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燕华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只顾着看桃华的衣饰。她是听说桃华的及笄礼服都是郡王府送过来的,但毕竟没有亲眼见到,万想不到竟然会如此华丽。深红的颜色特别配桃华的肤色,曲裾更是适合高挑的身材,还有那华丽的刺绣暗纹和花冠……
“妹妹先坐,我去换换衣裳。”桃华被看得不怎么舒服,转身回屏风后头去了。
蒋燕华这才醒过神来:“不知道姐姐在忙,打扰了……”仅仅一个及笄礼,郡王府就舍得送来这样的好东西,蒋锡也兴致勃勃策划着请客的事,若是换了她呢?
刘家已经请媒人来商量过,本是想着赶紧把人娶过去的,然而姐姐未出阁,妹妹总没有先嫁的道理,所以时间大约总要定在明年,也不知到时候她的及笄之日是在家中度过,还是要到刘家去过了。不过不管在哪里,想来她都不会有如此郑重的礼仪了。
心里泛起一丝酸苦,又被蒋燕华硬生生压下去了。人享晚福,刘之敬将来还会更进一步的,而安郡王若是不得皇帝欢心,也就只是个空头郡王罢了。
“妹妹过来是有什么事?”桃华换了家常衣裳出现,发现蒋燕华居然还在发呆,不由得微微有点不耐烦。
蒋燕华连忙站起来:“是有事来麻烦姐姐——父亲给我陪嫁的那个铺子,我想来请姐姐指点,该带哪一家人过去才能替我打理?”
茯苓家人不肯跟着去刘家的事儿终于瞒不住了,茯苓在蒋燕华面前指天誓日地表了一番忠心,这些日子都不肯回去见家人了。可是这对蒋燕华来说并没有用,茯苓再忠心,也不可能替她去打理铺子。于是想来想去,她也只有来找桃华了。
“妹妹叫人去问问下头人,有愿意跟着妹妹去的,捡一家就是。”桃华可不接这话,“若是都不满意,也可以从外头寻个好掌柜来管。”当初李氏陪嫁的那几个铺子,她就是从外头挑了汪掌柜,到现在她不在无锡,铺子照样开得好好的。
蒋燕华噎了一下。倘若茯苓的家人肯跟她去,她还用来问吗?蒋家下人本来也不多,她已经叫茯苓去试探过了,人人都是含含糊糊的并不热心。偶然有几个愿意的,也都是做杂活的,哪有本事管什么铺子。
“姐姐看——茯苓的爹娘如何?”想了想,蒋燕华还是把这话问出来了。去外头找掌柜,她也想过,可是去哪儿找呢?即使找来,又如何保证他不会欺她不懂经营,中饱私囊?毕竟自家下人有身契握在手中,外头雇来的管事却没有。
桃华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索性直说了:“三七我用着顺手,他们一家子我都是要带走的。既然茯苓是妹妹喜欢的,那就留给妹妹。”明明知道三七一家子都不愿意去刘家,这是拐着弯的想让她让出人来吗?
蒋燕华没想到桃华会如此直截了当,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半晌才强笑道:“既然姐姐使着顺手,自然先尽着姐姐挑选。那——姐姐能不能帮我也挑一家?或者无锡那边有什么合适的人,姐姐帮我选选?”
“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上忙了。”桃华简单地拒绝了,“带过去的家人总要心甘情愿才好。不过我可以叫人回无锡去问问,若有愿意跟妹妹走的,尽管挑选。”
肯跟着去的还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且蒋燕华是想要个能打理铺子的,并不是想从庄子上挑些庄稼汉过去啊!她正想着怎么再说几句,桔梗儿忽然掀帘子进来,一脸古怪:“姑娘,宫里送了个人来。”
宫里送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宫人,来传话的内侍指着道:“这是海姑姑。在宫里伺候过先帝,最是懂规矩的。太后娘娘将她赏给蒋姑娘,教教姑娘宫里的规矩。毕竟等姑娘出嫁就是郡王妃,宫里是要常去的。”
那海姑姑个子颇为高大,一张长脸,从眉毛开始直到嘴角,全部的线条都让桃华想起上辈子八点二十分时的钟表。听了内侍的话,她就向桃华屈膝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吩咐奴婢来伺候姑娘。既是学规矩,少不得姑娘要辛苦些,日后出来才有郡王妃的风范。这都是太后娘娘用心良苦,姑娘不可不知。”
桃华一听这话,就知道太后这是派人来折腾她了:“谢太后娘娘赏。”来就来呗,规矩早晚是得学的,毕竟蒋家比起郡王府中间差了好几个阶层,她在这上头的确颇有不足。不过如果这姓海的把她当成糯米团子想要揉圆搓扁,那可没那么容易。
海姑姑看着桃华行礼的姿态,立刻就道:“姑娘这礼行得果然不大像样子。跪得太快,腰背又太直,手放的位置也不好看。再来一遍。”
蒋家一家子人都在院中接旨,硬邦邦的石板地,已经跪了有一会了,现在还要起来再拜,蒋锡的脸色先就不好看了。眼看着捧旨的内侍本已将懿旨递过来,听了海姑姑的话又缩回了手,正想说话,桃华已经抢在前头笑吟吟地道:“姑姑说得不错,我确是没学过正经的宫礼,可否请姑姑为我示范一遍?”
