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刘协坐实了帝位,国政蒸蒸日上,相形自己的落魄惨淡,仇怨已深入李儒骨髓,不惜冒险藏在许都,等待时机。
听到李儒把给人代笔记账赚的微薄收入全部积攒起来买杀手,刘协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也会被人恨到如此地步。
供词问出来后交给刘晔,除了李儒还关在天牢没发落外,行刺事件尘埃落定。
这天下朝,曹丕没等在殿外,刘协一问,道是去了天牢,刘协上了步辇,叫去天牢。
到了门外,一群狱卒都在外头站着,见了刘协跪了一地。
曹丕只带着个曹纯在里边,刘协好奇,不叫通传,让陆逊也等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走进去。
刑讯的囚室里一股扑鼻恶臭,李儒半死不活吊在梁上。
曹纯写完最后一笔,拿着竹简走出囚室,来到曹丕面前:“公子,都在这了。”
曹丕接过看了看,忽然听到清脆的玉石珠串敲击声,脸色一变,把手里竹简抛进火盆里去。
刘协拐过拐角,歪头往一间间囚室这边看来,恰恰看到:“子桓?那是何物?”
曹丕一脸老实地傻笑:“沾了污物的脏东西,我叫曹纯重新再写来。”
拍了拍手,曹丕走上阶梯道:“怎么到这里边来了?臭得很,出去吧!”
刘协迟疑问道:“李儒还活着么?”
曹丕点头,撩起冕服的长袖,牵着刘协的手往外走:
“此地肮脏不堪,尽是晦气,伯和无事少来。”
刘协笑道:“朕满身祥瑞,正可驱除晦气才是,被你说得好像进来一通出去便要生病。”
曹丕道:“这种地方驱晦作甚?要是被外头众臣知道你老往天牢跑,想被念啊?我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刘协后怕地扁嘴,走到厅堂里,忽然问:“你烧的那简上记录之事可是跟少帝有关?”
曹丕手一紧,装不下去了。
有些事情就此长埋,永不为人所知的话,反而好。
比如少帝。
他的死虽然给刘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终究是过去的事。
冷酷一点地说,被鸩杀,在皇家不得终老的人中算不得多惨,譬如吕雉就曾把不服她管束的小皇帝活生生饿死,汉室掌管天下四百年,看似风光尊荣,可死于非命的刘姓宗族不知有几多……
曹丕生在官宦之家,自然也知道,可他也没料到从李儒口中问出来的事情竟是这般——
还没想出对策,只想先瞒过刘协,然后下重手杀了李儒,不料刘协突然跑来天牢,还被他瞧见烧供词。
曹丕不得已,抱住刘协道:“伯和,你听我说……千万冷静……”
吸引了刘协注意后,微微侧身,向后面跟出来的曹纯打眼色——杀了李儒!
曹纯魁梧,刘协听到脚步声,很冷静地说:“曹纯,出去站着。”
曹纯陷入两难,曹丕见瞒不下去了,只得点头,准曹纯站到外头去。
刘协推开曹丕道:“子桓,若你大哥有事,你难道不想知道?莫要担心,朕心里有数,董卓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朕更清楚。”
硬要论演技的话,比曹丕心理年龄大得多的刘协自然高杆得多,一句话说得含糊其辞,曹丕才刚刚听过李儒供词,心里装得满满的,脑子里脱不开,想主意也没个冷静思考的时间,被刘协骗过。
“那……我可说了……”
刘协点头。
曹丕道:“李儒说董卓命人专为少帝调了一杯酒出来,饮下去后会吐血晕厥,看着像是死了,其实人还活着……”
所以派李儒去灌酒,防着被别人发现。
刘协眨了下眼,一动不动地听着,冕旒晃得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心里头的刘辩是个背影,跑得肆意而轻快,笑声高高低低地散在长乐宫落进了阳光的长廊里。
“…… 李儒用别的尸身换下少帝,封棺入殓,把少帝送往洛阳城外河阴县,拘于一处私宅,此后,董卓时常到河阴去……西迁长安时,伯和逃离,董卓曾想重新让少帝承帝位,吕布及时带你回去,董卓才作罢了,后来修起郿坞,便将少帝藏到郿坞,至董卓死时,郿坞大乱,少帝被董卓部下杀害,并纵火烧毁尸身。”
刘辩常常为了在刘协面前显得威风,做些很二缺的事情,比如光着脚丫走在十几丈高的云台雕栏上,等哥俩一分开,立即后怕得双腿打摆子,说话都不利索……
不是被鸩杀的——
那一个上祀节,刘辩就在离渭水不远的郿坞,还活着。
刘协当时不知道,过了十几年才知道。
十八岁的哥哥是什么样的?刘协不管怎么想,心里的刘辩都只有十五岁。
久久不见刘协出声,曹丕担忧道:“伯和?”
