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苧低着头眨眨眼,勉强喝了一口。
已经吃完早餐的向海东擦了擦嘴,说:“今天带你去心理医生那里复查,你准备准备。”
术后是鹿苧非常难熬的日子,对于向海东来说也是一样,一方面他的病情来势汹汹几乎杀了他,一方面精神问题又突然爆发,两相重合,鹿苧整个人真是在地狱里转了一遭。向海东悔的整个人像放在油锅上煎。虽然鹿苧对于那段时间没有记忆了,但是向海东记得。
他的恨意在鹿苧抢救时烟消云散。他在鹿苧没醒时一心想着要跟他道歉,要跟他表明身份,要跟他重新开始,哪怕鹿苧当初抛弃了他。只要人还在,彼此原谅,并不困难。
但醒来后,他却被那人疯了的样子吓的魂飞魄散。
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个肉`体快死掉的宁哥哥救回来,却又要面对一个精神上也死去的宁哥哥。向海东想想那段时间几乎要崩溃。
记起过往的鹿苧不肯叫他大象,这是他唯一违背他的地方。他曾经问鹿苧为什么要扔掉他,以前鹿苧疯的时候无法回答,现在清醒的鹿苧却不屑回答他,只肯说,冯宁死了,大象也死了。
死在这里。
他指指心口。
向海东甩门而去,一夜未归,到第二天早上才若无其事的回来,再也不提过往。
“我挺好的……”鹿苧搅动着勺子,真的不知道这粥怎么才能咽下去。
“也是为了让你出门透透气,总是憋在家里,我都替你难受。”一开始向海东把他软禁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没有电话,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只有书房。知道他喜欢看书,向海东建了非常大的一个书房,四面高高的墙上都是书,于是鹿苧最长去的地方就变成那里,他可以从早呆到晚上,直到向海东要他上床。
后来向海东开始让他出门,不要总是闷在家里。有时候是公园,有时候是大街,他不能陪就让保镖陪,从来不放他单独一个。
但是鹿苧不喜欢出去。人生地不熟,而且他没有力气走路,他只想靠在他那张躺椅上看点书,让他麻木的神经有一丝活络。
他几乎忘了从前,好像人生一开始就是这样,只能从笼子里往外看有限的风景。他觉得自己看腻了,真是了无生趣。
“复查完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向海东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准备出门。
“谁?”见人?真是新奇。向海东从来不带他见人。如果不是他快闷出病,向海东估计什么人也不愿意让他见。
“……你姑姑。”
☆、姑姑
鹿苧震惊的心里都乱了,怎么会突然要带他去见姑姑?
“我哪儿来的姑姑?”他惊慌失措的反问。他确实是有个亲姑姑。他父亲下面有个妹妹,一直长居沈阳,父亲私奔后两家还一起找过,后来母亲改嫁了,就再也没有联系。工作之后他曾经试图联系他姑姑,但是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他猜,可能他父亲联系过姑姑,毕竟他跟妹妹的感情是很好的。可是他知道了父亲在哪里,又能怎么样呢?去找他?找到又要做什么?原谅他?相认?
“鹿苧,你为什么总是撒谎?”向海东回头望着他,“明明摆在眼前的事实,你也要撒谎,把没的说成有的,把有的说成没的。你是跟宋哲文学的?”
鹿苧打了个冷战。向海东说话从不拐弯,也不留情面,总是赤`裸裸的直戳他痛处:“我没有……”为什么还要提宋哲文呢?明明他都要忘了。
欺骗他,玩弄他,还要卖掉他,把他推进魔鬼的怀里。他把自己从中间劈成两半,还要掏掉他的内脏,为什么向海东还要提醒他,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肆无忌惮的伤害过他?
