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问:“曹子桓?”
曹丕抬起脸,十分满足地笑,继续梳头。
待簪子固定好发冠,刘协捞了蔽膝起身,曹丕忙把鞋子放到刘协脚边。
刘协伸脚,曹丕好好的给他套上鞋,刘协顿时很高兴。
你爹拿朕送人,你却当了朕的小奴才!
曹丕捏着刘协的脚,套上鞋子,满意——
刘协是我家的,人是我家的,身上所有衣服都要是我家的,连浑身上下的味都要闻出“曹”这个姓来。
现在做不得主,将来能做主了,绝不叫人染指。
架才打完没多久,两人倒是心情都不错,和和气气的了。
外面却乱了起来。
曹仁在阳泉兵败,只带着十几骑逃来,曹操攻破寿春这日下午才追上来。
曹操坐在袁术那狐裘裹的位子里问:“阳泉大营丢了?”
曹仁跪在下首,点头:“……丢了。”曹仁头盔上的缨穗都没了,满身脏污血迹,表情惶惶不安。
曹操想了想:“荀彧呢?”
曹仁摇头:“末将、末将不知,荀彧在大营里,末将回不去。”
曹操猛拍一下椅子扶手,拍得闷响:“大营丢了,我不怪你,吕布骁勇善变,难以防备,可你怎么不把荀彧救出来!?”
曹仁低头,不敢说话,其余人忙劝。
曹操怒道:“荀彧一人!抵雄兵十万!我失荀彧,如失一州之地!”
曹仁发抖,曹操缓了缓气,半晌道:“罢了,起来!”
又对许褚说:“派出快马哨探,从上蔡那方走,探探豫州……还有许都怎么样了,要快!”
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回程的,这下好,背后有个吕布,该怎么走,曹操也一时没了主意,只得暂时留在寿春,好歹有城池可守,城中粮草也不缺。
只是一想起荀彧,曹操不免叹气。
荀彧被押在阳泉牢里,倒是镇定,端坐如常,其他被俘的兵士问:“荀大人不怕吗?”
荀彧道:“司空大人乃神州大地上的豪杰,我等被俘,不能坠了司空大人的威名,还不抖擞了精神,最糟不过一死,怕甚?”
那些兵士听了,一面佩服一面挺起脊背。
牢外走来一人,陈宫,抚掌道:“荀文若!好个荀文若!果然胆识非凡哪!”
荀彧扫过陈宫,不动声色。
陈宫叫人开了牢门,走进来亲自扶荀彧。
“鄙人陈宫,字公台,久仰文若兄大名,这几日委屈文若兄了,跟我出去吧!”
荀彧道:“司空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若你以为可以劝降我,乘早免了!”
陈宫笑道:“非也!外面有一人,文若兄不想见见?”
荀彧道:“我与温侯素不相识,不用相见!”
陈宫拍拍荀彧,凑近低声说了两个字,荀彧大惊:“什么!?你说……”
陈宫“嘘”,将荀彧拉了出去。
外面那人当然不是跟荀彧没交情的吕布,而是荀彧认识的曹操长子,曹昂。
曹昂有伤在身,吕布和刘备分兵攻取阳泉和豫州,自然不便带他同行。
等拿下阳泉,过了这几天,曹昂才来到。
他那腿还没康复,仍旧坐在轮椅里由人推着,只是气色好了些,没有那么苍白吓人。
荀彧见到曹昂,大惊道:“大公子怎会在此?司空大人还以为公子……”
曹昂温文一笑:“父亲以为我死在李典之手了吧?”
陈宫不多说什么,转到别处忙去了。
曹昂叫推车的兵士推着他出牢门向街上去,荀彧头上沾着草,衣衫凌乱,也顾不得仪容了,赶忙跟上。
大牢门外的兵士竟然不阻拦他们,任他们出去。
荀彧心里越发奇怪,问道:“大公子,这……”
曹昂道:“先生应该猜到了吧?父亲将天子送了袁术。”
荀彧再吃一惊:“什么!?送?不是李典被袁术买通,将天子私自劫出许都,迎去寿春的吗!?”