刘协神情如常,问:“李儒在董卓死前已经离开长安,怎么知道后面事情的?”
曹丕道:“李儒找人行刺的同时,乘乱潜入郿坞,想把少帝迎回来逼你让位。”
刘协见曹丕说得毫不迟疑,信了。
当时刘辩如果被接回来,刘协必然得把帝位让还刘辩。
刘辩是灵帝的嫡长子,正宫皇后所出,不管何皇后什么出身,刘辩的身份确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
而且刘协是董卓擅自逼宫换帝给换上去的,名义上又屈了一层。
李儒想这么报复刘协在情理之中。
足足有三年,刘辩被董卓幽禁……三年整,刘协觉得喘不上气。
曹丕又问:“伯和?”
刘协摇摇头,伸手去拔曹丕腰间挂的剑,他没用过剑,动作也不太协调,拔了两次,后退一步才拔出来。
曹丕没拦着他,任他拿着剑一步步往里边去,默不作声跟着。
刑具是拿来吓唬人的,真把一个人恨到了绝境,留着不杀,倒像在心头挖了个口子,每次想到那人还活着,就像又去挖一下,血淋淋,痛不可当。
董卓已经死了,刘协再怎么恨也没有办法了,这一次,他再也拿不出任何肚量来容下李儒,走进囚室,笨拙地双手捏紧剑柄,照着李儒一剑扎过去。
李儒陷在半昏迷状态下,只发出一声微弱地惨叫便气绝身亡。
刘协狠狠推着剑柄,直到推不动,才用力拔出。
鲜血飚出,溅到衣袖、蔽膝上,刘协也顾不得了,咬紧了牙关,又扎过去。
如此,一剑一剑,把李儒身躯几乎切成两段,曹丕看不下去,把刘协抱着拖开,刘协才作罢。
“当啷”一声,沾满血液的剑落在地上,又溅出新的血点子。
刘协那双手早已淋淋漓漓滴着血,他放了剑柄后猛地打个冷战,牙关一松,放声大哭。
曹丕忙抱紧了刘协,无奈刘协头上戴着冕冠,将两人隔开一个无奈的距离。
曹丕顿了一息,扯开刘协下巴底下的红缨,拔了簪子,把冕冠取下,让刘协得以把整张脸埋到他怀里去。
哪一个帝王不需要面对类似残忍的事情?刘协有多幸运,才能得到容纳他的怀抱,伤了、痛了,也唯有曹丕敢于跨越鸿沟拥抱他——在对等的情况下。
这年夏季,刘协转赐曹丕为易城侯,拜镇北将军,统五万兵马镇守上谷。
国家尚未大定,直言出兵攻打他国绝对行不通,可如果只是坐镇一方,大臣们没有理由反对,到了地方怎么做,那就是曹丕自己的事情了。
其实大家心里有数——曹操即便跟曹丕尚未和解,终究是父子,曹操是不会阻拦儿子去建功立业的,而荀彧和陈宫在涉及曹丕的任何事情上,从不多言,又兼这是刘协本意,哪里有人敢出声质疑?