向海东走出大门:“我处理完公事就回来接你,在家乖乖等着。”
你不说,我也会在家里乖乖等着。
鹿苧灰败着坐进沙发。
为什么要带他去见姑姑?向海东怎么找到他的?对,向海东什么事情办不到?向海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豆丁了,需要他养活,需要他保护的大象了。他长大了,变成了流氓头子,变成了让他怕的夜夜噩梦的魔鬼。
他想起向海东跟他说,他是大象的时候,他听到脑中神经乱放电的声音。每次他快要发疯之前他都会听到那些电流,噼里啪啦的穿过他的耳际,灼伤他的大脑。
他被卖之前,甚至在被卖之后都猜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向海东会说自己是大象。
说不定向海东是在说谎,他肯定不是大象。当年他倾尽所有同情和温柔照顾的那个孩子,甚至在被混混拿酒瓶砸破头时他都没想过要抛弃的大象,最后阴差阳错的再也找不到的大象,绝不是眼前这个样子。对,他在撒谎。
向海东带着无边的仇恨来毁灭他,所以他在撒谎。大象是个倔强而单纯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对他呢?
撒谎的向海东问他为什么要抛弃他,鹿苧想看撒谎的向海东痛苦。鹿苧告诉他冯宁死了,大象也死了。他摸着胸口说。
哪怕他喜爱的小弟弟死了,坏了,烂了,也不会是面前这条毒蛇。
鹿苧不知道在沙发里枯坐了多久,任凭那些回忆汹涌的淹没他。
最后是管家给他送来了厚厚的貂皮大衣,裹住他越来越缥缈的身体:“先生在外面等你,二爷快点起身吧!”
鹿苧抱紧了自己。
复查的结果还不错,心理医生嘱咐了一些问题,交代他务必按时按量吃药,不可以像以前那样随意的增减药量,甚至长期超量服药。鹿苧以前太乱来,随性的吃药导致病情不但没有控制反而埋下了爆发的不□□。
向海东领了圣旨就马不停蹄的带着他走人。
向海东让随行人员统统回家,自己开车,来到市区一个破旧小区。这一路因为大夫对鹿苧的康复状况大加肯定,让向海东心情好到爆炸,话也多了起来。他告诉鹿苧,他以鹿苧的名义约了他姑姑在小区门口见面,还准备了很多礼物,到时候一定让她高兴。
鹿苧一路如坐针毡,绞的手指头生疼。向海东独断专行,做事过于霸道,从来不肯提前打招呼,还难以揣测用意,让他既搞不懂他想干什么,又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让他坐立难安。好像猜到他的纠结,向海东少见的笑笑:“不用紧张,你姑姑又不会吃了你。你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来沈阳了,怎么样也要见一见。”
鹿苧抑制住内心的慌乱:“我自己来见就好。”
等红灯的向海东捏过他的脸亲了一下:“光你一个人见,有什么意义?”
鹿苧呆住:“什么意思?”
向海东笑:“咱俩在一起也一年多,见见家长也是应该。我妈在英国年底才能回来,你又只剩你姑姑一个亲人,我当然得见见。”
鹿苧一听简直吓的要发疯:“别……不要……不要跟她说……”
十七八年不见面也就罢了,一见面就出柜是个什么道理?他爸是同性恋,所以他也要给他姑姑说我也是同性恋吗?而且向海东是个什么东西?对,他每天晚上是跟他睡在一起,但是睡在一起就是那种要见家长的关系吗?太可笑了,而且也太可怕了!
向海东一听他这种态度,心里就不痛快:“怕什么,我早给她说了,我是你老公!”
鹿苧一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向海东,你是不是觉得,我会这样跟你过一辈子?”
向海东有点儿不太明白他的话:“那你想跟谁过一辈子?宋哲文?”
鹿苧眼泪忍不住滚下来:“你觉得,是你的一辈子,还是我的一辈子?”
你的一辈子会很长吧?如果你不遭报应。
而我的一辈子……
他望向窗外,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楚前方的路。
向海东知道他又开始闹别扭,算了,谁让他爱他呢,闹他也得忍着。他叹口气:“别总是动不动落泪。”他抽出纸巾递给他。
“鹿苧!”大门口等着二人到来的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一看到鹿苧,就挥着手跑过来。
鹿苧觉得那人很陌生——十二岁那年他见过对方最后一面,然后就再也没有往来了。而现在,他的姑姑,竟然可以离着老远就发现他。
他放下手中提着的水果,在沈阳四月寒冷的空气中站定,回抱住奔过来的妇女。
“苧苧呀,是苧苧吧!”她眼眶通红,温暖的手抚摸上鹿苧的脸颊。
十年没有见到一个亲人的鹿苧因她这温暖的手鼻子酸了,早先已经哭过的眼睛再次溢满泪水:“姑姑,我是苧苧……”
“我知道,我一看就是,和你爸爸长得一样,长得一模一样!”她抱着鹿苧控制不住的哭起来,“你们去哪儿了呀?为什么断了联系?你爸出走了,你跟你妈又不知所踪了,你们这是要想死你姑姑呀?”
