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书默默品茶,不说话。
虽然明白陈世元的想法,但是看到他把问题都推到妻女身上,沈玉书有点瞧不起他。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雅云跟傅山交往,更别说她偷偷窃取陈家的宝物跟傅山私奔了,真是家门不幸,出了这种让人耻笑的事,这些我还是事后从内人那里听说的,到现在我都不相信真是雅云偷的观音,至于她被观音诅咒导致杀人,因为巡捕房不让我靠近现场,我就更不清楚了。”
陈世元啰啰嗦嗦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到重点,看他的样子还不如洛逍遥知道得多,至于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多说,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沈玉书直接切入正题,“那有关圆月观音的传说,是否真有其事?”
“这个……”
陈世元略微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圆月观音的确治好了很多人的病,但那是因为它出自药王之手,吸取了百多药物之精华,也自然而然有了医治百病的药性,至于圆月之夜会释放诅咒的说法,我也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才会在月圆时将观音雕像藏在箱中,所以看过的人是否会遭受诅咒,我没有经历过,不敢妄下断言。”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以讹传讹?”
“有可能。”
“那是否有雕像的绘图?”
“有。”
陈世元对管家摆摆手,管家立刻拿来绘图,递给沈玉书。
图里的观音垂眉敛目,栩栩如生,跟平时常见的观音像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是她手里拿的既不是羊脂玉净瓶,也不是拂尘柳条,而是一个圆形物体,宛如一轮圆月,圆月观音的叫法也是从这里产生的。
沈玉书观察着图像,问:“我可以暂借几日吗?”
“可以,反正东西都没了,留着图也没意义。”
沈玉书道了谢,又问:“陈小姐被扣留的这段时间里,你有去看过她吗?”
“为了避嫌,我只去看过一次,后来都是让下面的人操办,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相信不会有人为难她。”
“我想去探望她,不知是否可以?”
“当然可以,就说……就说你是她的未婚夫,巡捕房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哈……
不知从哪里传来奇怪的响声,像是发笑,但随即便消失了。
沈玉书的目光瞥了下屋顶,说:“那陈先生有什么需要我转告或是叮嘱的,不妨写个字条,这样陈小姐会比较相信我说的话。”
“这个……”
陈世元还没回应,外面突然传来叫嚷声,没多久有人匆匆跑了进来。
那人的岁数大约在二十五、六岁,一身笔挺的西装,头上打着厚厚的发蜡,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油光光的,皮鞋也擦得锃亮。
他的面相还算端正,但不知是服装还是举止的问题,无形中透着一股娘气。
男人身上不知道喷了什么香精,随着他进来,香气直冲沈玉书的鼻子,他微微皱眉,突然觉得苏唯用的古龙水让人舒服多了。
陈涉跟在后面,他想拦住男人,被他粗暴地甩开,大踏步跑到陈世元面前,“舅舅,表妹怎么样了?”
陈世元的表情很不耐烦,男人像是没看到,又接着说:“我听说巡捕房还不放人,他们肯定是找不到凶手,就想拿表妹当替死鬼,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诬陷,我准备请报社的朋友帮忙撰稿,痛诉他们的无耻行为。”
陈世元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不悦地说:“你嚷什么?没看到我在会客吗?”
“会客?”男人瞥了沈玉书一眼,不屑地说:“又是打着查案的旗号来骗钱的混混吧,穿得人模狗样的,不过是个小白脸。”
沈玉书觉得最后三个字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陈涉过来请他出去,再次被他推开,吵道:“陈涉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舅舅器重你,就当自己是主子了,你不过就是个下九流。”
陈涉跟西装男人岁数相当,不过五官端正,衣着也很得体,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拇指上戴的扳指也跟陈世元的那个相似,可见陈世元对他的器重。
听了他的话,陈涉没说什么,倒是陈世元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西装男人骂道:“我的家事轮不到你来管,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死了这条心吧!”
