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蝶掩揭了帘儿入去,笑道:“你两个计议甚么?我自不要娘子,兄长未娶,小弟岂能占先?”
那时见重湖如往常一般浅笑,杨蝶掩心下竟隐痛异常。
自此杨蝶掩却不去花衢,如前在家中习武习医。待兄长却稍恭谨,不似先前昵亵无猜。
儿时耍来在庭院边阁楼下种下几株桂树,年年渐长,十四岁那年八月竟有两株花同著,清香满阁。鸡鸣时分二人练剑后,重湖便将含露金桂采下,笑道:“蝶儿,今年花开,酿一道木樨酒,可知是好?”
杨蝶掩应道:“好是极好,只是花少,如何酿得?”
柳重湖道:“稍少不妨,初发的花,滋味定是不一般的。”
只如初尝的情么?
那时望着兄长含笑双脸,那话梗在喉间,问不出,咽不下。
到得十五岁,两个年少都是长身玉立,表里都峭。东君一夜忽来,千枝万树渐次发花,安常与几个年少子弟相过访,相邀两兄弟同去踏青。
二月建阳,时时雨雾空濛。几日细雨后,难得晴好日,便见邀同去建溪边赏花。建溪谷中,茶芽始生,杨柳发枝,梅且将歇,桃花杏花无数,花上却有黄鹂。众家少年使了僮仆铺下案儿,置下果盒酒盏,在溪畔桃树下吟诗饮酒。
剧饮之际,忽闻桂花香气,柳重湖起身四顾,只见桃花深处一株桂树发得正盛,便踱步去了。杨蝶掩见他去得远了,亦是起来,脚下却踌躇了一番,陈元龙戏道:“你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去两步,你却魂不附体了?”
杨蝶掩笑道:“重湖,家中重宝也,有甚闪失,我娘定要寻我的不是。晚生护宝去去。”
沿溪□□去处,落英缤纷,柳重湖立在□□深处,仰头望那一树碎琼瑶。凉风过后,桃花如雨,落他一身点点娇红,杨蝶掩伸手拂去,风却不止,一身还满。
杨蝶掩收回手,柳重湖笑道:“不想此间竟有月桂。”
杨蝶掩采下一枝花叶,道:“比之家中金桂,此处玉桂甚香。”
因是晴日,溪畔两侧三三两两游人仕女,斗草踏青,路旁来来往往,丝竹吟唱不绝于耳。兄弟两个在桂树边相谈之际,就听闻得溪那畔清箫声,女子唱道:“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身休,纵被无情弃,不足羞。”
起先二人不甚在意,听得元龙安常几个哄然发笑,循声望去,便见溪对岸几个养娘丫鬟簇着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十四五年纪,两重心字罗衣,香泥污了绣鞋,此时手中一枝杏花,低头含笑不语,身畔一个丫鬟吹箫,一个唱来。
杨蝶掩转头见兄长,依前是浅笑不惊。陈元龙高声道:“嫁与哪个不羞?”
那小娘子转身便沿溪畔□□去了,几个养娘丫鬟笑作一团,隔溪向兄弟二人抛来一件物事,杨蝶掩伸手掏来,却是一个小小玉蟾。
兄弟二人还到座旁,众人早已笑倒。安常道:“却不知她要嫁哪个,敢是你兄弟两个都无妨?”
杨蝶掩大笑道:“那自不妨,明日便请媒人说去,任他挑拣,只恐要气煞我娘。”
“你娘自大喜,如何气煞?”
杨蝶掩看向柳重湖道:“她心内自有合意人家,岂能认了这墙头马上、溪边桥头之事。”
陈元龙笑道:“那小娘子敢是城东樊楼家女儿?樊楼与你家,也是门当户对了。”
家仆与重湖斟了酒,重湖浅浅一啜,但笑不语。
杨蝶掩将那玉蟾收入袖中,道:“吃酒吃酒!”
陈元龙道:“只是吃酒,却是无趣,不妨吟诗如何?”
杨蝶掩自心神不宁,几度望柳重湖,看不出半点端倪,如何有吟诗心绪。那小娘子抛来玉蟾,自是待与看桂许久的重湖结识,他岂会不知。
安常道:“吟诗不妨咏花,此间桃李梅杏,各咏一种,岂不甚好?”