海姑姑是奉了太后的命令过来的,来时青玉都给她交了底,知道是要借着教规矩折腾这蒋家姑娘一番,因此才上来就给她个下马威,决心让她对着太后的旨意先拜个十回八回再说。且桃华的行礼姿态的确有很多毛病,尽够她挑剔的,谁也不能说什么。
不料桃华开口就让她来示范,若说不示范,那也说不过去,犹豫一下,只得转身面向太后懿旨的位置拜了下去。耳边只听桃华在问道:“原来是要这样慢一点的……姑姑这手要放在哪里……原来腰要这样弯下去……麻烦姑姑做慢一些……”
海姑姑这一拜就拜了平常三拜的时间,心里已经知道不对了。果然抬起头来的时候就见捧旨的内侍表情很是不好,转头一瞧,桃华已经把懿旨拿到了手里,冲她一笑道:“不好耽搁这位内官的时间,姑姑的示范我都看清了,一会儿就去练习。”然后转头又冲内侍一笑,“请内官大人回宫代我拜谢太后娘娘的恩旨。就说我定然会遵从海姑姑的教导,尽力习学。”
这话说得是很漂亮的,内侍看看还跪在地上的海姑姑,又捏捏袖子里那个荷包,还是客气地咧嘴笑了一下:“那蒋姑娘好生习学吧,我会代姑娘向太后回禀的。”虽然太后的意思他也很明白,但那是海姑姑的责任,就是看在这荷包的份上,他也没必要在这里当着蒋家人的面再做什么。当然,回了宫里之后,他会把今天发生的事一字不改地告诉太后,至于太后对蒋家姑娘是怒或是什么,就不归他管了。
海姑姑僵着脸站起来,桃华立刻上前来亲手扶了她一把,含笑道:“从此之后,就要辛苦姑姑了。”
“奴婢不敢当,定会尽力竭力……”海姑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从牙缝里出来的。想给人下马威,反而被人给了个下马威。从前听宫人们说这位蒋姑娘有些脾气,她还有些不信——不过是个医家女罢了,哪怕有几分医术,在皇家面前又算什么,更不必说还敢有脾气了。
这也是她并不知道当日太后有意为承恩伯提亲而被堵回来那事的缘故,毕竟她其实也没有资格在太后面前走动,那件事又是太后着意要隐瞒的,不知也是正常。只今日这一下子,她才算真的明白,这蒋家姑娘说有脾气可不是假的。
“听说钦天监已经在给安郡王选吉日了。”海姑姑可不是挨打不还手的人,一站起来就板起了脸,“皇上的意思,过了九月姑娘就该嫁进郡王府,算来也不过只有半年时间了。宫里规矩大,姑娘现在学起来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少不得要抓紧时间。我看,姑娘这段日子也不要出门,就赶紧练规矩吧。”
桃华笑眯眯地点点头:“姑姑说得对。薄荷,去给姑姑收拾个院子——”
“不必了。”海姑姑脸板得跟大门似的,“奴婢原是来伺候姑娘学规矩的,自然应该住在姑娘的院子里。”
桃华从善如流:“都依姑姑。薄荷,给姑姑收拾房间。”
这么言听计从的,海姑姑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时间紧迫,姑娘从今日就开始练习吧。”
桃华仍旧点头:“听姑姑的。”
看海姑姑挺着腰板走了,桃华跟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后头,曹氏不由得乍舌道:“这姑姑好生厉害……怕是桃姐儿要吃些苦头了。”
蒋燕华却另有想法:“海姑姑方才拜下去的姿势确实好看,娘,我也想跟着她学。”将来若是刘之敬有了出息,说不定她也有机会入宫,到时候岂不就用上了?就算不能入宫,将来传出去她跟宫里的姑姑学过规矩,听起来也好听些不是?
曹氏吓了一跳:“这是太后娘娘送来教你姐姐的,怎么肯教你?且这宫里规矩听说是极严的,学起来定然十分辛苦。”
“我不怕辛苦。”蒋燕华握着拳头,“娘你从前不是说过,嫁了人总要被婆母挑剔规矩的,若我是跟宫里姑姑学的规矩,别人就都挑剔不得了。”谁敢说自己家规矩比宫里的还大呢?
