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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特赦远中王归京的消息还来不及送出,太后就已仙逝。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送旨的驿使早已上路。得到太后仙去消息的京中驿丞不知该是快马加鞭把人召回还京,还是就遵循先前旨意行事。
但圣上还在骤失至亲的悲恸之中,再去给圣上徒增烦扰不亚于老虎头上拔毛。但特赦罪臣还京一事可大可小,驿丞怕现在不作为造成过失,到时被问责就真的罪无可恕。时不待人,老驿丞只得硬着头皮请求面圣。
然而驿丞拿着官品印信过三关六卡好不容易才得以进到宫中,眼见只要有内监通禀得君应允就能面见皇帝,却被贴身伺候皇帝的宫人给拦在伏安殿外。
正意外,这宫人只说了不必通禀,圣上有旨,谁都不见。这下可把驿丞急坏了,老头儿正急得满头是汗连连打转,见七王爷从内殿走出,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弓着身子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去。
七王爷手里攒着一本卷起的册子,对着肩上酸痛的地方敲敲打打。被噗通一下跪在自己跟前的老头儿吓了一跳,抬头看了领人进来的内监满脸不解,把驿丞弄起身来,他又着急得说不清话,内监梳理好来帮着重复一遍。
暻祥青筋跳了跳,“愣着干什么,赶紧找人把特赦令拦回来!”这都什么猪脑子也能当官,暻康真要拿着特赦进京,暻洛的新仇旧怨指不定气上心头。当时穆颜含冤而死,惹太后晚年郁郁寡欢,都有暻康很大一部分原因。
怕只怕暻康手捧特赦进京面圣,到时候别说特赦了,时过境迁虽不至死,但暻洛不把人关在天牢十年八载都难泄大恨。想到这里,暻祥不由得一个哆嗦,十分后怕。这些天杂七杂八的破事真是不少,真把暻祥急昏头。
说起太后仙去的事,令人不胜唏嘘。太后病来得狠急,卧病在床的日子里总是糊糊涂涂,宫内所有医官都束手无策。直到某日,太后的病情仿佛有所好转,能坐起身来,也不犯糊涂,神色清明拉着皇帝说了会儿话,还多吃了些东西。这在旁人看来,都是病情大有起色的样子。连日来躬身照料太后的暻洛一颗心也落回去,被太后和其他医官劝慰着勉强回去睡了个安生觉。
现在想来那日却是回光返照罢了。太后是入夜时分悄然离开的。面容安详好似睡得熟了,所以几次来给太后盖被的医官、宫女们无一发觉。等到早上送药来时,发现太后已经凉了。没能陪太后到最后,暻洛已经是悲恸到无可发泄了。
医官悲恸大宣太后驾崩,暻洛茫茫然面对着一群呼啦啦跪下来请罪的宫人们,只是抬眼看了看,转身就从内室走出,步履有些踉跄。在那之后,皇帝一个人呆在伏安殿内,茶饭不思,毫无安排甚至接连数日辍朝。作为一个京城呆着的闲散王爷暻祥不得不接手朝政。
暻洛这些日子以来一面是安排太后祭奠之礼,一面是当天需要紧急批阅的奏折章程,还有每日必行的对皇帝的劝解。混账弟弟暻洛连着几日盐米不进,要不是暻祥连哄带骗让他多少吃些软食,估计这个皇帝也要趴下了。
但是暻祥有种自己要先于皇帝倒下的错觉,真是累死了。
接到宫内传来的消息,几位王爷和公主也准备启程回京参加祭典。二王爷暻盛离京近些,当日就赶回京城了。这几日暻洛有时就在伏安殿呆着,有时就在太后停灵的寝宫里守着,总是独自一人,连段恩也不得靠近内院。暻祥一人总揽三职,天天哭累。
先其他王爷一步回京的二王爷暻盛见七弟暻祥这么一个习惯懒散的人不得不支撑起全局,连日辛劳十分劳累,也忍不住插手帮忙。
有人分担,暻祥自然是高兴的。见接手帮衬的人是暻盛,虽然有些诧异,也只是投向一个感激的眼神,不再多有盘旋。他知道自己正忙着起草祭典具体事宜,他苦思冥想,偶然一个抬头见暻盛正盯着自己发呆,呵呵一笑也觉得自己或许已经不再在意。
陆莫城也焦头烂额着。几个边防大营派去的守边大将全是新人,嗷嗷待哺地跟自己要布防规划、要武器、要人手。布防规划对他来说不过信手拈来,但招兵买马这事不归他管,另外兵器司的老头脾气特别臭,哪一个不得由暻洛批注下旨。
