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离开明面市场后,记忆回溯机便转入地下市场,由古华帝国垄断专利。
只是没想到贺家内部还保留下一台。
这真是太大胆了。
陆亦崐绕着机器走了一圈,认真细致地观察了它的设计原理,并与书本中所描述的一一对照比较。
先前贺峪祺说战争是贺彦东先挑起来的。陆亦崐不信,他不想误解二叔,也不想误解小叔叔,所以厚着脸皮来做个小贼,想听个究竟。
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件恐怖的事。
他惶恐而愤怒,不知道该去质问谁。
问当事人贺彦东?先不说他会否告诉他真相,如果事情是假的,他就会伤了二叔的心;如果是真的,那么,他既然是被挑选来做实验的,就断然没有放他回去的道理。他只要问了,左右都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索性就谁也不问了,他自己寻找答案。
陆亦崐坐上电椅,拿起头盔再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异常后才接通电路。往常的他自然不会如此冲动,揣本说明书就亲身上阵,甚至连可能出现的故障问题都避而不想。只是他现在心慌意乱,已经无暇他顾了。
电路一接通,头盔上的线缆突然像活过来似的,扭动着蚯蚓般的柔软触角就往他大脑里钻,直到连接上脑神经才重归平静。
陆亦崐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他环顾四周,不由冷汗津津,大梦初醒。摘下头盔,他眼睁睁望着前方的液晶屏幕。
屏幕上是一片暖风徐徐的小田埂。他知道自己是透过一个孩子的眼睛在看这一切。眼睛的主人看美景看得眼花缭乱,画面不断转换。画面中央突然出现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女人怜爱地呼唤他,看口型像在说“DUDU”,朝他张开两臂,是个拥抱的动作。画面猛地撞进她的胸脯。
陆亦崐望着这张年轻柔美的脸,慢慢咧嘴,露出个小孩子的哭相。
第7章 机械迷城7
一种叫做血缘亲情的东西,在他身体中骤然惊醒。不需要任何旁白说明,陆亦崐天生地洞察了女人的身份。
画面开始摇晃,模糊,重组,仿佛被某种力量限制了连贯性跟清晰度。
好会儿才平静下来。画面中显露出一个铁皮长方形小盒子,盒子上印着一个字母G。眼睛主人似乎是十分宝贝这铁疙瘩,忽左忽右地端详抚摸。小盒子越凑越近,最后就抵在他的嘴唇上。应该是一种乐器,可惜听不见声音。
画面再一转,是一间民国小洋房。一个小男孩坐在对面玩积木。男孩抬起头,露出一张木然无神的脸,再然后,惨白医院中墙壁上穿进来的手臂,漩涡般扭转的空间……纷至沓来。
陆亦崐“啪嗒”关闭播放开关。
他拿手捂住眼睛,无声的,压抑的,一下一下地哽咽抽泣。手放下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抹了一脸热泪。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掌,他恍惚地伤心气愤着,瘪着嘴,可怜巴巴地忍住了眼泪,是个十分哀戚委屈的可怜相。
那小男孩他知道,是一种叫幻影机械的东西。它的存在价值就是制造噩梦,从而使人记忆混乱。这时候再篡改记忆就容易得多了。但它也要受到限制,只能对体制虚弱者,如儿童,老人,病人生效,并且唯有在对象陷入梦境时发挥作用。
陆亦崐不愿相信这一切,可恨眼见为实,他不得不信。
11年来,贺彦东身体力行,教会他勇敢,责任心,言出必行……这么多的美好品质,陆亦崐打从心底地信服他。敬他爱他,视他如父。
可他却骗他!
他真恨他!他从没这么鲜明强烈地去恨过一个人。他想冲到他面前责备,质问,可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对方的对手。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冲动。
贺彦东养育他11年,也对他好了11年。但这好却是虚情假意,是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的。
所以对这好,应该报仇雪恨,还是以德报怨,抑或功过相抵?