鹿苧知道妈妈不愿意再跟父亲有关的任何人打交道了,她想跟过去一刀两断。他摇摇头,说对不起。
两人哭成一团,后面的向海东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儿多余。
她把他俩请进了屋,路上还问向海东:“你就是小向吧?”向海东总算有了点身为晚辈的自觉,还算恭敬的说了句:“是的姑姑,我就是联系您的小向。”他同时也非常自觉地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叫姑姑。
“哎,长得真是大帅哥,怪不得跟鹿苧能走到一起!”姑姑嘴上恭维着,内心则想,长得是挺俊,就是气质不太像正经人。
向海东听到姑姑这么说简直心花怒放,他有些得意的看向鹿苧,结果对方根本没有把恭维听到心里,只是殷切的跟在姑姑身后问长问短。
聊了些家长里短,向海东一直期待姑姑能主动问问自己的情况,他已经编排好了一套说辞,把当流氓头子那段抹掉,直接说自己是开公司的。这不是扯谎,他现在的正经买卖不比黑道上的活规模小,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走,他爹临死前非让他洗白,他现在有了鹿苧也不比过去,不拿自己当人,有酒今朝醉的胡混,总是要为今后做打算。
但是那姑姑半天也没扯到自己,只问了问年龄,家住哪里就不再深究,这令打了很久草稿的向海东很失望。他坐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看姑侄俩执手相看泪眼,直到姑姑问到鹿苧的母亲:“你妈妈,什么时候过世的?”
“哦,十年了。我记得那时候我在餐厅打工,隔壁阿姨打电话说我妈妈不行了,我跑回去一看,她已经……走了。”
向海东心中一惊:“哪一天?”
鹿苧眼神复杂的看向他:“大象走的第二天。”
向海东如遭雷击:“你……”难道?
鹿苧显然不想谈这个,他不再理会向海东,鼓起勇气问正在遗憾的姑姑:“我爸爸,有没有……再联系您?”
姑姑眼神闪烁,犹豫了半天:“有,只是……”
“只是什么?”鹿苧急的催促她。
“不是你爸爸,亲自联系的我……”姑姑难过的别过头,“他去年,去世了。”
鹿苧软在沙发上。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心中确实是恨父亲当年抛弃妻子,但是听闻他去世,心中又难以抑制的悲痛——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而且是去年,距离现在时间这么短……
“他,他怎么……没的?”
姑姑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口水镇定下情绪:
“抑郁症,自杀的。”
鹿苧一抖。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完结后会写父亲的番外,生子的(提前说一下,有雷的请回避)。
鹿苧的精神疾病有遗传因素,不过幸好体质没遗传到。
☆、小木箱
姑姑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你父亲留了一些遗物,我把它们都给你。”
说完从卧室里翻出一个老旧的小木箱,颜色昏黄,有着七八十年代的质朴感。打开一看,只有一件灰色的夏季制式衬衫套装,掌心长的孙悟空木偶,和二十八封信。
鹿苧接过小木箱:“就这些?”这是一个做工很精细的木偶,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颜色仍旧鲜艳。那大圣的神态活灵活现,两根长长的须子神气的竖在头顶。它踩着筋斗云,摆着最经典的遮眼远望的姿势。
“我小时候也有一个类似的,不过是挥着金箍棒的。”鹿苧激动的说。他抖出那件衣服,问姑姑:“这也是他的?”
姑姑摸着那衣服的袖子,感慨的说:“你父亲当年考上大学,你爷爷奶奶为他准备了两件衣服,其中一件就是这个。”
“那另一件呢?”
姑姑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没了吧!”