陈世元发怒了,西装男人不敢再多话,管家也跑过来劝解,没多久一位长相富态的妇人匆匆进来,对着西装男人说话,另外还有两个妆容艳丽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观望,到最后大家争吵的争吵、看热闹的看热闹,乱成一团。
听着他们的争执,沈玉书才知道西装男人叫钱赫,是陈世元的外甥,也就是陈雅云的表哥。
上海就这么大,大家又都是经营药材生意的,所以沈玉书虽然不认识钱赫,却对他的品行早有耳闻。
钱赫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偏巧这个公子哥儿还学过一些拳脚,所以结伙打架的事不断,看来几年时间并没有改变他的品行,反而变本加厉了。
至于站在门口的那两个女人,看她们花俏的打扮,应该是偏房,她们像是在看大戏,完全没有劝解的意思。
再看陈夫人这边,先是埋怨陈世元自作主张跟银行经理联姻,才会导致女儿出事,又说钱赫为了这件事如何如何出力,为了救陈雅云,他四处打点,陈世元怎么不知好歹,对下人比对自己人都好等等,钱赫也在一旁添油加醋,闹得不可开交。
沈玉书看不下去了,这是陈家的家务事,他不想掺和,起身告辞,匆匆走出去。
在快走到门口时,管家追了上来,先是道歉,又掏出一个钱袋递给他。
“这是老爷让我转角给您的,他说这是辛苦费,让您一定要收下,事情能不能解决是另外一回事,他很感谢您特意来看他。”
没想到在那么尴尬的状况下,陈世元还记得交代这件事,可见他的世故,沈玉书想拒绝,管家却硬是将钱袋塞给了他。
“老爷说了,没时间写字条托您转交小姐,不过您报了名字,小姐会相信的,毕竟你们有过婚约。”
哈……
看来陈世元虽然礼数周到,想法却很天真,对于一个只是订过娃娃亲的人,陈雅云凭什么相信他?更何况他们早已解除婚约了。
“刚才的事让您见笑了,我们表少爷就是那个脾气,也不是特意针对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听管家说到钱赫,沈玉书心一动。
“我记得他也是学医的,平时他也这样吗?”
管家脸上露出不屑,那表情跟陈世元有微妙的相似。
“不瞒您说,表少爷家是开医馆的,生意还做得挺大,不过都是他父亲跟哥哥在经营,表少爷自个儿不争气,学过几年中医,发现西医流行了,又跑去洋人的医院做事,就是那家广慈医院,哼,这么关心我们家小姐,无非是惦记陈家的家业,想得美。”
看来这家人都不喜欢那位自以为是的表少爷。
“那陈小姐喜不喜欢钱少爷?”
“我们家小姐眼光那么高,这么可能喜欢那种人?她就是被傅山骗了,不过也不能怪她,傅山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又有才华,还嘴甜会哄人,听说……”
发现自己说多了,管家及时打住了话题,请沈玉书出门,沈玉书却装作没看到,问:“听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听说他挺风流的,跟好多女人有暧昧……这些都是事后听巡捕房的人说的,小姐真是可怜啊。”
话的后半部分让人感觉画蛇添足,沈玉书没再多问,收了钱袋,跟管家道谢告辞。
陈府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发出生涩的碾轧声。
沈玉书向前慢慢走着,口袋里沉甸甸的,可见那份谢礼的厚重,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隔壁药材铺的伙计看到他,又探头探脑地张望,被他无视了。
陈家争吵的一幕掠过脑海,沈玉书厌恶地皱起眉。
家里出了事,大家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却只顾着各谋私利,真让人不舒服。
对面有人走过来,道路不宽,沈玉书没抬头,侧身避开,那人像是有急事,步履匆匆,经过他身边,还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等沈玉书转头看时,那人已经走远了,只看到他头上压得很低的礼帽。