但暻洛心情不好,暻祥怕陆莫城嘴笨惹暻洛不高兴,防着自己跟防狼似的,根本就不能靠近伏安殿半步。闹得陆莫城每天都来宫里碰运气,这不,今天又进宫闲逛。一推门进来,就看见暻盛在侧案上翻阅什么。
陆莫城特别闹腾,暻祥不用抬头就知道是他,翻了个白眼不吱声,反正他觉得无聊就会自个儿滚蛋了。
“哟!二王爷,您也在?”陆莫城看着暻盛,小眼神冷不丁就亮了,暻祥那个冷屁股贴到下辈子都热不了,同是兄弟的暻盛就大为不同,虽然暻盛也一样应付不来这个咋咋呼呼的大将军,但偏偏就会绞尽脑汁和他多聊一些。
“来给七王爷帮忙的,陆将军自己坐。”暻盛笑笑,给陆莫城指了个座儿。
“前几日给您府上送了一个童生,觉着怎么样?不行再给换一个?”陆莫城突然想起个事,连忙问了问。
暻盛“哦”一声才想起宫里送来个孩子,专门护卫小染的,有些功夫底子,原来是陆将军手底下的童生。“何泽这孩子,挺好,我想留着。王妃也疼他,已经认了义子,将泽儿当亲儿对待。他很懂事,对小染这个小魔王宠上天。只是,”暻盛有些苦恼,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叹了口气说到,“我们把他当家人对待,可他一步也不敢逾矩。明明是个五岁大的孩子,老成得不得了。”
“这也……没有办法,哈哈。”陆莫城苦笑,何泽才五岁,却是入童生营五年的老人了。五年前他还在襁褓里,被姓何的营军从海泽石桥墩下捡回来,便随便起名叫做何泽。那些营军们都是糙汉子,哪里懂得照顾孩子,只得把人送到童生营,由老妈子照料。
何泽渐渐长大,大概是懵懂知道些什么,从来不敢顽皮,生怕再被人抛弃一次,规规矩矩懂事听话,不像个孩子。再说到何泽与小染长大的事,已经是很远之后的故事了。
太后在宫中停灵七日,加上接连一个月的举国治丧,太后被送入皇陵正好是第四十九天。随着时间推移,暻洛似乎真的慢慢平复过来。太后入土为安之后,暻洛看起来更像个没事人一样,将暻祥没能处理的时一件不落完成,井井有条不曾有差。
段恩也好像开始回到贴身护卫的位置,就在暻洛身后竖一臂横半身的位置,紧紧跟随,只听不言。但迟钝如段恩,也似乎感受到了,暻洛比以往更加埋首朝政,对自己的健康却渐渐不上心了,有时忘了吃饭就权当忘了,每次要不是小李子看着,他断然不会主动去吃。
更让人担心的是,段恩好几次夜勤都看见暻洛是睁眼直到天明,他却没法劝慰出口。放在心上,十分焦虑。
过了一段日子,宫里提前给太后做完对年,那之后暻洛都会在早请安晚问安的时间在先祖堂呆上一段时间。暻洛进堂上香,段恩作为外姓人,只能在外院守着。这天正巧陆莫城有事进宫,一路找来先祖堂候着,久未见过段恩,就聊上了。
陆莫城自然是关心皇帝近况,但他嘴笨,不说还好,多说多错,对暻洛的关怀变成就远远守护。但要拿他和段恩相比,就好过段恩许多。段恩这人,光是回答一个是或者不是,就要苦思冥想许久。陆莫城遇上比自己更弱一些的,反而话匣子大开,霹雳啪哒倒起豆子。
不过陆莫城根本就没发现自己只是说话不经大脑讨人嫌,段恩顶多是不善言辞所以话少,反而受人喜欢。被陆莫城逮着,再跑也太不给人面子了,段恩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陆莫城跟前,细思了很久才开口。
听完段恩的话,陆莫城叹了口气,也只能无奈一笑。他是早就猜到结局的人。暻洛太要强,每每都假装无所谓,其实心里已经难受得不行。“这人就是作践,一次这样,再一次,还是这样。很久以前,他的至亲至爱因他而死,这人偏偏就能在人前装得跟没事人似的,装不下去了就只是整日整日地躲起来,等到好不容易把他盼出来,竟是一夜白头。”都说了陆莫城口无遮拦,段恩这才真真知道,幸好听的人是他,换作别人又不知该怎样编排故事。
“他现在格外亲近你,你就多陪陪他罢。”陆莫城重重拍了拍段恩的肩,段恩也用力地点点头以作回应。
不一会儿,暻洛就从先祖堂里出来了,见到最爱隐于暗处的段恩现了身,又和陆莫城站在一起,颇为诧异了一下,转眼就是笑意盈盈的样子。
