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刘协表情崩溃,曹丕的神色才缓和了些。
“昨天见到皇上,他们还以为只是偶然相像的,不敢确认,可是皇上今天又来,十个铜钱洗一次的澡,还每天都来,呵……算他们机灵,立即到淮阴官署找到我,领我来此。”
刘协问:“子桓怎么来的淮阴?”
曹丕道:“父亲走不开,我对父亲保证,必定追回皇上。皇上身边没钱,只有以物易物,皇上拿去换钱的珍珠、玉佩,在皇上眼里可能是最平常、最不惹人注目的,可却是民间罕有的珍宝,只要有心查,必然查得到蛛丝马迹,我查到淮阴来,很奇怪?”
刘协不说话。
曹丕道:“我该想到的,皇上以那种方式跑出来,怎么会不找地方清洁身体?要不是这两个背主求荣的东西,一定会跟皇上错开。”
那两个黄门一听曹丕口气不善,双双跪倒求饶。
曹丕摆手:“出去!”
说话的时候,刘协已经沐浴完毕,他们正要去取布巾,这下布巾也不敢去取了,倒着退出去。
曹丕取了布巾来给刘协擦拭。
刘协十二万分地想逃,硬忍着不动。
换的衣服,仍是曹丕带来的。
收拾妥当,曹丕喊:“曹纯进来!”
曹纯进来,曹丕道:“抱皇上出去,地板太脏。”
曹纯向刘协看一眼,躬身走近,把刘协抱起来,刘协不置一词。
被抱出来的时候,刘协看到这间澡堂的老板、客人等都被押在前后屋的院子里,乌压压跪了满院,周围甲士凶悍不已地盯着他们,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
最前头的就是那两个黄门。
刘协本来在想,要不要央求一下曹丕,这些人何其无辜。
哪知道一个黄门看情势不妙,抬头瞧见刘协,喊道:“皇上!求皇上……”
刀光一闪,已是人头落地。
他这一声皇上,可是把这一院子人的生机都给断送了。
刘协叹气,知道开口无用,不费力了。
外面果然已经站了满街的士兵,还有一辆四马的车辆等在门外。
曹纯直接将刘协送到车内,好半天,曹丕才从里面出来,竟不停留,从北门出淮阴,直回徐州。
刘协挺灰心的,不愿说话,曹丕也不说话。
本来稍好一点的关系,这下子,又冻回去。
不是回的徐州州府,曹丕带刘协去了军营,应是曹操的命令如此。
曹操见到刘协,挥退了曹丕等人。
一向守礼的,也不叩头三呼万岁了,等帐子里人一走空,曹操指着刘协,浑身杀气蒸腾:“陛下!当真有恃无恐啊!!真以为臣不敢做什么吗!?”
刘协道:“丞相要弑君自立吗?”
曹操背过身走了几步,再回头把刘协看了看,道:“我就知道,陛下不是庸弱之主,我曹操自认能识人,却还是被陛下骗过了。”
刘协道:“朕无心欺骗丞相,不过是丞相要作态,朕奉陪罢了。”
曹操扶着额头,在刘协周围绕来绕去,手一直在剑柄上,或捏或放。
说不怕是假的,刘协连自杀都只是为了做戏,曹操此刻的杀意半点不假,刘协知道,曹操在犹豫。
这样的一个天子,必然养不乖的天子,若杀?利弊几分?若留?利弊又几分?
帐外兵士报:“主公,荀大人求见。”
曹操咆哮:“不见!不许来烦!”