小叔叔早就知道了,却什么也没有说。他留着这个秘密自保。
陆亦崐离开仓库后,便一个人在图书馆待了整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才姗姗归家。
推门进屋,便见贺彦东坐在沙发上看书。书是装潢精致的线装古书,人是睡袍素白庄重的画报人物。
一直以来,整个帝国都相信贺彦东中将是个成熟且富有个人魅力的男人。他在战场上刚毅铁血,政事上爱民如子,处事中大公无私,生活中洁身自好,还有博览群书,专注慈善事业的高雅追求。他是整个古话帝国女性的梦中情人,也是陆亦崐的审美标杆跟判断标准。
可是现在,陆亦崐的英雄梦已经结束了。
单手插进裤兜里,陆亦崐在门槛站直了,上下打量了贺彦东,他深吸口气,忽然绽开笑容。
“二叔,我回来了。”贺彦东翻过一页书,手在身旁沙发拍了拍,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陆亦崐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坐了。手顺势滑进对方口袋,他熟稔地掏出个精致的长条形金属盒。
陆亦崐小时候,常常以为贺二叔的口袋是个内有乾坤的百宝袋,因为他总能从二叔的口袋里掏出不同的玩具糖果。长大后才明白,那是二叔为他精心准备的小礼物。每个节日,每次出差,每次他取得进步,所有重要的日子,贺二叔从没有忘记过。人前冷酷高傲的贺中将,生活中对他却是如此体贴温柔。
陆亦崐想着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耳边却回响着他那句“他只是我养着的一个小玩意”。
这世上除了父母,谁能够无企图地给你纯粹的爱呢?
盒子上端是一片凸起的细小按钮。拇指一按,就在一顶端凝结出一节激光剑。盒子则是充当手柄。陆亦崐连续变换按钮,激光剑便时而变化形状,幻化为镰刀弯刀长戟,时而变更颜色质感,或青铜或铁质或木质。竟是把武器。
贺彦东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按进自己胸口:“喜欢吗?你不去挑,二叔就给你做主挑了。”
陆亦崐垂下睫毛:“喜欢。小叔叔的事情怎么样了?”
贺彦东失笑:“还心心念念你那小叔叔?二叔既然答应你,就肯定不能食言。”
陆亦崐笑了一下,睫毛在凹陷的眼窝落下一片阴影。他轻轻嗯了声,便不再问贺峪祺的事。他状似不经意地闲聊起另外一个话题。
“听说空间门技术已经接近尾声了,我想去看看。”
贺彦东蹙眉:“那东西还是跟十几年前差不多水准,没提高多少稳定率。”这么多年,他在其中投资了无数财力物力人力,就跟填了无底洞一样,连个回响都缥缈!
陆亦崐往后仰,靠进他胸口,忽眨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望他:“我要看!”
“但是……”贺彦东有些为难。
陆亦崐嘴一抿,翻身坐起来:“我要去看小叔叔!”
第二天,贺中将一脸无奈地领着陆旅长往空间技术所去了。
空间技术所是座恢弘的玻璃碉堡,内部五光十色,错综复杂。沿着透明甬道悬浮电梯往上升高,陆亦崐长久地凝视了玻璃门上映照出的高大男人。男人军装熨帖,肩章锃亮,面容冷峻,十分的威严肃穆,几乎不可亲近。
陆亦崐手摸到风衣领口——他今天穿了休闲装,外套一件长风衣,里边是薄而柔软的驼色V领针织衫,搭配迷彩裤和登山鞋。裤子前后都有口袋,方便他携带物品。
“二叔,空间门除了不同位面移动外,可以回到过去吗?”
贺彦东答道:“理论上可以。”
陆亦崐轻而郑重地问道:“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有后悔,想要修正的错误吗?”
“呵!”似乎觉得这问题问得天真冒失,贺彦东忍不住笑着捏了捏陆亦崐的后脖颈:“小东西,你说二叔会犯错吗?”
贺彦东的目光冷寂幽深,像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海。他的眼底刻的是雄心壮志,胸怀藏的是锦绣乾坤。他目标明晰,意志坚定且谋略得当,他怎么会犯错呢?
