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后,上大夫散宜生方道:“好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王有此仁心,料想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南宫适本是粗人,当即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正是臣等毕生所念!末将敬大王一杯!”
姬发笑了笑,举杯喝了。酒过三巡,太任太姒方离席回宫歇下,散宜生、南宫适,黄飞虎三人有巡城公事在身,俱是退了,余昆仑诸小辈与武王姬发。
子牙传人呈上一物,物上蒙着红布,却不揭开,只笑道:“牛饮无趣,浩然来点音律如何?”浩然会意,掏出玉埙,悠悠吹起一首长歌。
四席均是停了行令,一齐静听。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桂香顺风飘来,乐声如丝飘散于夜空中,凄而不绝,哀而不伤,听者只觉天地间尽是清约之声,胸中酒气一扫而空。
许久后浩然停了,黄天化叹道:“这是何曲?”
浩然笑道:“天雷之曲,凡穿越必奏,必唱的‘但愿人长久’。”
一时间众人露出古怪表情,以为这太傅又在说甚疯话,浩然自好笑,摆手不语,道:“小望可是要行令?”
姜子牙忙招呼普贤,哪吒与天祥三人过来坐了,侍婢撤去残酒,换上新酒,杨戬起身折了一枝桂花,姜子牙掀开那红布下的一物,却是覆盅。道:“大家既都是仙家中人,非射覆不得考这功力。”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射覆是以八卦易经为基础,猜测所覆之物的游戏。果然子牙随手占了一物。
杨戬笑道:“所射何字?”
子牙闭目不语,嘴角抿起一抹坏笑,片刻后道:“鹿。”旋即以玉筷击起酒杯,叮叮清脆之声不绝于耳,杨戬忙把桂花丢给天化,天化抛给天祥,天祥丢给哪吒。
哪吒拿着那枝桂花发呆。片刻后问道:“干嘛。”
“快传,呆子!”杨戬与天化笑成一团,连声催促道:“猜不出要罚酒的!”
姜子牙依旧闭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青铜爵,浩然忙道:“哪吒给我给我。”
哪吒道:“哦。”把桂花丢了过来。
浩然一接那桂花,子牙便停了,浩然马上知道又被这家伙阴了,看子牙那坏笑,只想挥起桂枝给他脸上留个红印。
浩然冥思苦想道:“鹿……”
子牙伸出一掌,五指逐一屈曲,浩然越发紧张“鹿鹿鹿……”
姬发没的也陪着浩然穷紧张起来:“鹿鹿鹿鹿鹿……师父,完了完了……”
“别催我!”浩然恨恨道,那边子牙已数完十,奸笑道“来来,太傅喝一杯。”
杨戬笑吟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子牙掀开盖盅,内里正是一块萍叶。
浩然哭丧着脸,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太生僻了好吗。”只得端起铜爵,把满满一杯喝了,那酒本是烈酒,一激之下,顿时面现潮红,咳个不住。众人嘲毕,子牙又笼了一物,叮叮叮开始传花。
浩然叫苦不迭,自己从未读过诗经,对这时代的典故也几乎是一无所知,这射覆明摆着就是在整人。
杨戬普贤接过花,随口便猜到了,黄天化偶有错漏,罚的亦不多。
哪吒随便喝,不见半点醉意,索性连天祥的份儿也一并罚了。姬发是王,自不能穷追猛灌。
几轮下来,唯有浩然却是来一杯,喝一杯,没一次猜得准,也没人出声提点半句,似都等着在看这太傅出洋相一般。
月落西梢,那花传来传去,又到了浩然手中,子牙“嘿嘿”笑道:“混沌初开!”
浩然看着那满满一大杯酒,叫苦不迭道:“相国,饶了浩然吧。”
黄天化已喝得面有醉意,抬手招呼道:“来来,哥们儿替你喝了。跟个女人似的,沾不得半点酒。”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纷纷揶揄浩然天化,天化红着脸,不知是酒意还是赧色,催道:“端来罢。”
浩然此时只逃命要紧,哪顾得着撇清干系了,当即把酒递过去。
那一刻,朝思暮想的声线在耳旁响起,依旧是那个沉厚男子带着磁性的嗓音,依旧是那温暖的气息。他挨得如此近,以至浩然能清晰感觉到耳畔若即若离的一个浅吻。
只听纣王压低了声音,话中笑意盎然,道:“鸡子,笨蛋。”
浩然心头剧震,一杯酒,泼了半杯在黄天化手背上。
第36章 昊天塔·英灵之枢
席终人散,三更时分,月光映着几根斜枝,投在殿前白纱上。
铜炉添香,一缕幽香若即若离,浩然终于对着空旷寝殿,道:“赵公明带你来的?”