刘协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尽量装作不在意,可是却看得很清楚——曹操的拇指,将剑鞘里的剑顶了起来。
每走一圈,位置就又高一点。
曹操权衡下来,顾忌着他将来可能做的事,宁愿现在就失去天子……
至于弑君的罪名,两军正在开战,就连刘协都想得到无数借口,可以把这个罪名栽给袁熙。
细作、流矢、诈败……
而且,对曹操目前局势来说,有利无害。
第63章
曹操这个人,气势外露的时候真的很吓人。
司马懿十分阴沉,笑声、眼神、举止时常吓人,可司马懿全都是外在的,远远不及曹操动了杀机时。
曹操即使不看过来,刘协都如芒刺在背。
帐外,荀彧等人站在阶下焦急张望,曹丕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着眼前这些人的神情。
荀彧正急得无法,曹丕走近他道:“荀先生。”
荀彧忙转身面对曹丕,拱手道:“二公子。”
曹丕道:“父亲有头痛症,我恐父亲头痛症发作,先生可有什么办法?今日天晚,再不歇息,便要到子时了。”
荀彧叹道:“二公子有孝心啊!但是主公不许我们去搅扰,我也没有办法。”
曹丕站在荀彧面前,眼睛看着地下,不说话,却也不走开。
荀彧以为曹丕还要说话,等了等,不见曹丕开口,忽然眼睛一亮,道:“主公是我等的主子,主公有命,我等不好违抗,但主公是二公子的父亲,我等不好劝的,二公子可以。”
曹丕躬身道:“请先生指教。”
荀彧弯腰,附到曹丕耳边说了几句。
曹丕拱了拱手,走上阶梯,在帐前跪下。
帐门处的兵士过来问:“二公子?”
曹丕道:“请替我通报,曹丕请父亲爱惜身体,时辰已晚,请父亲安歇!”
荀彧对许褚招手,两人带个头,跟到曹丕身后跪了下来,其他人一看,知道用意,倒是大半都跟过来跪下。
兵士看看情形,进账通报。
“主公,二公子和荀大人、许将军等,都跪在外面,请主公爱惜身体,早点安歇。”
刘协已经看到曹操佩剑的白刃,曹操随时可能拔剑砍他,他一身神经都绷到极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点办法都没有。
曹操走到帐门,撩开一边帐帘朝外看了看。
半晌,轻轻一声,顶出来的剑刃落回鞘里,里边刘协袖子下的手握拳捏了下。
曹操走回来,执大礼跪地道:“臣没注意时辰,竟已如此晚了,皇上今夜就请在军中歇息吧!明天,臣再送皇上回徐州城。”
刘协稳了稳气息道:“好,就依丞相。”
一夜无话,后一天,袁熙派出颜良来叫阵,曹洪出战。
两个大将在阵前打得天翻地覆时,程昱向曹操献计——
曹洪落败,兵刃都被绞飞了,忙驱马逃回,颜良紧跟在后。
袁熙看军心大振,命擂鼓进兵。
鼓声刚响,骑兵杀出,后面步卒还没动,忽然在最前面的颜良横刀大喊:“主公且慢!”
袁熙远眺,只见曹军那方让出一条道来,站在前面的将军们纷纷下了马,竟不摆阵迎敌,都跪到地上去。
一骑被簇拥而出,却不是曹操,只见仪仗连绵,过处不论是兵是将,全部俯首。
曹操早几天已经把袁绍绑来阵前,可惜袁熙宣告接了大将军和武亭侯,竟对老爹生死置之不顾,大义凛然地扬言要为汉室除巨贼。
袁熙见不是袁绍,嗤笑道:“曹操搞什么名堂?颜良停下来作甚!?擂鼓叫他进兵!”
沮授在旁道:“主公!立即撤军!今日不能进了!”
袁熙笑道:“你没事吧?为什么要撤军?”
沮授道:“快撤,晚了来不及了!曹孟德啊曹孟德!好不奸诈!!!”
袁熙挥手,命人击鼓。
沮授忙拉袁熙:“主公啊!那是天子!当今的小天子啊!!曹操竟把天子弄到战场上来了!天子驾前,我们就是叛军了啊!!!快撤军!!!”
袁熙听得吃惊,直了脖子忙着看对面越走越近的那群人。
沮授急了,自转了马头,策马向大军后方逃走。
刘协身边的人扬声喊:“大汉天子在此!若立即归顺,则饶尔等叛逆之罪!”
颜良离得最近,把几丈外曹军将领簇拥着的刘协定定看着,手里的一杆长枪还紧紧拽着。
不亲自开口是不行了,要不,随便找个人来装一下就好,也不用他这个货真价实的天子亲自出来遛弯,刘协扫一眼颜良,仅仅扫过,不再多看,向袁熙那方帅旗下扬声道:“贼臣袁绍,欲图篡夺朝纲,挟持圣驾,另立伪朝,祸害社稷百姓,朕,率天下兵马讨之,袁绍之罪,其个人尔,朕不欲牵连枉杀,恩旨已下,余者不论!袁熙你不记皇恩,却带兵马前来,是欲从尔之父,行谋逆之事吗!?”