元龙拊掌附议。
安常便道:“一夜东风万万枝,浅红深白映春流。无端素手拈花笑,道是拼身不足羞。”
陈元龙大笑:“好诗。你既咏了杏,我只得咏桃,且听来:红梢一点破轻寒,朱户花桥倚玉栏。著尽无人知悄处,谁家年少信灯阑。”
一番取笑过后,二人便催促杨家兄弟吟诗。柳重湖沉吟半晌,道:“既是恁的,我咏梅便了。不恨年年著雪霜,但愁长作去年香。空闻燕子时相过,不得机缘会翠堂。”
“好个不得机缘会翠堂。”安常举杯大笑,“今日既得了机缘,且相会去。”
杨蝶掩自默默吃酒。元龙安常催得急,他说:“难得二月见桂花,我咏桂罢。有情风送十里香,疑是姮娥理新妆。临遍广寒深处镜,无人更见斗眉长。”
安常道:“此诗格律却不整。”
杨蝶掩只道:“却不似你饱读诗书。”
那日大醉而归,上马只是踉跄。重湖见他驾马不得,扶他上马,与他同乘。杨蝶掩靠在重湖肩上,道:“哥哥,你自去休。”
重湖好言软语:“你恁的,我如何自去?”
杨蝶掩口中道:“你且去,迟早要去,如何不早去?”
重湖不答。杨蝶掩却在马上睡去。
是夜醒来,仿佛三更。不知是否重湖将他安置回房,起身只见自家门前帘幕低垂,身畔无一人,恍然忆起早已不与重湖处一室。
他自去卷了帘儿,提了灯笼,徐行到院中荷塘欲待望月。拾级上了小亭,顾盼却不见月,思量着今日原却是初三,当三更何来得月色,暗笑自家痴蠢。
抬眼望小庭西侧,几株梧桐下几株金桂,因了时节,早已花谢。去年重湖采了新花,造了新酒,如今还封在窖里。却不知是甚么滋味?
玉蟾自袖中掉落,杨蝶掩拾起。摸向腰间墨玉蟾,自十岁起便不曾离身。
怎地又是玉蟾?心下怅然。
望得久了,阁楼上却忽尔掌起灯。有人支了窗儿。看时,却是重湖。他依在窗边,也望见了亭中兄弟。
兄弟两个隔着半个庭院相望少刻,重湖离了窗前。
再看时,他提了一色灯笼,因楼外木梯下了阁楼,轻轻走到庭心,踩过荷塘石桩,上了小亭。
见他来了,百种滋味又上心头。
重湖将灯笼往笼架上架下,在杨蝶掩身旁坐下。
“怎地睡不下?”重湖问道。
“吃多了几盏。”
重湖望他,杨蝶掩却望桂,道:“你若欢喜,将溪边月桂移来院中植下,便得月月闻香,可好?”
柳重湖摇头,笑道:“月桂虽好,不若八月桂恁的风情。蝶儿,从前吟道白乐天一阕小词,道是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合是要那三秋桂子八月月,玉人枕上钱塘潮,方有恁的风情。”
杨蝶掩笑指柳重湖腿上,问:“可是此枕?”
柳重湖指杨蝶掩腿,道:“亦是此枕。”
兄弟两个相视而笑,杨蝶掩道:“兄长,玉枕容小弟一枕?”
柳重湖搂了他头,放在腿上,杨蝶掩直直看着兄长含笑双眼,轻轻道:“重湖,来日同去杭州,寻寻三秋桂子,看看枕上潮头,可好么?”
