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分他们已经拜托端木衡起查了,所以两人都没在意,谁知云飞扬继续说:“我还知道姜大帅为什么来上海。”
沈玉书脚步一停,跟苏唯对望一眼,两人又一起看云飞扬,云飞扬用力点头。
“是真的,不骗你们!”
“上车慢慢说。”
三人上了车,沈玉书开车,苏唯拿出纸笔,看着云飞扬,等候他讲述。
“吴媚原名吴婉华,出身杭州丝绸富商之家,曾就读过弘道女校,是当地有名的才女,不过她的命不大好,第一任丈夫也是军人出身,长得仪表堂堂,两人结婚后,本来过得很好,但吴媚有一次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导致流产,后来就再没怀上孩子。更惨的还在后面,后来她丈夫有一次晚上跟朋友聚会,回家的途中被人枪杀,至今凶手不明,一年后她就嫁给了姜大帅,外面都在传是姜大帅使用手段逼她结婚的,她第一任丈夫的死是姜大帅做的,但因为没证据,而且姜大帅在浙江一带的势力很大,所以没人敢说什么。”
“这么曲折啊,”苏唯在笔记本上做着重点记录,赞道:“行啊你,把消息查得这么详细。”
被赞扬,云飞扬很不好意思,挠着头说:“没什么,就是花钱请人打听而已,不过我真的没钱的,为了查线索,我都每天吃馒头咸菜。”
苏唯看了他一眼——每天吃咸菜,脸色还这么红润,真是不简单啊!
沈玉书问:“那姜大帅来上海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鸦片。”
“鸦片?”
“对,现在鸦片的运输贩卖在上海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租界跟帮会还有政府相互勾结,每个月在吴淞口上岸的鸦片超过一千箱,光是收取的过路好处费就上万元,这块肥肉大家都盯着呢。前不久淞沪员警厅的主任因为一些事情下马了,姜大帅就想找机会弄个位子坐坐,所以他这次来就是为了疏通这件事的。”
听到这里,苏唯不解地问:“姜大帅不是浙江军阀吗?他怎么来搀和淞沪这边的事?如果一个土匪也能进员警厅,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参政了?”
“这种世道,你只要有钱有门路,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土匪怎么了?他用一句英雄莫论出身低就盖过去了,大家只看他现在的身分,谁管他过去怎样啊。”
“不错。”
沈玉书开着车,帮忙解释道:“今天端木衡也提到了当年浙江跟江苏的军阀战争,那场战争后,浙江方面的军阀就一蹶不振,这几年没有油水可捞,那些大小军阀都想尽办法去找门路赚钱,姜大帅会把算盘打到吴淞上,也解释得通,不过他这次来是想走谁的门路?”
“这个我还没打听到,但他想在淞沪立足,没有淞沪护军使、镇守使还有员警厅那些人的首肯,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猜姜大帅一定预先打好了通路,这次是专门送钱来的,据可靠消息,他来之前曾让人准备了金条。”
“你确定?”
“嗯,准备金条是真的,但用在哪里我不知道。”
难怪姜英凯要隐藏身分了。
他想花钱买官,这种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他用钱行贿,其他人一定也会这样做,假如他的行为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或是有人觊觎到他的那笔巨款,很可能就会杀人夺钱。
可奇怪的是案发之后,没人提到丢钱的事。
巡捕房的人没有提,吴媚自己也没有提。
沈玉书沉吟着,就听苏唯说:“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找出这次跟姜大帅会面的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了。”
“对的!”云飞扬兴奋地打了个响指,“可是我只会搜集情报,那些动武力动脑力推理的事我就不在行了,所以只能跟你们合作。”
苏唯笑道:“假如我们顺利找到凶手,就可以给你提供第一手新闻素材,达到WIN-WIN的目的。”
“WIN-WIN?”