颜良的长枪落地,人从马背上滚下地,灰头土脸地跪着。
颜良之后,袁军纷乱,不少人翻下马背。
袁熙还没反应过来。
刘协喊道:“袁熙!见朕不跪,你是反定朝廷了!?”
袁熙悚然一惊,竟从马背上掉下来。
他身边见势不妙——脑子转得快的人,见他落马,拥上去按住,袁军顿时大乱。
刘协身边的人忙喊:“跪地者,不斩!!!”
数骑从刘协身后奔出,挥舞着天子龙旗高喊:“皇上恩旨——跪地者,不斩!!!”奔往袁军阵中。
袁军中有的跪,有的跑,徐州春季的大风一刮,黄土遮天蔽日。
袁熙被手下人按了扭送过来。
风沙太大,刘协一张口,便被呛得一阵咳嗽。
旁边的人忙簇拥他回营,袁熙嘛……轮不到刘协来处置。
程昱的计策很险,效果却很好。
由此,曹操只得彻底稳下心来。
刘协这个养不乖的天子,还得好好养下去。
大局已定,想起刘协,曹操对程昱叹道:“九五之上那个大位啊!我这一辈人是坐不上了,也许还要好几辈人才有机会。”
既然大局已定,曹操便先遣人送刘协回许都。
这次,曹丕没有伴驾跟回许都。
曹操人虽然没回来,却有命令跟着送回。
丞相不归,无朝。
简直就把刘协明目张胆地隔离囚禁起来。
众臣虽然心怀愤恨,可如今曹操的势力越发大了,袁术已灭,袁绍的大半兵马也都归了曹操,曹操几乎统一了整个北方。
西凉马腾、韩遂虽有铁骑,却在关西遥远之地。
袁绍的旧部各自为据,分散后难以成势,曹操的征伐无往不利。
开头几年,曹操回许都的时候少,征战在外的时候多,到临近刘协加冠之龄,曹操几乎尽得袁绍四州之地,便回到许都,轻易不亲身率军出战了。
对外,曹操仍旧谨守臣礼。
可有时到宫内私下觐见皇帝时,礼,就只在口头上挂着。
“我儿曹丕又带了东西贡奉给皇上,皇上不看看?”
徐州一别,刘协五年没见曹丕一面,别说是曹丕,就是董承那些大臣,刘协最长的时候,将近一年才见着他们。
曹操每月都送丰厚的贡品进宫,每三月,便有一次的月例里夹着曹丕从外地送来的东西,每季无缺。
刘协向来只看信,那些东西,都是北方各地的特产罢了。
依曹丕的性子,这么大张旗鼓的送呈战利品不太可能,刘协怀疑东西是曹操添的,只有信才是曹丕送来的。
曹丕信里只说一些问候的话,顶多加几句见闻。
刘协一直弄不清曹丕到底怎么想的,信也不好回,再说……真写了回信,那信到底给曹操看的还是给曹丕看的,可说不定。
至于曹操,自从君臣在徐州撕破了脸,刘协只要不在朝堂上便没好气。
早朝上即使曹操问他意思,他有时也当没听见。
反正曹操总能自说自话圆过去,只是每次刘协这么干了,下朝后曹操就会跑到宫里来吵架——
可能打了太久的仗,不打仗就闲得蛋疼的缘故。
今天,又是这样……
刘协把阶下堆得如山的各种东西扫一眼,继续提笔练字:“爱卿,朕用不了那么多东西,前几年的贡奉,听黄门说便有放置太久,霉烂的,爱卿不如换成粮饷,出去带兵打仗,爱卿那身煞气,所过之处必定无人能及!”
“哈哈哈!”曹操大笑道:“真如陛下所言就好了,这些东西嘛,陛下用不用,不重要,重要的是拼命的那些士兵、将军看得到,他们的血汗每个月、每个季,都送到天子这里来。”
刘协道:“爱卿倒是把朕的功用发挥到极致了。”
曹操躬身道:“臣不会辜负陛下厚望,不断努力的。”
看刘协脸色不好,曹操笑得很开怀,跟打了胜仗一样。
刘协瞟到曹操的表情,心里憋闷:猖狂不死你!!!朕迟早!迟早收拾你!!!