曹操是这么说的没错。
曹昂道:“先生若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先生,先生若是想走,曹昂这里备了干粮和水,马匹也有,现在就可以放先生离去。”
牢门外不远处,果然有一匹马驮着干粮袋子和水囊等物,被一个兵士牵着,等这边命令。
猫很聪明,所以猫十分好奇。
荀彧也聪明,于是荀彧被好奇心打败了。
曹昂见荀彧没走,便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荀彧。
最后道:“先生听完了,想去想留曹昂不强求,曹昂现在也只是寄身温侯处,并非为温侯效命与父亲为敌,温侯待我宽容有礼,不曾威逼半分,我……终究不想回去,回去了,迟早再有和父亲冲突的时候,敢请先生替我保守秘密,让父亲以为我死了的好,好过他知道有个悖逆不孝的儿子。”
荀彧叹道:“竟是如此……那吕布就不想争天下?就只是为了容身?”
曹昂道:“吕布所欲,天子脱困尔。”
荀彧半晌道:“出人意料,温侯他……请公子见谅,司空大人于我有恩,我实不忍背他而去,我想,这次送走天子也非司空大人本意,才如此着急迎天子还都,否则,也不会被温侯断了退路。”
曹昂见荀彧这么想的,知道荀彧信了一半,这就够了,也不多劝,道:“那便请先生上马,只请先生替我保守秘密,曹昂不送。”
荀彧好好行了一礼,上马出城,奔寿春去。
荀彧的背影不见了,吕布才从某处走出来,推曹昂轮椅的兵士被吕布挥手赶开,吕布的手刚放到轮椅上,曹昂道:“温侯,军师还在忙,温侯怎有闲来给曹昂推车啊?”
吕布干咳:“公子背后长了眼睛。”
曹昂笑道:“不是长了眼睛在背后,是温侯的目光有如实质,我再迟钝也不可能感觉不到。”
吕布道:“公子身体没好,出来乱逛,不怕病情又反复?我闻那药味都闻怕了。”
曹昂故意道:“这样……那我搬远一点,离温侯住处隔远些,温侯便不用闻药味了。”
吕布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想……我闻着都怕,你天天喝,岂不遭罪,还是、还是早点把身体养好,早点把药碗丢了,哈哈!”
曹昂微笑:“谢温侯关心,天气暖了,想出来透口气。”
吕布道:“对了!城楼上可以见到河边柳林,这几天发了嫩芽,看起来十分宜人,我推公子去看看!”
曹昂被吕布推着走,笑意更深。
为何吕布不跟刘备联兵,攻取许都?
有种东西,名为嫌隙。
刘备乃汉室宗亲,天子皇叔,岂能屈居人下?
吕布乃天子亲封奋威将军,授温侯,王允活着的时候,吕布跟王允共掌朝政,一文一武,只肯侍奉天子一人,眼里哪看得见其他人物。
再者,若取许都,归谁?
患难时好说,如今两人都有了地方和兵力,有些话不说,也都明白。
陈宫的意思,天子要紧,曹操退路已断,不知会带天子去往何处,许都太远,不及应变,而且手下兵力不足,还需要刘备的联盟关系,不宜为了许都翻脸。
徐庶的意思,天子首要,许都空有朝廷,没有天子,夺之无用,何必为了一座无用的城池折损不多的兵力,抓紧兵力观察时机,救出天子比取十个许都都管用,而且,吕布比他们更临近寿春,有一盟友,比多一敌人方便。
两家各自收取周边小城,观望寿春。
第51章
寿春城里,刘协被软禁起来。
袁术还许他出府在城里走走逛逛,曹操借口破城不久,兵荒马乱,不安全,连院子都不许刘协出。
刘协只得在前后两个院子,前面一厅,后面一楼的不大点地方活动。
其实就算曹操不管,刘协也没心情出去闲逛。
天下之人形形色色,不只有一个袁术那样的人。
这一辈子要是一直被从一人手,送至另一人手,保不定又撞上一个袁术。
这次侥幸活下来了,下次呢?
