姿势实在太久,当他起身的时候,竟是有些摇摇欲坠,险些摔倒在地。
张傅母大惊失色,忙过来扶住他:“三郎这是怎么了?”
“无事,傅母尽管放心。”李徽苦笑道。不过是坐了一整夜,浑身酸麻,确实没甚么大碍。只是,仔细追根究底问起来,他却不能明言自己究竟为何彻夜未眠,究竟为甚么寝食难安:“今日应当不是朔望大朝,而是常朝。”
他回首看了王子献一眼,略有些迟疑,皱眉道:“我不放心子献,遣人告个小假罢。”昨夜还有许多事不曾说明白,或许彼此的理解尚留有些误会。他们二人也确实需要更坦白一些——当断则断,免得往后藕断丝连起来,反而都觉得更加痛苦。
张傅母微微一怔,叹道:“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本便是休沐之日,三郎怎么还尽想着公务?”恐怕能让自家小郡王心中纷乱的并不仅仅是公务,而是正安然躺在榻上歇息的王郎君罢?平日王郎君总是醒得比三郎更早些,如今却依旧沉沉睡着,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想几分……
见多识广的张傅母瞥了瞥看起来甚为惊讶的李徽,忍不住又道:“若是王郎君身体不适,今日便不必外出了,只在后园的湖边祓禊便已经足矣。老奴待会儿便吩咐奴仆们,好好妆点妆点咱们自家的园子。”
“如此也好。”李徽自是不知她想到了甚么,松了口气,“想不到转眼便到了上巳节,午食便摆在湖边罢。”
“王郎君没事罢?可需唤个医者来看一看?”张傅母禁不住再问。
李徽端详着王子献的睡容,摇了摇首:“等子献醒来再说罢。”他当然并非懵懂无知的寻常少年郎,不过,任他再如何聪慧出众,恐怕也想不到自家傅母早便看穿了他与王子献之间互生的情愫。如今,她甚至还误会了他们二人的进展,既觉得感慨欣慰,又忍不住担忧紧张起来。
于是,当王子献一夜好眠醒来之后,便发觉张傅母的目光似有些怪异。不过,待他再仔细看去,她却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很是自然而然地让侍婢们端来清水服侍他们洗漱,又让厨下精心准备了容易克化的朝食。
用过朝食之后,二人便去往书房中议事。
因昨夜并未明言,李徽便细细问了王子献得知真相的过程。待到王子献毫无隐瞒地说罢之后,他不由得轻叹:“若非这位曾氏揭露此事,或许老傅母与成叟、庆叟会继续等待合适的时机。他们又何尝不想为你阿娘复仇,只是更不愿你因此而受累罢了。”
“这便是天命。”此时此刻,王子献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从容如常,“我原本便已经给小杨氏设了局,断不会让她好端端度过残生。如今得知了真相,再使些手段也无妨。她当初用尽伎俩得来的一切,自然不可能守得住。夫君、儿女、富贵荣华的美梦逐一破灭之后,她也不会再剩下甚么了。至于王昌,自然也会得到他该得的下场。”
“子睦呢?”李徽又问,“你与他的兄弟之情,若是因小杨氏而起了龃龉,未免太过可惜。”以他所见,身为人子,王子献立志复仇并没有任何过失,王子睦若是想护着小杨氏,也能算是人之常情。只可惜,他们之间的兄弟情却极有可能因此而不复存在。
“前后因果,我并不想瞒他。”王子献垂下首,“不过,我从中做过些甚么,却不必对他细说。至于日后兄弟之情还能剩下多少,我也并不强求。”他勾了勾唇角,又抬起眼,“玄祺,只要你还留在我身边,我便已经满足了。”
“……”二人对视,目光交融。不多时,李徽却缓缓地转开了视线。
王子献眯了眯眼:“玄祺,你可还记得,昨夜答应过我甚么?”昨夜他破釜沉舟,将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皆道尽了——但玄祺的反应?6 稳慈绱朔锤次蕹#磕巡怀伤档幕共还幻靼祝啃骰勾蛩慵绦诙亮澹?br /> “我记得。”李徽低声回道,视线依然游移不定,显然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正因为记得答应过你,此生绝不分离,我才认为,我们之间决不可逾矩。否则……离经叛道,必将不为世人所容,更不会为家人所接纳。”
“那又如何?”王子献轻声一笑,眼角眉梢透着不容任何人动摇的强烈执念,“不为世人所容又如何?不为家人所接纳又如何?我们不是还有彼此么?玄祺,你总是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你总是想得太多,不愿意冒险行事;你总是只想着他人、家人,从未想过自己。”
他双目湛湛地凝望着他,仿佛能焕发出光彩一般,从容而又自信,甚至还带着几分咄咄逼人之意:“你不妨叩问自己的心,你可心悦于我?你可愿与我长相厮守?你可愿与我白头偕老?若是你心里愿意,我们自当在一起,至于甚么艰难险阻且不必顾虑,日后自有解决之法!若是你并不愿意,那我们从此便仅仅只是友人,仅仅只是兄弟!!”