人影忽现,纣王取下鲜红面具,道:“孤来看看你。”片刻后又道:“中秋月圆,孤本以为你独自一人,倍感寂寞,便……”
浩然心知纣王在朝歌睹月思人,定是自觉孤单,方不顾一切,千里迢迢来见自己一面,本拟好的话一时间说不出口,只道:“坐罢。”
二人相对沉默许久,纣王方缓缓道:“闻太师……”
“已经葬下了。”浩然轻声道:“大王可要去看看?就在西岐城外。”
纣王摇了摇头,道:“公明带孤去过了。”
浩然问:“什么时候去的?”
纣王答道:“早上。”旋即叹了口气,苦笑道:“孤在战场上,与师父最后说的一句话,竟是‘孤不再是你的徒弟’。”
“而后跟着赵公明下山,方明白他的深意,想当面谢罪,师父却已为这江山牺牲了。”
浩然心头一揪,怔怔看着这落魄天子。纣王黑了些许,又瘦了些许,来前似认真整理过仪容。
然而闻仲之死带给他的震撼,却依旧无法掩饰,那深锁剑眉下,双眼中蕴含的痛苦与悲伤,恍若变了个人。
殷受德定是自责已久,那决绝的离别,对闻仲的误解,以及战场上自己的离开,都造成了这样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浩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道:“大王请节哀。”
纣王笑了笑,认真道:“太师归天,孤明白了很多事,有些人,一旦离去,便不再归来。你在午门外身受雷殛的那一刻,孤以为自己明白了,却远远不懂……所以……”
“大王。”浩然道:“浩然已身属昆仑,入了阐教,当初于燃灯道人面前立下重誓,如今逃得性命,已不可再反悔……”
“孤失去了太师,不能再失去你,孤一定会……”
“我们已是敌人,殷受德。”
死寂般的沉默,许久后,浩然方缓缓道:“殷受德,我的背后是西周,是阐教,是昆仑。”
殿外窗门响起极轻微的“叩叩”几声,浩然道:“谁?”
“师父……”姬发十分紧张的声音:“天化师叔醉了,他想……你去看看?”
浩然沉声道:“不去。”
“师父,天化师叔他……”
“滚!”
窗外静了,姬发脚步渐轻,缓步离去。
月光照在纣王侧脸上,浩然细细看着,他的侧脸曾经英俊且充满决然,充满最令他迷恋的坚决与刚毅。然而那却是在许久之前了。
那时候,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愿意爱谁,便爱谁,曾经信誓旦旦地抱着自己,在朝歌百官目光中,漫天雪花下,疾驰入城。
如今的殷受德却带着几分憔悴与不甘,眉头的“川”亦如解不开,化不去的悔恨。像一只被压抑着的猛兽。
“飞虎长子黄天化。”纣王扬眉嘲道:“枉对你死心塌地,亦是个可怜人。”
“说起姬发。”纣王又悠悠道:“还得谢他饶孤一命,看在这份上,他日西岐城破时,孤亦饶他一命罢了。”
浩然轻声道:“你饶不了他,最后死的是你,子辛。你会死,我也会死,我们都会死,唯一活下来的只有姬发,他将是这场战争中,最后的胜利者,我们都是历史的尘埃。”
“我们只有等下辈子了,如果有的话。”
深夜一道霹雳炸响,浩然全然不知纣王之怒会如此爆发,案几被掀翻,茶水飞溅,尚未回过神时已被纣王紧紧扼在地上。
“你……”纣王如野兽般低声咆哮,把浩然按倒于地。
浩然不再挣扎,只闭了双眼,微微喘息。许久后,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脸上,他睁开双眼,只见天子双手紧紧抓着自己臂膀,哽咽道:“你从未……你从未……说过,孤对你……孤对你之心……你为何屈服……”
浩然嘴唇微动,正要说句什么,纣王双唇已狠狠堵了上来,浩然紧闭着双眼,那苦涩血腥气在舌上蔓延,呼吸不畅的窒息感令彼此都是一阵晕眩。
浩然勉力抬起一手,衣衫被殷受德扯开,他不再挣扎,只伸出修长食指,抚过他浓黑的剑眉,紧接着,那阵剧痛几乎令他全身痉挛。浩然大口喘着气,只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纣王停了动作,把脸俯在浩然脖颈旁,沉声道:“痛?”