柳重湖但笑道:“好。”
当日笑语欢颜,依旧历历耳畔眼前,怎知如今恁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诗是不自量力乱七八糟的产物,格律不对,内容不对,真的是献丑一百万分。
然后这几章这里还抄袭了很多词作,不少是这一年以后的。俺不严谨了。
特此向白公、韦公、李公、柳公、苏公、黄公、朱公致歉。
第40章 南州(4)
爹爹虽是兼习内伤杂病与外科疮疡棍棒金创,于疡科与别家却是不一般。爹爹常言:外家于上古多施针砭。针有九针,九针各当其用,各有所施,不当其用,则病弗移。魏晋末离乱四百年,世衰不振,针家亦是如此。到如今医家但知方药,但知毫针,于他针全是不知。殊不知古之外家工夫,针术最要。鑱针主刺、员针主按、鍉针主压、锋针主点、铍针主割、员利针主钩、毫针主留、长针主深、大针主泻。毫针力末,于留为最当,寒热痹痛徐徐可通,于疮疡却是不得。肌表经脉须浅、疮疡瘤疠须用割点、脏腑之病须深、关节不溜须泻,独一毫针必不能任。
故杨家疡科,针石为上,方药其次。寻常痈脓,先以方药引出,成脓后方施针——浅者锋针点划则已,深者铍针割取。遇有瘤癌疠瘿者,有刀枪箭伤入骨者,他处方药不效,便来杨家疡科看视割取。
杨氏针与古九针又略有不同,铍针又细分二种:长四寸、宽二分半者,乃寻常铍针,用以切皮肌;长四寸,宽一分半者,用以切割血脉。九针外尚有别物:缝针,又有弧形锋面缝针、弧形毫尖缝针、直针之分,钤儿夹儿,亦有圆头尖头钩头之分,至于钳儿,除却一色黄金,与别处医家却无不同。
杨家疡科用具,多是金银打造,因金银性肃,不易起锈生毒。然金银颇软,作毫针刺留自不妨,于切割缝合则力不足。以此杨家铍针锋针缝针俱是精钢打造,只如炼剑一般锻炼而来,以此虽是精钢,却贵于金银。
杨蝶掩本无意习医,随了兄长方来。纵是爹爹所授医理医技都记得下,却不似柳重湖恁的苦心深究。原来,疡科若是动针入皮肉深处,有一处颇是难为:寻常刀割火烫,人人知痛,而况剜肉断筋凿骨。杨未针法了得,却苦于麻药之效难控。杨家祖传麻药乃是以大乌头、乳香和温酒调下,药效因人而异,有人多服犹是未觉,有人服少许则倒伏。甚者数日不醒,颇是难为。柳重湖知此难为处,先是阅尽家中古书,此后又至与杨未交好吴医士家中览遍群书,自拟了一方,唤作草乌散,又以谓古之麻沸散当不离于此,其方如下:猪牙皂子、木鳖子、紫金皮、白芷、半夏、乌药、川芎、杜当归、川乌各五钱,柏上茴香、坐孥草、草乌各一两,木香三钱,锻制为末,每服二钱,好红酒调下。若伤重深痛,不得近者,则各加坐孥草、曼陀罗花五钱入药。(1)
初出此方,爹爹不敢轻用于人,便使家中狗饮下,其效果良于大乌头酒,此后重湖又自服此方作验,方得用于人。
柳重湖诚心习医,杨未自是倾囊相授;杨蝶掩却痴迷武艺,到得十六岁时,已尽得娘杨柳剑与杨柳轻功真传。说来也怪,柳重湖虽是勤于医技,日日陪同兄弟练武,武艺与杨蝶掩却是相仿。杨蝶掩晓得柳重湖稟分高于自家,只是心折,也无不快。
十六岁那年正月,一日杨蝶掩同柳重湖自后院箭场还回,到正堂却见娘与间壁茶局子王婆坐在一处。
那王婆见兄弟二人,眉眼都是笑,道:“两个衙内端是好人才,却不知那个是大衙内,那个是小衙内?”
柳重湖与杨蝶掩与她唱了个喏,娘道:“你两个且先去。”
夜里饭桌旁坐地,他娘便对重湖道:“你两个今年虚字也有十六,家中有长,婚娶之事也不算早。近两三年我也着意看觑,当龄合宜人家,不过两三家。寻了王婆去说,恰巧他家也有此意,你看如何?”
杨蝶掩问:“谁家?”柳重湖只默默吃茶。
“这小娘子重湖也曾见过,去年臂上生一个毒疮,要去半条命,你同舅父? 厦乓剿墒羌堑茫俊彼锶床挥ρ畹冢凰涤肓睾?br /> 杨蝶掩撂下盏儿,问:“谁家?”
“城东樊楼家。重湖为长,此事自是先与他。”娘道,“你来年再说。”
兄弟两个不再言语,娘问道:“重湖,你意下如何?若是无甚不合意,择个吉日便去采纳。”
柳重湖过了少刻,方答:“多蒙舅娘恩顾。可知是好。”
杨蝶掩起身,遗下半碗饭,柳重湖抬眼看他,他只道:“午间吃多了,却是吃不下。”
那个不道杨家大郎好?恭宽敏惠,好学知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乡里见爱,去说合,那家女儿不要?