“就是双赢。”
“是啊是啊,对了,我还拍了不少照片呢,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
云飞扬在布包里翻了翻,掏出一个信封,他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却是一叠照片。
苏唯拿起来看了一遍。
照片里有吴媚购物的或是跟朋友一起喝下午茶的,也有姜英凯跟她一同出游的,或是姜英凯单独的照片,各种背景都有,他看完后,发现了一个问题——姜英凯不管去哪里,身边都带有随从。
“你挺厉害的啊,居然拍了这么多,都没被发现?”
“我都是远距离取景的,应该没有被注意到。”
“那你有姜大帅被杀那晚的照片吗?”
“有的,是这些。”
云飞扬找出照片,一部分是在黄埔旅馆门口拍的,可能是云飞扬跟踪得太无聊了,还拍了好多风景照,最后几张才是姜英凯夫妇。
照片里姜英凯刚从旅馆出来,不知为什么,他一直低着头。
后面的几张是两人带着随从走进戏院的画面,云飞扬说:“票卖完了,我进不去,只好在外面等,没想到等了两个多小时,却等到了姜大帅的死讯。”
沈玉书问:“在你等待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看到姜大帅出来?他或许做了变装。”
“应该没有,戏开场后,进出的人就很少了,姜大帅长得那么大块头,就算变装也会很显眼的,我只看到麦兰巡捕房的一个探员出来过,对啊,他是你的表亲吧?”
沈玉书没回答云飞扬的问题,问:“这些照片可以借我们用几天吗?”
“都送给你们好了,反正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云飞扬爽快地答应了,又笑嘻嘻地说:“现在你们发现跟我合作不吃亏了吧?”
“谢谢,有新消息的话,欢迎随时跟我们联络。”
沈玉书让苏唯给了云飞扬一张名片,然后将车停到路边。
云飞扬下了车,苏唯跟他要联络电话,他摆摆手,说:“我还是实习记者,报社根本就没给我配电话,再说,我整天在外面跑,也联络不上,有什么事,我就直接去找你们好了。”
双方道了别,沈玉书把车重新启动起来,苏唯转头看去,就见云飞扬还站在原地向他们挥手,看起来精神头十足。
苏唯把头转回来,翻动着手里的照片,说:“那家伙的话里加了不少水分,不知道他提供的情报真不真实。”
“是不是真实的,等我们拿到阿横的情报,对比一下就知道了,先回侦探社,分析我们目前找到的线索。”
+++++
回到侦探社,天已经完全黑了,沈玉书进了事务所,一路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最后是尽头的实验室。
苏唯跟着他走进实验室。
这个房间不大,四壁漆成纯白色,靠墙两边各摆放着一排长形桌子,桌上放着显微镜、各种形状的烧杯容器,还有不少苏唯常在侦探剧里看到却叫不上名字的仪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医院。
另一面墙前的书架上放着各种医学书籍跟侦探小说,沈玉书将道具箱放到桌上,苏唯把云飞扬的那叠照片递给他,转头打量着房间,咂嘴道:“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确信你是学医的。”
“可惜经费不多,所以我只购置了最基本的检测仪器。”
“等我们这次来个开门红,你就可以放开手脚买你喜欢的仪器设备了。”
苏唯说完,见沈玉书掏出手套,将收集来的东西依次拿出来,做出检验的准备,他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你可以负责买饭。”
苏唯挑挑眉。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不爽,沈玉书又接着说:“顺便去问问长生,那晚逍遥到底去了哪里?”
“你不会真的怀疑小表弟吧?而且你怎么就这么敢肯定长生会跟我说?”
“你总会有手段让他说实话的,别忘了你可是他的苏酱。”
“咦,这话怎么听起来有浓浓的醋味?你不会连小孩子的醋都吃吧?”
“你可以离开了,还有,请随手关门。”
沈玉书做出个“他要做事,请立刻消失”的手势,苏唯只好照他说的躬身告退,带上门走了出去。
沈玉书将从死者衣服上取到的物质纤维移到显微镜下观察,听到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微微抬起头。
他会那样说当然不是在吃醋,而是有种感觉,长生跟苏唯比较亲近,有苏唯在,长生说话也放得开,而且总是可以非常快捷地吸收苏唯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方言。
难道是他说话太严肃了吗?还是他为人太无趣?