摸摸自己的口袋,如他所料,刚收到的那袋谢金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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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唯走得飞快,直到拐过一道巷口,确信沈玉书不会追上来,他才放慢脚步,拿出刚才的战利品,在手上掂了掂。
钱袋的重量让他不由得发出感叹,却换来一串咳嗽声。
糟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土不服,昨晚只不过是淋了一场雨,从记事起就没有生过病的他居然感冒了。
如果不是身体不舒服,刚才在陈府屋顶偷听时,他也不会弄出响声了。
苏唯对自己接连的失误感到懊恼,如果换成现代,一个小失误就会让他翻不了身。
不过也不能说这一趟完全没有收获,至少他打探到了很多内情,至于这包钱嘛……
他扬了扬手里的钱袋,正要放进口袋里,忽然眼前一花,一道修长的身影像是突然间冒出来的,站在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苏唯定睛一看,居然是他自认为已经甩掉的家伙,他先是一愣,随即镇定下来,很自然地将钱袋放回口袋,然后友好地对沈玉书扬手打招呼。
“嗨,好巧。”
无视他的笑颜,沈玉书保持紧绷的表情,淡淡地说:“你在成功偷了东西后,一定不知道这条路还有迂回的出口。”
苏唯挠挠头,看来他在同一天里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没有先探路;第二,他低估了对手。
苏唯迎着沈玉书走过去,拍拍巴掌,笑道:“真厉害,你是第一个被偷后,这么快就觉察到的人。”
“因为我被偷过很多次了。”
苏唯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两次。加上这次,总共两次。”
“是三次。昨晚你在我家偷听消息是,还偷了一串干枣。”
苏唯翻了个白眼。
那时他饿了,看到廊下挂了几串干枣,就顺手拿了一串,没想到这么小的细节沈玉书也注意到了,还连带着他偷听的事也曝光了。
他在心里甩了自己一巴掌,惩罚这接二连三的失误——事实证明,一个人的智商跟时代没关系,聪明人就算生活在九十年前,依然是聪明人。
“这你也算?”他瞪大眼睛问沈玉书。
“那是我们家的药材,卖钱的,当然算,”顿了顿,沈玉书又说:“就算不卖钱,也不等于你可以偷。”
“别这样,大家相识一场,有句话怎么说的——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同乘过一条船,可算是有十年的缘分呢。”
苏唯靠过去,伸手搭住沈玉书的肩膀,亲热地说。
同样的清香随着他的靠近传达给沈玉书,让他想起了船上那暧昧的一幕。
现在可是大白天,小偷居然有胆子调戏他。
沈玉书很不自在,一个后手肘撞过去,把苏唯撞开,又抓住他的手腕向后拧,苏唯突然大声咳嗽起来,用另一只手匆匆忙忙地掏出手帕捂住嘴巴。
胡同不宽,沈玉书也不怕他跑掉,松开了手,冷眼看他做戏,问:“你是让我押你去巡捕房?还是自己去自首?”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
“装可怜是没用的,我很铁石心肠。”
如果不是咳嗽停不下来,苏唯一定会大笑。
他可不指望沈玉书会怜香惜玉,捂着嘴巴,指指沈玉书的口袋,示意他查看。
沈玉书照做了,他发现那个刚被盗的钱袋已经原璧归赵了。
在多次见识过苏唯的手段后,沈玉书一点都不吃惊,说:“别以为你还钱了,偷窃的行为就可以被忽略,我同样可以抓? 闳パ膊斗俊!?br /> “我压根就没想偷你的钱,咳咳,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咳……”
苏唯说两句咳一句,见沈玉书脸上浮出冷笑,他耸耸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相似的钱袋,在沈玉书面前晃了晃。
“这是陈老爷给我的,委托我办案子的佣金,所以你看我并不缺钱。”
“一个人喜欢偷东西,未必是缺钱,也可能是手贱。”
苏唯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风寒,而是被气到了,真看不出沈玉书一脸正气,说话居然这么毒舌。
“难道不是吗?”沈玉书平静地问:“若非不手贱,会有人闲着没事做,专跑去人家房顶偷听?”