心里爆发而已,手里的笔走势沉稳,写着太傅钟繇创的字体——小楷。
笔迹规整俊秀,比钟繇写得还要漂亮,堪称字字如画,就是比起深闺蛾眉来,只怕还要更端丽无瑕。
曹操得意一阵,凑近看了看刘协的字,取了案上一卷打开观赏。
“陛下的字是越发叫人惊叹了!太傅一字千金,依臣看,若是外面有陛下的字流传,只怕一字就可换一城。”
“爱卿言过其实了吧。”
“不不!臣绝对没有言过其实,再说,夸奖陛下的字好,对臣有什么好处呢?皇上的东西,不都是臣给的吗?赏赐什么的,没必要啊!”
刘协道:“难道爱卿不是盘算着要拿朕的字出去卖了换粮饷吗?”
曹操笑问:“陛下今天怎么如此关心粮饷?”
刘协道:“孙策少年英雄,爱卿不说,朕便不知他已成爱卿心腹大患?爱卿若是粮饷充足,还憋在朕这里做什么?朕托爱卿的照料,过得如此好,自然要多关心一下爱卿。”
曹操嘴角抽抽,被刘协说到痛处了。
跪也不跪,负手朝外走。
曹操走到门口,刘协道:“爱卿,朕的字当真值钱?”
曹操袖子挡着的手里还拿着刚刚从案上取的竹简。
被刘协说破,曹操也不愧,回身躬了躬腰:“臣,谢陛下赏赐!”
脸皮贼厚地拿着那卷竹简走了。
第64章
刘协看一阵门口,摇头,又去写字。
曹操不许他学什么文韬武略,刘协能接触的不过是琴棋书画。
围棋上辈子就下得炉火纯青了,琴嘛——能按准音,画没兴趣,唯有书……能磨练心性,沉淀浮躁,是他目前最适合做的事。
小篆、小楷、隶书、草书,刘协为了专注在书法里,刻意下了苦功,比起别人为了练字而练字,效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平静时写小篆,憋闷时写隶书,心情好点便写草书,唯有生气时,才写规规整整雕笔画钩的小楷。
把所有心情藏在字里,藏到一丝不露的时候,才可以逃。
写完一简,刘协卷起来抛到旁边火盆里,道:“换简。”
但凡觉得写得还行的,全部烧掉,因为里边带着心情,怕被人看出来,留在桌上的,反而是刘协自己觉得不好的。
殿门外的宫室庭园一片净白,雪片落地有声。
钟繇更老了,身上穿着一件狐皮袍子,那袍子袖边滚了一圈金线,十分贵气。
秋天时送进宫的贡品,后来曹操要去了,又赠给钟繇了?
钟繇道:“皇上可写了新的字?”
旁边小黄门忙将抬来的竹简呈给钟繇:“回太傅,皇上的字在这。”
钟繇打开看,看了就赞:“好字!好字!端方严整中不乏钟灵俊秀!好好好!”
赞完又叹,叹出声猛然醒悟,忙向刘协看去。
刘协问:“太傅可要再加炉子?”
钟繇道:“够了,谢皇上关心,再加,就要把你们的汗给热出来了。”
看刘协没注意,钟繇松口气。
天子还宫之后,进出长乐宫搜身不说,携带的物品也要搜,带不进任何东西,也带不出去任何东西,甚至包括求刘协赏的几个字。
钟繇的叹息就为这个。
兖州近几年太平了,文人骚客竞相斗墨,文风日益鼎盛。
钟繇的字虽被达官豪富千金购买收藏,却知道自己不是当世第一人。
在外头和几个墨友小聚时,曾在惆怅中提过,有一人,比他的字好,可惜没法拿出证据,没人信他。
课毕,钟繇拜辞。
司马懿道:“皇上,已输了三天了,还要继续欠着吗?”
刘协笑起来,他的不多一点快乐,就是下课后司马懿和孔学出宫前这么一点时间。
兖州今年冬天雪尤其大,长乐宫中雪景美不胜收。
每天下课后,刘协就留司马懿和孔学围炉赏雪,说点闲话,算是缓解压力。
行酒令这种东西,刘协两辈子堆一块都搞不明白,玩了三天,输了三天,居然欠了司马懿和孔学六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