陆亦崐眼也不错地与他对视。良久,终于还是默默地垂下眼睑。他对着玻璃地板,无声地朝脸色苍白的自己笑了笑。
过去贺彦东的触碰让他感到亲昵安全,如今停留在他后脑勺脖颈上的手,却无端的让他发毛。他直到此刻才发现,这是一只充满了占有欲,掌控欲的手。
陆亦崐心底生出一种微妙的厌恶跟抵触情绪。他先前对贺彦东还有一些留恋,如今听了这话,心里就彻底的冰雪透亮,冷若冰霜了。
目标楼层到了。两人被几个白袍工作人员领进内部实验室。这些工作人员既是来领路,也是来监视看守。申请观看A项目,就只能去A区,绝不能顺路再看看其它实验室。这座建筑属于古华帝国的高级秘密,没有贺彦东这张通行证,陆亦崐倾尽全力也进不去。而且还必须是贺彦东本人到场才行。实验室之正规严谨,全然不是贺家内部仓库可比。
这一次有向导领导解说,陆亦崐毫不费力便见识到传说中的空间门。
名唤空间门,陆亦崐还以为是一扇门。却原来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戒指。银色环戒安静地躺在密封玻璃柜上,被一抹酒红色鹅绒托着,在炽白地灯下闪烁着璀璨星光。
陆亦崐刚听完介绍和使用方法,已经跃跃欲试了。这倒是可以的,因为他是正规递交了申请,身份身家又是如此端正,监护人也是如此可靠,而研究人员们正缺少一个试验者——不能是普通人,必须是个有身份的,能影响上边意见的圈内人士才行。唯有如此,才能将他们的“进步”上达天听,不至于因为进度迟缓被掐断经费。
所以一听陆亦崐如此配合来自投罗网,研究人员哪能放过,全部一跌声说好,手脚麻利的已经抢先给陆亦崐腰上戴上传导器了。
贺彦东看这势头,心中却莫名焦躁不安起来。“不行!”他飞快拒绝道,同时要去扯下传导器。
陆亦崐捂住传导器往后一跳:“不要!让我试试嘛!”
贺彦东眉宇拧成疙瘩,这次无论陆亦崐撒娇耍横,他都不能同意。他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危机感。而且危机感越来越强烈,简直让他有了害怕——他至今还没害怕过什么。
“将军,你放心,这空间门安全得很,绝对不会有掉落空间裂缝的问题!而且自主能源充电,快捷方便!您就让陆旅长试试吧!”
“如果您是担心陆旅长遭遇意外回不来,您看不是还有传导器吗!咱们这边一操控,那边接收信号就能回来了!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嘛!”
“我们已经向首长提出试验申请了,批令很快就到了!”
几个研究人员七嘴八舌地争取道。
第8章 机械迷城8
“将军,我拿这张证件担保,绝对没事!”
几个研究人员七嘴八舌地争取道。
贺彦东耳边听着这群鸟雀嗡嗡乱叫,目光则深刻地凝视陆亦崐。陆亦崐的笑容看着还是那么单纯无邪,简直让他一时以为自己想太多了。
陆亦崐小的时候,他约束他,限制他,是怕他走失或逃跑了。现在陆亦崐长大了,他若太拘束他,恐怕会适得其反,难免要激起他的叛逆心。
而且陆亦崐刚晋升旅长——他的崐儿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他性格刚毅坚忍,从士兵到伍长,队长,连长,营长,团长,一直到今天的旅长,全是他自己赤手空拳争取来的。这还是他担心他走得太快,脚跟不稳,多次打压下取得的成就。如此努力才走到今天,绝不会说放弃就放弃。
贺彦东衡量再三,终于再次妥协。
贺彦东没有发现,他已经太习惯对陆亦崐妥协了。
贺彦东千算万算,却漏了一点,陆亦崐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爱的时候刻骨铭心,走的时候绝不留情。
陆亦崐强自按捺住激动,维持着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他戴好传导器,套上戒指,脚步轻快地走进传送阵中。
工作人员已经为他设定好位移坐标。选择的是古华帝国的辽东边界。陆亦崐用食指指腹摩挲了空间戒,便见戒指朝墙壁投射出一束金光,映在玻璃墙上,正是个长长方方的大门形状。
这一刻,四周静得落针可闻。除了众人紧张期待的呼吸声,就只有周围设备发出的“滋滋”电流声。
开启很顺利。陆亦崐高抬腿轻落脚,举步迈过光门。他低头看着自己,就见金光中的自己腰肢以下正缓缓消失,连着手臂化成光点散开。从下往上散到胸膛,肩膀,脸……
陆亦崐最后深深地看了玻璃墙后的贺彦东,看他威严强势,森然高傲,是绝不会犯错跟后悔的贺中将。