而况那小娘子本就有意于重湖。
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2)三更时分,杨蝶掩背了箭袋,在箭场燃起松火,满弓离弦,支支红心。撇下箭袋,舞尽杨柳剑。到天明时分,在房柱划下一道深痕。
男大本当婚。天经地义。
二月初三,爹娘使家人去樊楼采纳。二月初四,杨蝶掩离家。离家前跪在爹娘跟前,只道:“爹,娘,孩儿既习承了武艺,合当去闯荡一番。孩儿不孝,就此别过。”起身拜过长兄,却不敢抬眼见他的脸,只道:“兄长,今后家中诸事只相烦托。”
重湖不言不语。爹娘亦是不做声。他转头去时,只见娘面上双行泪,但流不止。
重湖面上甚么颜色,他终是不敢看,不忍看。
去了一年,临近年关,捎了信儿,道是腊月十八还家。千般思量,却怕还去只见一双璧人,到得那时,也只得强笑一声哥哥嫂嫂。
只是去得久时,管他甚么偎红倚翠,管他甚么行侠仗义,酒阑人静之时,心中只是念他,只想还家。
腊月十八一早,入了建阳城,踯躅许久,毕竟还是入了家门,娘见了他,欢喜之余,又是泪落不止。杨蝶掩不问爹爹,却问:“哥哥嫂嫂安在?”
娘面上显出迟疑,道:“重湖在厨子处。”
杨蝶掩悄悄去了厨房,只见他背朝房门,自来筛面,厨子立在一旁惴惴难安。只听他说:“粉这般制过后,尚须将粗麻筛筛出,前后和匀,干湿不可偏枯,巾子极好,覆了叫勿令风干日燥,便可听用。蝶儿极爱雪糕,非桃仁松子不要,自药铺里将来,仔细着用。木樨屑熟后才下,休叫走了香。今夜他还家来,把窖藏木樨酒来,听看封着“癸酉”的打开,别地酒尚新,香不足。”
恁地道来时,声音中淡淡欢喜。
不知几时起,眼中胆敢放肆纵看的只是他背影。即便是背影,也足教人欢喜了。
重湖听见声息,转面过来。见是他,轻轻唤道:“蝶儿。”
一声重湖哽在喉间,张口却换作了“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别字:孥不是孥,是奴下面一个手字。俺不知怎么念··
另,向被我抄袭的柳公致歉。
1草乌散 引用自 世医得效方
2柳永词 忆帝京
第41章 南州(5)
重湖却不曾娶妇。杨蝶掩离家后,他跪在舅父舅娘前,恳请二人将婚事退了。爹娘不允,他跪了三天三夜,直至安常过访,与爹娘说知柳重湖心思:杨家长子不在,他在舅家娶妇生子,未免有鸠占鹊巢之嫌。柳重湖知礼,此事却是断不能为。
重湖自不与他说知此事,在家一日,不见“嫂嫂”,问了爹娘,爹娘只道当时事不成,不道个中究竟。问了安常,方知始末。
恁地说来,若是我还家了,你便娶了么。
此话终不敢问出口,心下却愧悔难当,喜忧参半。他情愿重湖一生不娶,只是,他也一生不能还家见他么?他情愿重湖独自一人,只是,他既不能伴他,又怎忍见他孤寂一世?
兄友弟恭,莫非是要都在家中,娶妇生子,见你我都儿孙满堂之日么?
夜来见重湖屋里挑着灯儿,杨蝶掩踌躇再三,在阁下轻叩扶栏。少刻,柳重湖推门出来,见木梯下兄弟,入屋里提了灯笼,便下了梯儿。
在梯下相看多时,杨蝶掩垂首,口中讷讷道:“重湖,经年可好?”
柳重湖却不则声。杨蝶掩抬眼望他,他却不似往常一般,面上却是不笑。
兄弟两个只是相望,都不作声。
二更月已上了,月华清辉,如练如水。月下但见他轻轻蹙着眉头,杨蝶掩心下发痛,待伸手,却不敢。
两人提着灯笼,在庭院里徘徊,到得荷塘亭西,柳重湖道:“蝶儿,杨家虽不曾将我作外人见看,我终归姓柳。你虽视我如长兄,我终是外人。”
杨蝶掩心下发苦,咬牙道:“你姓甚么,都是我哥哥。”
柳重湖摇头,道:“你出走,我权且替你照管家业,你还来,我便源源本本交还于你。”
杨蝶掩问:“我不在家,于你只是如此?”
柳重湖看着杨蝶掩,眉心却不曾解开。末了却淡笑一声,道:“你在家时,我却不思量这许多。”
杨蝶掩问:“既是恁地,年后与我同去,四方游历一番,可好?”
柳重湖却道:“蝶儿,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去了,我如何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