鹿苧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是一样的身量……”他心中哀怺,把衣服贴向脸颊,“我跟他很像吧?”
姑姑双手摆正他的脸,像是回忆起什么:“一样,也有点儿不一样。眼睛不像,不过都好看,都一样好看……”
她想起自己还有一张哥哥年轻时的照片,便很快又找了出来:“你看,他二十岁时照的照片,是不是一样?”鹿苧激动的拿过来。小时候父母那张结婚照被母亲毁了之后,父亲的样子他就只留了个模糊模样,现在再看见,只能感慨基因的力量。
他确实跟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他是丹凤眼,父亲的眼角却微微的下垂,显得含情脉脉又天然无辜的样子。他跟母亲长得一点也不像,也不知道这眼是遗传自谁。
鹿苧看的心中难过无比,终于知道他的消息,父亲却只留给他些遗物:“他为什么会自杀?谁来报的丧?是那个带他走的人吗?姑姑你参加他的葬礼了吗?他埋在哪里?”他一连串问出一堆问题,姑姑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我慢慢说给你,你别着急!”
鹿苧的父亲叫鹿逸之,出生在文革前一年,父母都是老师。十年动荡里臭老九是批斗对象,相较晚三年出生的妹妹,鹿逸之被同龄孩子欺负的更为惨烈,因此性格也非常内向胆小,跟活泼外向的妹妹对比强烈。但鹿逸之很聪明,学习也特刻苦,十七岁就考上了人民大学。大学生,在80年代初还是很稀罕的,更何况是考上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鹿家放了鞭炮,买了肉和糖,还吃了饺子,好好的庆祝了一番,饭桌上鹿逸之第一次喝了酒,跟父亲好好的碰了杯,许下了豪气万丈的诺言。
鹿苧的妹妹永远记得那天的哥哥,他那个人总是闷闷的,从来不会高谈阔论,说话急了甚至会结巴。但是哥哥的眼睛会说话,特别传情,特别好看。那天哥哥喝醉了,和爸爸妈妈抱着又哭又笑,也跟她抱着又哭又笑。
没过多久,暑假结束之后,哥哥坐上火车北上了。她记得妈妈给哥哥做了两件衣服,一件是灰色的制式衬衫,一件是蓝色的短袖。那天哥哥穿了蓝色的短袖,从火车的车窗探出头来,冲着全家挥手。她追着火车跑了好久,但是很快就追不上了。
从那以后哥哥就不太回家了,连寒暑假都极少回来。她跟父母还去北京看过他,他整个人都很消瘦,但人看起来还是可以的。大学毕业的那阵子,那时候还管分配,他被留在北京一所大学里当老师。他那时回过一次家,对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将来要好好孝顺父母,好好工作,找个好男人嫁了之类,他以前从来不会说这些话的,他总是什么都闷在心里。一年多后哥哥带了年纪比他大好多的嫂子回家,只是住了一晚,就走了。他回来时抱了一个不足半岁的男婴。因为他的婚事,爸爸妈妈气的大病一场,她也很不高兴,明明哥哥条件那么好,却娶了一个又穷又老还没有工作的农村出身的妇女。但是孩子生出来了,他们也都没有办法。
再后来就是哥哥24岁那年失踪了,嫂子带着鹿苧跑到沈阳来,说哥哥跟着一个男人私奔了。她哭着说她有一天回家,看到哥哥在跟一个男人上床,那个男人被撞破好事,硬拉着哥哥走了。她报了警,但是没用,哥哥没有回来。
哥哥再也没有消息,连父母过世都没有回来。找了那么多年,她甚至以为他死了。直到去年……
“直到去年,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是鹿逸之的妹妹吗?”姑姑缓缓的说,“我说,是的。电话那边说,他是鹿教授爱人的助理,有些事情想转达,还有些东西要给我,问我有没有时间。我当时很震惊,哥哥爱人的助理?为什么不是哥哥亲自打电话给我,甚至为什么不是他爱人亲自打给我,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弯呢?后来那人来了,四十多岁吧,很斯文的样子,对我说哥哥去世了,然后就把哥哥的遗物给我了,喏,就是这个小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