“圣上,臣有要事相商。”陆莫城突然摆起君臣有别的样子,大概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听到的事。段恩便自觉地告退。
“哦?”暻洛有些意外,于是转身招呼段恩,“那你在书房候着朕,有陆将军在,一切无妨。”
段恩点头拱手送别,看暻洛和陆莫城并肩走远,不时交头接耳十分亲密,心里竟有些羡慕陆莫城。这两人步履不疾不徐,段恩的眼神始终落在暻洛身上,他凝视着被碧色冠宇束在头顶的白色长发,陡然露出迷惘的神色。
这天晚上,小李子伺候暻洛睡下,段恩就站在影子里远远看着皇帝睡着的模样。过了很久,暻洛的呼吸还是有所克制的样子,段恩忍不住问了一声,“圣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暻洛才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表示有所反应。段恩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暻洛好似感受到段恩的局促不安,浅笑一声坐起身来,“怎么,有话直说便是。”
段恩不知道突然怎么了,突然快步走上去,双臂一展竟将皇帝抱个满怀。换成暻洛也被突然起来的怀抱暖得傻眼了,竟一动不动让他抱着。那个段恩抱着皇帝,像是哄骗孩子一样,拍着暻洛的后背,一声不吭。
暻洛忍不住呵了一声,“朕到头来还要一个小侍卫可怜。你胆子够大,对待朕像对待孩子一样。”
段恩当然没敢说暻洛比自己小上一些,本就是个羽翼刚满的孩子,他“嗯嗯”点头,却仍没有松手。
暻洛知道段恩又倔又拧,只能叹着气放松身体靠在一个又木又笨的侍卫肩上。
没曾想这个硬邦邦的怀抱里,传来的都是青草的香气。暻洛忍不住回抱段恩,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穆颜的脸,暻洛也忍不住笑自己太傻,那时穆颜离开时的尸身自己是见过的,也是他命人埋葬的,再怎么想念也不能把别人当成他,再怎么想念段恩也不会成为穆颜的替身。尽管这么告诉自己,埋首在段恩肩头的暻洛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瓮声说了一句,“我好想你。”
幸好段恩没有听见。段恩依旧轻轻拍打暻洛的背,像母亲对他做的那样,“不要怕,不要寂寞,我在。”段恩自己说完才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第一次话抢在思考之前,再细思才惊觉竟对圣上表错了情,连忙补上,“陆将军和七王爷他们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暻洛哈哈一笑,“陪着朕到最后这话,可是你说的。”狡猾的皇帝对愚笨的小侍卫下了个套,小侍卫也只能连连点头答应。
这个晚上,是暻洛许久许久许久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的安稳觉,安稳到梦里都是青草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坏习惯是不拖拖拉拉就不能写东西...要渐渐进入高潮啦,应该有人能猜一猜段恩的身份啦
☆、第十八章
不知道是将段恩的劝慰听了进去,还是终于放下自缚,暻洛竟然真的在段恩的怀里沉沉睡去。直到耳边响起均匀放松的呼吸声与心音,段恩也没有停下轻拍皇帝后背的动作。
一下一下,极富节奏地拍打着,像是母亲对自己做过的那样,他知道这种简单而平缓的动作会令人安心。当暻洛早已酣睡,段恩反而多想起来,血色从脖颈蔓延到耳根。慌不择路将皇帝扔会床上,也只听见暻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仍未醒来。
段恩摘下银面,在不远处用来休息的卧榻上盘腿坐着,远远看着暻洛,一国之君睡时与孩童一般,不由得失笑。暻洛倒是整夜安睡,反倒是段恩,他从没料到素来说话都要几番思虑才开口的自己竟然脱口而出,说了这么一段肉麻话,着实尴尬。