“痛?!”纣王低吼道,狠狠抱紧了浩然,突如其来的大力几乎让他肋骨剧痛,浩然道:“不……不……”
那一刻,他唯一的希望便是死在他的怀抱里,然而总在接近窒息之时,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接续。
纣王堵住了他的唇,如野兽般汹涌的冲撞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疼痛,欲感,撕裂与鲜血一波又一波袭来,浩然几次失神晕去,瞳孔没有焦点地看着身上那疯狂的男人,却又被那狠狠地一顶,再次唤醒。
“你知道痛?”纣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咆哮:“孤以为你从不知道痛是什么滋味。”
浩然气息一窒,双手揽着纣王脖颈,吻了上去。
“我……”浩然喘息道:“我说过……”话未完,抓着纣王的手指倏地一紧,无法再说下去。
殷受德使出全力捅进最深处,双臂紧箍着浩然,沉声道:“你从不知痛,你从不知……你每一次都在孤的眼前寻死……自毁……你不知痛,孤心里的滋味……孤为了你什么也不顾……你却从未说过……”
“我说过……在山河……”浩然喃喃道,只觉胸口一揪,眼前发黑,情欲爆发的那刻,殷受德又狠命吻了上来,在那崩溃的边缘,被一个决绝的吻封住。
剧痛与缠绵,鲜血的锈味与情欲的腥气汇为深不见底的黑暗;彼此以疯狂的吻止住呼吸,任由那欲潮在黑暗里冲到顶峰,又逐点逐滴地流淌出来。
那是浩然第一次体验到这决堤的疯狂,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浩然全身颤抖,却死死抱着殷受德大汗淋漓的身躯,迷恋地嗅着他脖颈处的气息,许久后,纣王吻了吻他的唇,松开双臂,轻轻推开了他。
那一吻蜻蜓点水,纣王取过地上的长袍,盖在浩然的身体上,旋即一语不发,戴上面具,消散于风里。
浩然瞳孔微微扩散,望着那虚无的空气,伸手去摸,指尖却留不住丝毫温暖。
他侧过身,身下流出混着鲜血的白色液体。
他躬起身子,拢着双手,紧紧抱住那件外袍,似是十分惧寒。
他在那无边无际的寒冷中,极轻声道:“我说过的,我说过爱你,在山河社稷图上。”
“一生一世,直到我死……”
朝歌·御花园。
绝代佳人挽着倾世元囊,静静立于花园中,湖如镜,月如盘,桂花香隐隐约约,催人断肠。苏妲己两眼微红,把那残酒泼在桂花树下。
胡喜媚小心翼翼扶着申公豹坐定,苏妲己方回转,道:“大王与公明今夜不在朝歌,唯剩我姐妹二人与国师赏月了。”
申公豹笑道:“可惜了,早知不杀那闻仲,这时间不定还热闹点。”
妲己抬头凝视申公豹,道:“国师大人,你究竟是哪一边的?”