曹丕离开许都那天,刘协没出宫去送,把他自己埋在政务里,忙得昏天黑地。
曹丕在曹府门外跪了两个时辰,出城带着等在城外的五万兵马北上。
七月,诸葛亮引荐庞统,刘协见过庞统后,隔两日便将庞统拨往冀州任职。
庞统并非一个人上路,刘备有心,将关羽送来给刘协“使唤”,刘协会意,点了魏延、典韦、司马懿几个一道过去给曹丕。
加上曹丕带去的曹纯、曹休、夏侯尚等,管够用了。
当然不会漏了曹军虎豹营,除了虎豹营,刘协大开后门照顾情郎,任曹丕从朝廷现有的百万大军里去挑,才挑出这五万来,惹得吕布挠心挠肝地想出去打仗。
有了这支精锐,下一年上元节还没到,曹丕已经拿下东部鲜卑,兵过作乐水,逼近后世叫做松花江的那条大河。
刘协被吕布闹了半年多,烦不胜烦,终于点头让吕布过去了。
再一年,燕然山以南尽归汉土,新建第十四州“蒙州”。
曹丕进爵武威侯,增邑四千户,改镇凉州,刘协特许曹丕不入京朝拜,直接赴任。
第149章
建安十一年春,旱。
诸葛亮改任工部侍郎。
郭嘉吃五石散差点送命,刘协下诏封杀五石散,成立“药监局”,规定所有外敷内用的药品必须经过药监局核查,无至毒成分才可制造贩卖,私制私售者斩。
三月二十九,刘协在早朝上睡着。
因为闹了大旱,各地急报纷纷而来,刘协一连四、五天没能上榻睡上个把时辰。
诸葛亮在阳城试掘深井、开水窖初见成效,这天奏报送到,朝堂上君臣一齐松了口气,早朝的后半段时间,南方山越族遣使来朝,叽里咕噜的老说也说不完,搞得翻译也翻得嘴皮子干裂,好容易结束,蒙州户籍马匹等上报来朝,全是数字,催着催着的,把刘协给催眠了。
先前疲累,支着胳膊发晕,到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蒙州使念完,时辰已过午,大家都口干舌燥,眼晕肚饿,想必皇帝也不好受,可是……左等右等,皇帝不起身,退不了朝。
朝堂上安安静静地,间或响起一两声“咕噜噜”的声音。
刘协纹丝不动坐在御座上,陈宫先纳了闷,看荀彧,荀彧看曹操,曹操示意黄门噤声,走上御阶凑近一看,刘协闭着眼睛呢!
曹操“哈哈”一笑,倍儿温情地喊:“皇上?皇上?”
刘协好睡,听不见。
曹操来劲了,表情诡异地朝下头众臣看看,在陈宫竖眉毛之前,凑到刘协耳边爆出一声狂叫:“皇上!!!!!下朝了!!!!!!”
刘协胳膊一滑,差点滚桌案下去,曹操手快,一把拉住。
底下百官_
刘协在叮叮当当的玉器声里慌忙坐直,歪头看向拽着他胳膊的曹操,没睡醒,懵懵地来一句:“爱卿怎么上来了?”
再看下头,全盯着地面,好像地上有钱可捡。
曹操放开手,优哉游哉地回到下面,躬身道:“禀皇上,议事已毕,退朝不?”
刘协清清嗓子,点头,黄门声调很怪地叫:“退朝~~~~~”
等黄门扶着走道走不直的刘协进了珠帘内,大家表情都很奇怪地出了正殿,曹操走得很快,荀彧追几步看追不上,只得扬声喊:“曹公!”
曹操回头:“啊?”脚下不停。
荀彧赶着道:“我看皇上累得厉害,不如联名请奏,请皇上去许田养息一阵吧!”
曹操道:“好!”
曹操打头第一个走下阶梯,套鞋子都等不及黄门来帮忙,自己弯腰提了鞋帮子,撒腿就……走,不过看那速度,朝服下的两条腿大约跟跑差不多了。
荀彧囧囧地站定——刘协没察觉曹操干了什么呀?跑这么快干嘛?
正想不明白,陈宫越过他,让黄门伺候着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自己提上了,赶出殿,接了黄门奉上的剑,跑着就去追曹操:“曹孟德!!!你给我站住!!!”