先不说会遇到些什么破事,命都保不住了——
刘协放了一粒玉棋子在池塘水面,开始,棋子还能浮着不沉,刘协把手指拿开,那么一点点波纹便让棋子沉入水中。
刘协垂了眼睫,眼睛里的颜色比天上厚沉沉的黑云还深。
他身后的曹丕站了一会,走过来朝水里望:
“皇上想下棋的话,我可以奉陪,为何把棋子扔进水里?”
刘协头也不回地鄙视:“子桓会?”
曹丕道:“自然。”
刘协挥手:“那摆出来。”
曹丕叫曹纯布置妥,泡上两杯香茶,再请刘协。
第一局,曹丕完败。
本来曹丕可能只打算陪刘协消磨下时间,没想到完败,立即来了兴趣,下到天色渐晚,外面送来膳食,曹丕都舍不得从棋盘边走开。
刘协不管他,自己在一旁用膳。
孙权想入了神会啃指甲,曹丕又不一样。
刘协让他先手,这时候的围棋和后世不同,白子先行。
曹丕摸了几颗白子在手里,一面看着棋盘,头不低,背不弯,像在发呆,一面将那几颗棋子一颗一颗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这么换来换去的,不看手里动作还当他真的在发呆。
有了想法,手里棋子挪得慢下来,拿定了主意,正挪的那一颗便顺手放下去。
刘协喝口汤,故意在放下碗时弄出声音。
曹丕在落子,侧头看过来,手下却不迟疑,一声轻响,放定。
刘协吃好,漱了口过去看,落的子不见高明,但曹丕哪里来的自信?
“子桓,你确定放这里?”
曹丕饿得肚子叫,落了子就跑去吃饭——刘协的剩饭,听到刘协问,点头,不吱声。
刘协笑笑,放一颗黑子,换到另一侧房中,取竹简看去了。
曹丕是食不言的,不能开口问刘协,一边急急塞饭,一边把脖子伸……伸……想看棋盘。
刘协很不客气地说:“不用看了,你完了。”
曹丕干脆放下碗,没吃几口就漱口,跑回棋盘边上琢磨,可不就是死了么。
曹纯问:“二公子,还食吗?”
吃那么点,有些担心。
曹丕道:“撤了,给皇上取些点心来,以后不要等我吩咐。”
曹纯忙闭了嘴,命人轻手轻脚的撤下食案,然后又送来几样点心。
曹丕端了一盘带馅的饼子到书案上,问刘协:“不下了?”
刘协心里暗笑:还想下呢?
取了一块饼子刚要说话,外面曹纯喊:“主公!”
刘协神情陡然一变,把拿到手里的饼子放了回去,还急匆匆将衣冠整理了一下。
曹丕莫名其妙地瞧着刘协端正坐好,自己赶到门口躬身迎接曹操。
曹操做事务求滴水不漏,小皇帝这里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怎么成?
不管军务多忙,命人从侯府外选了几十个秀气伶俐的男孩充作下人,这些男孩都是从寿春城中大户家里找来的,父兄要么是袁术手下有官职的人,要么就是家资殷实的家主一类人物,父母兄姐等家人都下在牢里,使这些孩子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黄门,那个……需要时间,不是马上就可以干活的,只能罢了。
曹操自己又筛选了一遍,留了十几个,恐吓一番,亲自带着往刘协这里来。
进了门,见刘协坐在一侧案后看竹简,先行了跪礼:
“臣,叩见吾皇万岁!”
刘协神情不安,抬手道:“爱卿平身。”
曹操起身道:“臣见皇上这里没有伺候的下人,找了一些来,已带到门外。”
刘协道:“没有也无事。”
曹操道:“虽然事起仓促,也不能委屈了皇上。”
曹丕站在侧面瞧着刘协,刘协小心翼翼看着曹操:“朕多谢爱卿如此细致周详,要是没有爱卿替朕考虑得这般周详,朕……”
曹操笑道:“为皇上尽心竭力,乃是臣的份内事。”
刘协眨眼,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局促不安的样子:
“爱卿用过饭了吗?”