李徽一时默然不语,脸色越发黯淡。
正是因为他叩问过自己的内心,如今才这般纠结矛盾。这条路实在太过艰难,他担忧他们二人无法坚持走到最后,终究落得伤痕累累却一无所有的下场。或许,正如子献所言,一直以来他过得太过隐忍,也已经习惯在规规矩矩当中生活,早便渐渐失去了尝试的勇气。
他就如同剪断双翅的囚鸟,即使向往着自由,也难以展开双翅飞出牢笼,冲天而起……
就在此时,与他只隔着书案而坐的王子献忽然欺近过来。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便扣着他的下颌,吻住了他的唇——既然昨夜已经破釜沉舟,他便不介意再破几回!!
双唇紧紧相贴,不仅仅只是柔软而又温暖而已,更仿佛带着莫名的令人从心底到身体一齐震颤的力量。李徽只觉得自己似是饮下了这世间最为甘甜浓烈的酒液,脑中一片空白,甚么都无法思考,火辣辣的感觉却从唇上、口中,一直燃烧到内心深处。而后,便是一阵阵地头晕目眩,便是酣醉不愿醒来。
他们唇舌相交,品尝着对方口中的津液,细细温存。时而很是温柔,仿佛小心试探着互相舔舐的小兽;时而又无比激烈,仿佛要将彼此都彻底撕碎才罢休。
自始至终,两人都注视着对方,种种情绪落在彼此眼里,感同身受。
当漫长的亲吻终于结束的时候,李徽怔怔地坐在原地,久久不曾回过神。
王子献平复着胸臆间叫嚣的渴望,带着低沉而又磁性的喘息声道:“早就该这样亲你了,免得你还继续胡思乱想。玄祺,你应该明白了罢,我们注定该在一起。”理智再如何压制,身体的反应总是骗不得人的——他们二人明明都想得到对方,为何不能在一起?
“……我需要再细细想一想。”李徽低声答道。
闻言,王子献勾起唇角,颔首道:“也好,你便好生想一想罢。”逼迫得太紧,反而极有可能将他逼得索性逃脱。他对他实在太了解了,一旦无须顾忌之后,自然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
“我先出去,让你独自一人做出决断。”说罢,王子献便很是干脆地起身离开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别无选择
待他离开书房后,李徽轻轻地抚了抚自己已经麻木的嘴唇。亲吻的余韵尚未散去,只是微微一触,方才的那一幕便仿佛浮现在眼前。心底的热血不由自主地再度沸腾起来,奔涌呼啸着流遍全身,令整个躯体都有些发热。
这般激烈的反应,令新安郡王如何能冷静下来思考?他只能在其中随波逐流,想着:原来,与倾心相悦之人在一起,仅仅只是亲吻而已,便能如此动情?本以为他是有过婚姻的年长之辈,不可能被一个年轻的少年郎撩拨至此——但与这个亲吻相比,前世的婚姻又能算得上甚么?那些男欢女爱的体验又算得上甚么?
不,他早已经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了,不该光是想着这种事。果然还是须得仔细权衡,到底他们该不该在一起……
正当李徽勉强收敛心神,打算仔细思索的时候,书房门忽而又开了。他抬首望去,就见王子献端着食案走了进来,笑吟吟地挑眉问:“玄祺,考虑得如何?”
“……”李徽着实有些无奈,“这才过了一刻,能考虑甚么?你不是要留我独自思考么?且去园子里走一走罢。今日是上巳节,祭祀、祓禊,都随你安排就是。”引得他动心动情之人就在眼前,光是看着他的面容、听见他的声音甚至只是呼吸,他都无法集中精神,更何谈思索“人生大事”?
“这种事,不是理应顺应心中所愿么?只需一瞬间,便能做出决断。”王子献笑道,很是愉悦地与他分享自己当初的经验,“那时候,我仅仅只是想着你要与别人成婚,便已经是痛彻心扉。所以,几乎不假思索便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