申公豹懒懒笑道:“再如何,也不是你那女娲娘娘的人……”说话间牵动与闻仲交战时,胸口的旧伤,忍不住又冷哼一声。道:“狐妖,你颇不容易,我敬你一杯。”说毕举杯。
妲己笑道:“难得你这矮子,亦有正经时候。”便与申公豹干了杯。咳了几声,嫩颊飞红,楚楚道:“该死的都死了,只可怜金鳌那位,在这团圆时分魂断神伤……”
申公豹嗤道:“老头子给了你什么好处,叛了女娲娘娘亦帮着他。”
妲己缓缓道:“你不懂的……教主收容妖魔无数,哪一个不是视为弟子?况且当年若非教主救了我性命,臣妾早已死在闻太师金鞭之下……女娲只把我们小妖当作炮灰使唤,换了是你……”
申公豹嘲道:“他对魔家四兄弟,下起辣手可是毫不容情。”
妲己嗔道:“那本是娘娘的内应,须怪不得他。”
片刻后妲己举首望向天际明月,道:“受德与那东皇钟在一处……”
“狐妖。”申公豹打断道:“那昏君亦非凡人,怨就怨你投错胎,下世为人,再好好择个郎君,也就是了。”
喜媚好奇道:“这话怎讲?王兄一无真气二无法宝,明明就是个凡人。”
申公豹笑道:“说来话长,你二妖不懂,混沌初开,盘古挥斧之时,天地一分为三,中央有一小团浮气,浮气与那天地本是同一材质,继而化为黑白两仪,白气上浮,黑气落地。”
妲己蹙眉道:“那又如何?”
申公豹狡黠一笑,道:“白气升天后,被鲲鹏寻得,后炼成东皇钟……便是那不死不灭,集九天之命于一身的灵物——浩然。”
“至于黑气,落于昆仑之西,荒漠穷尽之处,化为一块旷世乌金;便是那昏君原型。”
妲己与胡喜媚几是同时睁大了双眼,申公豹喝得微醺,轻晃杯中琼浆,懒懒道:“这可是师父告知我的一件,极隐秘的仙界秘辛:乌金被天女旱魃寻得,冶炼成剑,于炎黄之战中断为两截,后被女娲娘娘所获,修补后投向人间……轩辕剑化作那痴情昏君,终其一生,均在苦寻与自己本是一体的白气东皇钟,二者均化为人,唯憾彼此不知这其中关窍……”
“这事连通天教主,元始天尊亦不知,师尊只告知我……此战未结,不可惊动了女娲……”
申公豹抽了口冷气,头脑忽地清醒片刻,望向妲己,后者方会心一笑,收了倾世元囊。
妲己缓缓道:“原来如此,难怪子辛与浩然……”
申公豹苦笑道:“千提防万提防,终是着了你这狐妖的道儿。酒不是好物,被你这倾世元囊一迷,竟全无知觉。”
申公豹扶正尖帽,又正色道:“你若不是教主安下的暗桩,此刻我便要诛你二妖了。”
胡喜媚好奇道:“既是如此,那他日女娲娘娘放万妖入人间时,王兄与浩然均要赴死了?”
申公豹嘲道:“师尊自有安排,否则你当昊天塔是玩物不成?女娲要挑得三清争斗,通天与元始便斗了,这人间本无稳坐万年江山的道理,此时归殷,后世归周,再过个几千几万年,又不知是谁家天下。唯师父看得明白,方设那封神台,以免白白耗了这许多天地元气,无辜冤魂,女娲若真敢放出万妖,肆虐人间,封神台解禁时,自然也有万仙……”
妲己道:“此事我亦早知,只是这时机……”
申公豹眯起双眼,道:“快了,闻仲一死,金鳌必不罢休,三清只要死一个,或让通天元始同归于尽……”
喜媚与妲己皆是抽了口冷气。
申公豹续道:“这棋局便到了分出胜负之时,女娲至今还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胡喜媚终于明白了,道:“国师原来是太上老君弟子。”
申公豹一笑置之,答道:“正是亲传弟子。”
妲己幽幽叹了口气,凄然道:“东皇钟,轩辕剑。果然是上古良配,我一只小小的狐妖,只有等来世了。”
“只能等来世了……”浩然喃喃道。
许久后,门被推开,清晨日光无声无息卷了进来。
“浩然。”
“我不去。”
“浩然?”
“让天化死心罢。”浩然挣扎着坐起道:“我不会去的。”
杨戬手中空无一物,穿着单衣站于门口,高大身影挡住那缕耀眼晨光,浩然下意识地伸出一手,挡在面前,昏昏沉沉。
杨戬蹙眉道:“你房内怎变这样了?”
浩然略定了定神,出了口气,道:“什么事,太早了。”
杨戬道:“昨夜赵公明那厮潜入西岐,把我们法宝偷去,你那笨徒儿被掳走了.”
——卷三·昊天塔·终——
第37章 番外:仙界新闻联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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