曹操的笑脸半点不压人,十分温和地说:“还没有,先把人送过来,这就去食。”
刘协道:“那……”
曹操退一步:“臣告退,皇上请早点歇息。”
复行跪礼,起身退出。
曹丕送出去,曹操到了门外,低声对跟来的曹仁说:“我还担心袁术没规矩,把皇上带坏了,幸而没有。”
曹仁笑着说:“才过来几月而已,主公多虑了。”
曹操哼道:“你就是想得太少,才会兵败阳泉!”
曹仁吓得跪地。
曹操回头对曹丕说:“行了,丕儿也别跟了,你见过宫里怎么用人的,把人处置妥当,更衣绾发之类的事情,不是你该做的事,自己有个分寸。”
曹丕躬身:“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曹操点头朝外走,曹仁忙起身跟着去了。
老实说,宫里规矩极严,怎么走路,怎么抬头都有规矩,更不要说伺候皇帝更衣、用膳之类,更是严格,曹丕哪里懂这些东西?
曹操一走,曹丕望着那十几个比他还大点的男孩傻眼。
曹纯看曹丕神色,看出曹丕其实不懂怎么弄,便硬头皮上:“二公子请入内吧!皇上独自在内,不妥,这些人我来处置。”
曹丕点头,转身就进去了。
留下曹纯头疼。
一个武将,连下午吃的什么饭都没心情去记的人,真是难题!
曹纯思来想去一数,有十二个人,大约宫里六尚的区别,他倒听说过,至于都负责什么,他就不清楚了,简单把人分成二人一组,抓脑壳,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群男孩等了半天,不见下一步命令,大胆抬头看,有聪明的便看出曹纯苦恼什么来。
“将军,汉依秦制,宫里分六尚伺候皇上起浴等事。”
曹纯大喜:“你懂?”
那男孩点头:“看过一些……”
曹纯道:“你说说。”
男孩道:“宫制六尚,冠、衣、食、沐、席、书,这里十二人,将军把我们分做两人一组,正好分得过来。”
曹纯高兴:“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道:“我名陆逊,字伯言。”
曹纯又问:“我若让你来处置,你会否?”
陆逊上前一步:“会。”
曹纯点头:“那你来!”
陆逊站到这群男孩之前,里头有几个不服气,但是看曹纯和周围亲兵魁梧壮硕,气势凶悍,不敢多话。
陆逊先找六个看着细致点的出来,分别伺候冠、衣、食,再把个子高壮点的四个叫出来,伺候席、书,当中一个最笨拙的,一直在发抖的,他把自己和那个分在一处,伺候皇帝沐浴洗漱。
曹纯只觉得分配有序,很不错,没看出来陆逊使那点小心眼——
皇帝一天要换好几次衣服,吃好几次饭,发冠等自然也要跟着换,甚至坐卧用具也常换,不换也得不染纤尘,最轻松的,就是沐。
而且那一个同组的胆小,可以使那个多干点,他就可以少做些。
陆逊的如意算盘正拨得响,曹纯道:“你来管着他们,该怎么做由你监领,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陆逊眨巴几下眼睛——囧了。
曹丕进了屋,就见刘协靠在圈椅内呼气,看他进来,没有其他人,刘协身子滑下去,整个人瘫那,伸只手去捞漆盘里的饼子。
跟曹操在时截然不同。
曹丕走到刘协旁边坐下问:“皇上怕我父亲?”
刘协不吱声,啃着饼子,看都不看曹丕。
曹丕又问:“父亲不曾有丝毫僭越,皇上为何怕他?”
刘协道:“你问朕干什么?问你爹去。”
曹丕木愣愣的,刘协忽然怕这个小面饼真跑去问曹操,拉住曹丕衣袖:“不许去问!”
曹丕道:“君无戏言,皇上反悔如此快!不怕被人耻笑?”
刘协道:“谁敢耻笑朕?”
曹丕把面饼脸摊开,嘴巴一咧——我敢。
刘协怒了,怎么会有人笑得那么欠揍!?
咬了一半的饼子扬手就朝曹丕砸过去。
曹丕很淡定地歪头,避开道:“皇上,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刘协竖了眉毛:“朕是天下之君!君子当以朕为言行楷模!朕怎么做,天下士族便都该怎么做,你几次三番来教训朕,你父亲不僭越,你把他的份一起了怎的!?”
曹丕道:“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