想了三秒钟,在确定自己既没有严肃也没有无趣后,沈玉书放弃了去思索这个无聊的问题,专心做事。
+++++
苏唯先去了洛家。
谢文芳刚好把晚饭做好,听苏唯说他们还没吃饭,就直接叫他坐下来一起吃,又另外盛了盒饭,让他回去时带给沈玉书。
苏唯吃着饭,一直被谢文芳唠叨说沈玉书这孩子太见外,明明家在这里,却很少回来,洛逍遥也是,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心不在焉的,昨天让他帮忙整理一下草药,他还把手割伤了,真是个大少爷。
谢文芳埋怨完,又叮嘱苏唯让他有时间多劝劝这兄弟俩,不要把家当旅馆,苏唯只好点头应下来,说他们刚接了大案子,等忙完了这阵子就回来,谢文芳这才转怒为喜。
吃完了饭,苏唯找借口把长生叫出来,向他询问戏院出人命案那晚的事,长生一脸为难,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不肯松口。
苏唯早就知道这小孩有点义气,不会轻易妥协,他拿出小礼物,在长生面前亮了亮,说:“你告诉我,这东西就是你的了。”
“口琴!”看清楚苏唯手里的东西,长生惊喜地叫起来。
那是个儿童吹的小口琴,苏唯在回来的路上,刚好看到路边乐器店的橱窗里摆着,就顺手买了下来,正宗的进口货,在小孩子眼中,口琴不仅是乐器,更是玩具,而且是非常昂贵的玩具。
果然,看到口琴,长生的眼睛都亮了,拿过来,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地看,苏唯趁机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可是……我答应过逍遥不可以说的。”
长生为难了好久,最后一咬牙,把口琴推到苏唯面前,做出归还的样子。
没想到这孩子这么讲义气,礼物策略行不通,苏唯只好搬出第二套计划。
“逍遥不让你对小姨跟洛叔还有他表哥说,有说不可以对我说吗?”
“嗯……”长生仰头看天想了想,“好像没有欸。”
“所以你告诉我,不算违反约定。”
“可是你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告诉沈哥哥的吧?”
“那是我的事,不在你的承诺范围之内,你不需要为别人的行为买单啊……呃,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懂的,就是个人的行为个人负责,那……口琴还会给我吗?”
“给你,拿去玩吧。”
小孩子被苏唯的三言两语说迷糊了,又因为收下了口琴,太开心,所以之后不管苏唯问什么,他都说得很详细。
最后苏唯问完了,从长生的叙述中,他隐约抓到了一些真相的脉络,跟洛家夫妇告辞,出来后叫了辆黄包车,快速赶回侦探社。
侦探社里很静,保持他离开时的状态,苏唯进去后,直接冲进实验室里。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奇怪的药味,苏唯刚进去,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急忙屏住呼吸,就见桌子上依次摆放着他们寻找回来的证物,在另一边的桌子上,照片就像扑克牌似的平摊开来,有几张直接用图钉钉在墙上,方便随时看到。
而这间房子的主人此刻正坐在椅子上,低头观看显微镜。
苏唯环视了一遍房间,问:“在我出去的这段时间里,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做了些化学实验,为了分析物质纤维构成。”
“我觉得在分析出来之前,中毒的可能性比较大,我可以开窗吗?”
“资料结果证明这种气体虽然酸臭,但不会影响到人的健康状况,不过如果让你感到不适,你可以开窗。”
下一秒,苏唯不仅把房间里唯一的小窗打开了,还把房门以及走廊上的窗户也都打开了,放风通气。
“这是小姨让我带的饭,先吃饭吧。”
他把饭盒放下,看着钉在墙上的照片,说:“我也从长生那里打听出逍遥的事了,你这边呢?”
“也有不少收获,你先说,顺便倒杯水过来。”
他什么时候除了搭档外,还兼职仆人了?