有个黄门捧着曹操的剑站那不知所措,陈宫不理会,追着去了。
荀彧明白了,慢悠悠摇下去穿鞋,然后顺道捎上曹操的剑,他身后文武百官一个比一个脖子伸得长,看什么?看现世报。
累死累活干了两年,刘协终于得到久违的年假!到了许田,看着青山绿水差点没泪奔。
陆逊还以为刘协会先睡一觉,哪知下了辇车,刘协最快速度换了骑服,上了马背比那马还欢的就去了。
陆逊挺无奈地来到才下车的孙权面前,叹气。
孙权笑道:“做什么叹气?这次皇上允我同来,我也得透口气,伯言,谢谢。”
当初刘协给孙策正名,孙策不来朝拜,送信来,将孙权留在国都,名为学习,实为人质。
朝廷迁都,孙权自然也到了北方,各种不习惯,朋友也没有,又不便出城,只有陆逊常常记得去看望他,聊解寂寞,镇日里看书,性子越发静了。
读得满腹经纶,雅静如泉,本该是极易结交友人的品貌,却一直被许都士人排挤在外。
幸而他自己静得住,也不强求。
刘协这次来许田,陆逊便问了刘协,刘协忙得早把孙权给忘到天边去,一时怔住:孙策怎么舍得用孙权做人质?随即便点头应允了。
除了陆逊、孙权,还有个从徐州操练水军完毕,回来邀功的甘宁。
其他大臣没得年假,来不了。
陆逊和孙权说了两句话,进到落成不久的别宫,登台一看,刘协带着的那队人马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只能从青黛叠翠的山峦间惊起的群鸟,来判断这位皇帝陛下跑了多远了。
孔融总抱怨刘协六艺不足,乐、射残到刘协这样的皇帝简直给老刘家抹黑!给群臣抹黑!给大汉抹黑!
这次刘协出宫来许田,孔融追着辇车交代了好多遍:机会不多啊!皇上啊!求求您了!练练射箭技术吧!别等到过两年不那么忙了,恢复秋狩以后丢人现眼!
直追了几十里地,几乎要追到许田,孔融才满意地回去了。
但是很显然他白念了几十里,刘协一到许田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射猎物什么的虽然很有趣,但是收获的快感更重要!而要获得这种快感,一枝箭才能射中一头,不如用网!
叫人备好陷阱,上千卫士散入林中驱赶野兽,刘协则在一群卫士护卫下站在稍远的一处高坡上观望——连弓都懒得摸了,想着晚膳满桌野味,整个人都快放出光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祥瑞之气太重,好像有次问诸葛亮:“爱卿,朕身上紫气如何?”
“皇上身周百丈内犹如置身云雾中。”
——靠,又不是污染源!
就见一片片林地间骏马驰骋往来:曹丕进献来的蒙州良马。把满地大大小小的动物驱逐过来,数量之多,连管理许田的官儿都吃惊,连忙来拍马:“皇上驾临,万物感知,都来讨喜了!”
刘协看这人分明五大三粗,整出这么句不伦不类的话已经很不易,点头受之:“赏。”
赏什么刘协从来不知道,反正身边有人负责。
那官儿高兴坏了,滚下马背谢恩。
一片和乐融融喜庆愉悦,忽然传来好几声惊叫。
一个大家伙从林中窜出来,又黑又壮,跑得还不慢!
刘协大喜:“熊!”
越大的他越喜欢,一看就很够吃。
正要呼喝人围住它,没料到熊屁股后头还跟着个大家伙,老虎…?0 这天收获不错,一头熊,外加上百的其他野物。
陆逊和孙权在别宫门外候着刘协,一道入内。
刘协把他们看看,一言不发走进内室,陆逊忙跟进去,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刘协“咚”一声倒地板上!
陆逊惊道:“皇上!!”
孙权一步抢进来。
两人吓半死,忙把刘协扶着,刘协坐地板上哼:“老虎哇……”
陆逊急问:“皇上没被伤着吧!?”
刘协摇头,陆逊让孙权扶住刘协,要冲出去教训人,刘协抬手扯着陆逊衣服:“伯言,没……老虎没近身……”
陆逊退回来:“那是多远?惊吓了皇上,肯定不远!皇上别纵容了他们!!”
“不近……”刘协自己也觉得丢脸,可就是撑不住了:“五十余丈……”
陆逊:“……”
曹丕留下一百虎豹营选出的兵士充作刘协贴身卫士,即便一个人对付一头老虎可能有点悬,二打一胜算还是很大的,就说有这样的一百个卫士在刘协身边,怎么会容老虎近身,原来……没近身被吓着的……
难为刘协,一本正经封赏表现出色的各人,等回到寝殿才瘫了。
孙权“呵”一声笑出来,刘协来气,一把推开,孙权被推坐在地板上,笑得更厉害。
刘协道:“少取笑朕!明日跟朕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