也因着太过尴尬,隔天一大早暻洛醒来就没见到段恩的踪影。
段恩原本就擅长掩藏身形,这下更是使出看家本领来回避暻洛,将气息藏得难以寻觅。暻洛早就猜到段恩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去追究,干脆随他去了,反正段恩向来尽责,作为一个贴身的影卫,跑不了太远。
天亮,该伺候更衣了。早早起来的暻洛,没见到段恩,就继续躺着。外面传来窸窣的响动,大概是宫人来伺候洗漱。暻洛便等着,等了好久,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才见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探进头来,是言殿的小童生,估计是年纪小,被后面的当值先推了进来的。
暻洛见是个半大的孩子,便笑了笑,朝童生招了招手。童生入宫晚,未曾见过皇帝。第一次当值伺候,就听说皇帝近些日子心情不好,容易动怒。被几个大姐姐首当其冲地推进内屋,早是吓得手脚发软。哪料人人口中犹如罗刹的皇帝竟然长得这般好看,还对自己笑了。被人唤进屋,童生也嘿嘿笑着,跑了几步,就脸着地摔在地上。暻洛先是一愣,然后憋不住笑开来。
跟在童生身后进屋的几个宫人,微微愣了下,反应过来,就连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搀起童生,然后伏地认错。得了旨就又忙起身为皇帝伺候了。
自然都是要发愣的。谁叫前些天的暻旻帝,明明长着一张好看的脸不是绷着就是冷着。轮值伺候的宫人们哪天不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怒的皇帝,得不了好果子。
可今天的皇帝却大不一样,虽然谈不上面带春风,却和煦了不少。今日当班的几个宫人,不由得喜出望外,宽心不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天神,竟然将旻帝安抚得这般好。
今日轮值伺候皇帝的宫人们,一个个本是哭丧着脸,近些日子的旻帝,除了绷着脸就冷着脸,生怕一不小心犯错惹皇帝生气。却见皇帝虽不是面带春风,却和缓不少,不晓得是什么样的神人将皇帝安抚得这样好。因此也都宽心不少。
这些天暻洛对一切都是不管不问的。因此操持大务的重担就落在暻祥身上。大祭后的送行也由七王爷镜像代劳。前些天几位王爷公主都陆续离开京城,二王爷因为帮衬暻祥,留到了最后。
今日,暻祥送走了暻盛。两人没有依依惜别也没有万千珍重,暻祥对待暻盛,与对待别的兄弟姊妹一般,将二王爷一行人送到官道便止步了。这是祭典之后的最后一件事,完成之后,暻祥便回来复命。
官道距离皇城不过几里,暻祥很快就回到宫中了,由着内监指引到了暻洛常呆的书房,暻祥几次想要进房,欲行又止。他自然也没打算门一开就能看见皇帝和颜悦色,但想想与冷面的暻洛交流,还是不由得有些肝颤。憋了好久,才终于下定决心。
暻祥进门之前,还格外认真的叩了叩门,朱色大门本来就大敞开着,暻洛听见响动,就抬头去看。见来的人是暻祥,摇摇头笑他多此一举,托着腮帮子,招招手跟召唤后院大黄狗一样把七哥召进来。
暻祥反而不由得一愣,然后长出一口气。只是在跨进门槛之前,暻祥眼神四处飘离,在房梁、屏风、书架,能躲人或者不能躲人的地方都仔细巡视了一边,这才安心进门。
“你那个影卫不在?”暻祥拍了拍胸脯,上次冲着自己的是剑鞘,这回指不定就是剑锋了。
暻洛哈哈一笑,才想起来上回暻祥也是在这地方,被段恩吓得够呛,“人还在这屋里,就是躲着朕不肯出来,估计见到来人是你,也懒得再搭理。”
“哦?你是不是拿着皇帝做派欺负小侍卫一个老实人?”暻祥居然还有闲心调笑暻洛。
“我跟七哥你可不同,老是欺负陆莫城。说来,今天暻盛离京,还是你去送行的。这才去了多久时间,你怎么也不留一留二哥?”暻洛对暻祥笑了笑,笑容无害,却悄悄从瓷盘拈了一点朱砂化在指尖,微微施力一弹,正好落在暻祥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