苏唯站在原地没动,沈玉书注意到了,“你如果不想倒水的话,倒茶也可以。”
这两件事的性质好像是一样的。
为了早点知道检验结果,苏唯没再跟沈玉书纠结,跑去倒了茶水,等他端茶回来,沈玉书已经开始吃饭了。
苏唯把自己问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详细地说了一遍,沈玉书没有打岔,直到他说完,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终于放心了。”
苏唯点头道:“听了这些事,正常人的反应不该是担心吗?说不定逍遥在无意中被卷进了凶杀案里。”
“因为没有想像的那么糟糕。”
苏唯很想问沈玉书一开始是怎么想的,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问:“你说的收获是什么?”
“我分析对比了死者鞋底上的泥土跟戏院地下室还有戏院后巷的泥土成分,确定我们推测得没错,那两处都不是案发第一现场;还有,姜大帅抽的是哈德门,但他的衣服上跟指甲里找到的却是雪茄的烟灰成分,我这里设备有限,无法检测出更精密的资料,但至少可以肯定那不是哈德门。”
“所以他死前抽的其实是雪茄?或是跟他会面的人抽的是雪茄?”
“正是。”
“那么他那晚到底是去哪里抽烟的?究竟有没有去戏院外边?”
“这也是疑点之一,我没有在戏院走廊以及其他地方发现血迹,虽然不排除事后有人做了清理,但凶案发生在戏院内部的可能性很低,一是因为容易被看到,二是姜大帅的身材高大健硕,如果两人以上搬运尸体,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不合情理。”
沈玉书继续推论道:“我观察了后巷的形状,猜测他可能是在其他地方遇害的,之后有人将尸体运到巷口,趁夜黑人静扔在了戏院后面,再用姜大帅的枪连开两枪,一枪打中他的心脏,用来掩盖原有的致命伤,另一枪则是浑水摸鱼,让人以为是盗贼为了抢东西,在争执中走火的。”
“等等,你的推论有个很大的疑点,那就是戏院地下室有血迹,而且看守也证明了姜大帅没有离开过戏院,所以凶杀案还是发生在戏院内部。”
“不,那不是疑点,你还记得逍遥曾提到过尸体僵硬状况吗?从尸体僵硬程度来推算,在姜大帅跟吴媚进戏院之前,他就应该死了,可他偏偏没有死,还被很多人看到活蹦乱跳地坐在坐席上听戏。”
“你的意思是……”
经沈玉书提醒,苏唯眼前一亮,急忙站起来,仔细查看钉在墙上的照片。
有两张分别是姜英凯从黄埔旅馆出来跟进戏院的偷拍,角度关系,看不到他的正面。
“难道这个人不是姜大帅?”
“不错,你曾说女人化妆就像乔装,其实这就是一种心理暗示,大家看到光头、身体魁梧、身边随从众多,还有吴媚跟随,就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是姜大帅,但他很可能是冒牌货,真正的姜大帅那晚伪装去了别的地方,或许就是为了员警厅的那个位子,去跟帮他的人会面。”
“有一点我想不通,姜大帅不管去哪里,都会带保镖随从,为什么偏偏出事当晚没有,难道他笃定合作伙伴不会害他吗?”
沈玉书没有回应,他把饭吃完,品着茶,说:“这一点我也想不通,不过他会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至于戏院地下室的血型,我已经在做血清凝集试验了,不过需要些时间才能出来结果,到时就知道是不是跟姜大帅有关了。”
“那你之前提到心脏部位的二次伤害,有查到什么?”
“我没有解剖尸体,不敢做最终判断,不过从伤口形状来看,死者是被某个很细的硬物刺死的,弹孔是为了掩饰最初的伤口,但凶手在慌乱之下没有对准刺伤,于是造成了第一次伤口由下而上刺入心脏,而第二次虽然在相同的地方开了枪,子弹却是由左往右贯穿身体,导致两刺伤害的轨道微妙地错开了。”
“知道第一次的伤口是什么造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