“哈哈,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又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昨晚他就怀疑有人偷听,今早发现干枣少了后,就确定了自己的怀疑。
所以在陈府跟变装的苏唯擦肩而过时,他马上就察觉出来,严格来说,之后苏唯的偷听还有他的偷窃,都在他的掌握当中。
毕竟他是本地人,要在胡同里堵住一个小偷,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还好这番话沈玉书没说出来,否则苏唯会更郁闷。
他总算止住了咳嗽,用手指拽着钱袋上的红绳,好玩似地来回甩着,“其实我只是在试探你的反应跟机敏度,判断我们是否可以合作。”
“合作?”
“对,我跟你。”
苏唯在心里迅速思考着应对的办法,脸上却做出很随意的表情。
他不可以让自己表现紧张,否则很难说服沈玉书。
要知道跟一个高智商的人搭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啊。
苏唯哈哈笑了两声,再次伸手搭住了沈玉书的肩膀。
很少有人对沈玉书做这种亲密的动作,但他们的身高差不多,所以苏唯这个动作做得非常自然而熟练。
“想必观音这个案子你也看报了,陈家悬赏五千大洋请人破案,五千个大洋啊,你该知道这是个什么数字吧?”
“证明陈家很有钱的数字。”
苏唯打了个响指。
“所以如果我们联手将这个案子破了,就算对半分,一个人也有两千五百个大洋,简直爽歪歪了……呃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一年不用做事了,以你的人际关系加我的能力,我们合作的话,破案的机率会很高,要不要试试?”
“你的能力?”沈玉书再次推开他的手,上下打量他,“什么时候破案也需要偷东西了?”
“那只是我的技能之一,我还会很多其他像是飞檐走壁、移花接木、偷梁换柱等各种潜在的技能。”
“都是我不需要的技能。”
沈玉书还有事要做,不想把时间花在这种无聊的对话上,他甚至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苏唯带去巡捕房,但想到无凭无据,抓他去,回头他就被放出来了,还不够折腾的。
“这件事我会自己解决,不需要跟人合作。”
他说完,转身便走,苏唯在后面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然你一个人怎么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查到所有的线索?”
就算查不到,他也不想跟一个小偷搭档。
见沈玉书置若罔闻,苏唯又说:“你可以先试试看嘛,要知道一个人的成功在于他有多大的冒险精神。”
这句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但还不足以说服沈玉书。
见他的脚步顿了顿,苏唯马上又说:“如果你幸运地找回了玉观音,总希望有人鉴定它的真假吧?”
沈玉书心里微微一动,转头看过来,苏唯见成功在即,傲然说:“我可是古董鉴赏大家,虽然我不收藏那些玩意儿,但经过我手的古玩迄今为止不下百件。”
“都是偷的吧?”
“你要知道,要做一个合格的侠盗,他的眼光绝不能低于那些古董玩家,否则就等着被玩死吧……我的意思是说会被骗到卖裤子。”
侠盗?
注视着苏唯,沈玉书在心里冷笑——盗他倒是有了,但侠在哪里,我可看不出来。
不过有一点苏唯没说错,既然整件案子是由古董失窃引起的,那身边有个对古董了解的人不是坏事,看陈世元的样子,他是帮不上忙的,所以这个小偷有利用价值。
但这还不够,他还需要更多的条件。
“你信鬼神吗?”他问。
明白他的意思,苏唯笑了,“至少我不信诅咒能杀人,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达成共识。”
“我并没说就一定不是诅咒杀人。”
“但即使是,以你的个性,也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相信。”
很好,至少苏唯不迷信。
沈玉书说:“刚才你试验我了,现在轮到我试验你,我们合作一天,如果不合适,那我们的合作关系即时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