他手抚玻璃门,对对方无声地说道:二叔,再见。
最后一片光点四处零落飘散,周围传来研究员们相拥欢呼庆贺的笑声。贺彦东怔怔地站在其中,目光发了直。片刻后,他猛然打了个机灵,几个大跨步快速冲进玻璃墙后的传送阵中。他东张西望地寻觅,然而四周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贺彦东茫然而困惑地站在陆亦崐消失的地方,垂下头看自己的手掌。他的手心很空,也是什么也没有。他攥紧拳头,手臂却抖得厉害。这颤抖宛如癌细胞,很快蔓延全身,无法遏制。他从脚到头一起打了寒战,脚软心凉,同时更要心惊无措。失落与焦躁之后,涌现了极度的恐慌。
陆亦崐最后留给他的眼神,让他触目惊心。
只是他不知道,他心惊的是“崐儿”不见了,还是“实验品”不见了。
“回来。”他对着虚空,声音很低地咕哝了一句。蓦地转身一嗓子吼安静了那些还没笑够的研究员。
“把他给我弄回来。”宛如饿狼般凶狠的目光掠过所有人的脸,嘶哑低沉的声音透着冷厉,他攥紧了拳头,轻而缓慢,不容置喙地命令,“把他给我弄回来,马上。”
古华帝国是个军事国家,元首是修饰门面的,只能做一辈子的太上皇。将军则掌握帝国的军权,政权和财政大权,是真正的一国首脑。贺彦东如今距离上将也就一步之遥,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所以贺中将的话,没人敢忤逆。
贺彦东说马上,研究员不敢抱怨,只能立马着手操办。但很快,随着时间流逝,这些白大袍的脸色也跟着衣服泛了白,一个个后背直冒冷汗,哆嗦得宛如癫痫发作,按键都摸不利索。
几人瞪着眼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贺彦东背手站在后边,面色阴沉得恐怖。他慢慢举起手臂,指了其中一个青年研究员:“你说。”
青年研究员立刻哭丧了脸。他刚才怂恿起哄地最起劲,看来贺中将是记住他了。青年扶住实验台——他两腿都在打摆子,站不稳。
“报告将军,只是……一点小,小小意外……”
他偷看贺彦东一眼,惊觉对方面色之平静。越是这样的平静,越使人胆战心惊。因为那平静下面,似乎酝酿着什么。就像观看一场恐怖片,鬼怪并不总是可怕,可怕的是观众知道鬼怪即将出现的那几秒。
“具体说。”贺彦东依然不起波澜。于此同时,他的手按在配枪上,拇指慢慢滑过保险栓,目光则无声无息地扫过面前的所有研究员,他在心底酝酿了强烈的杀戮欲望。
青年辩解道:“报告将军,就是定位坐标出了一点小偏差!已经在调整了!”像这种位面技术,坐标上0.00001毫米的偏差都至少要使降落地点错误100000公里。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即是如此。不过他可不敢说。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研究员接道:“本来不应该发生这种偏差的,计算机的计算并没有问题。我们怀疑是陆旅长自己重新调整了传导器坐标,而且他现在已经关闭了定位信号——当然,也可能是他不小心碰到按钮了。”
“不小心?”
“额……这个比较难,因为按钮是嵌在内侧的凹槽中,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贺彦东沉吟着点了点头。他慢慢放下手。
“继续找,一定要把他给我找回来。否则,”贺彦东凌厉地扫视一圈,被他目光掠过的研究员们全都立正站好,大气不敢喘一下。
“我会亲手把你们这些废物,送上绞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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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亦崐临时突发篡改坐标,导致空间发生剧烈波动,他被卷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是亿万个位面的投影在高速运动中,遭受挤压碰撞形成的,并非空间裂缝,陆亦崐很清楚这一点。他事先就跟他的计算机参谋长一起预演了这一幕,所以并不慌乱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