曹氏眼睛一亮:“这倒是的……”蒋家没公婆,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至于她都快忘记当初在陈家是怎么被婆婆折腾的了。如今刘家还有个老太太,女儿这未雨绸缪是有道理的。
“那——你去问问你姐姐?”曹氏说完了又有点发愁,“海姑姑那里,我备份礼送她,只是你姐姐处……方才你去找你姐姐,那事儿说定了不曾?”
一提到这个,蒋燕华的脸就有些垮了下来。可不是,这海姑姑是太后赏给桃华的,首先要桃华点头才行。可是她刚刚才惹得桃华不快……早知道不该今日来提这事的,然而铺子比规矩似乎还重要一些,这可是日后她嫁妆里唯一的进项。
“不如,娘你去问问爹爹?”蒋燕华犹豫之后,另出了个主意。
这下轮到曹氏垮了脸了。前些日子她好容易做小伏低把蒋锡哄了回转,为了那聘礼之事,这几日蒋锡又不过来了,再让她去说这个,她也发怵。
“娘,我终究是要出嫁的,你却是要一直留在家里,难道就永远不跟爹爹说话了?再说,好歹你还生了柏哥儿,又怕什么呢?”
说到蒋柏华,曹氏更伤心了:“说什么柏哥儿,如今我一日才能见他几次呢。”桃华每日都让蒋柏华过来请安,但从来都是坐不了片刻就走,蒋柏华自己也并不觉得曹氏特别亲近。
“姐姐今年大约就要嫁出去了。”蒋燕华冷静地道,“等姐姐出了嫁,柏哥儿还不是要回到你身边来?”
这话给了曹氏勇气,第二日特地做了蒋锡喜欢的桂花糕,派了茯苓去将人请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了一会儿话后,终于吞吞吐吐地提到了海姑姑的事。
“燕姐儿也要去学规矩?”蒋锡眉头一皱,“你可知道那海姑姑极会难为人?”从昨天开始,海姑姑就叫桃华学起规矩来了,单是一个跪拜行礼就练了几十次,今天这会儿还在练着呢。
蒋锡今早听了就气得了不得,这不是折腾人吗?他这里正愁着没法子让桃华脱身,蒋燕华倒当是什么好事似的还要一头扎进去呢。
曹氏吓了一跳。蒋燕华却细声道:“这海姑姑虽是不怀好意,可总归宫里的规矩她不敢不用心教。女儿不怕辛苦,就是想学一学……不然将来出去若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那起子小人不说女儿,怕要去议论姐姐娘家不像样子了。”
不得不说最后这句话让蒋锡听得十分顺耳,犹豫了一下便道:“你若是不怕吃苦,我去问问你姐姐就是。”
桃华的院子蒋锡素来是想进就进的,这会儿一进去就看见桃华正在院中屈膝行着福礼,保持半蹲的姿势不动。海姑姑拉着个长脸站在一边,不停地道:“姑娘蹲稳些……肩膀不要缩起来……眼睛往下看……”
蒋锡眼看桃华已经有点蹲不住,海姑姑却不叫她起来,顿时一股子火就撞了上来,大步走过去道:“桃姐儿!若练得累了就歇一歇。”
海姑姑板着脸上前来福了一福:“蒋老爷,这男女授受不亲,虽是亲父女,姑娘大了也该忌讳些,总不好这样直出直入的。且姑娘这是在练规矩呢。等进了宫,贵人们不叫起是不能起的。奴婢这会儿让姑娘辛苦一些,也是为姑娘好。”
蒋锡平素是不会跟人拌嘴的,这会儿看见女儿吃苦,倒是灵光闪现了,指着海姑姑道:“你说进了宫哪位贵人会不叫起?莫非你是在说太后娘娘不慈,又或者皇后娘娘不睦,会刁难桃姐儿?”
☆、第135章 报复
海姑姑噎了一下。桃华成亲之后就是郡王妃,入宫之后只须大礼参拜太后和皇后即可。当然太后与皇后都看她不顺眼,可名义上来说太后是婆母,皇后是妯娌,若是让人干行礼不叫起,说出去可不好听,至少不能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蒋锡见海姑姑说不出话来,马上乘胜追击:“你竟敢背后这般诋毁太后和皇后,简直胆大包天!”
桃华早就在蒋锡说话的时候就顺势站起来了,见海姑姑竟被蒋锡噎得张口结舌,忍不住心里偷笑,过来打个圆场道:“想来是海姑姑平日里训宫人的时候说顺了这话,定然不是有意诋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
海姑姑才来第二天就被蒋家父女各来了一记,这会儿是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若是点了头,等于说自己拿训宫人的态度来教导未来郡王妃,这可是犯上。可若不答应,那就是犯太后和皇后了,罪名更重。两厢权衡之下,只得向桃华道:“是老奴糊涂了,还请姑娘看在太后娘娘份上,不要怪罪。”
她搬出太后来,桃华也就只能笑笑不再说什么了。
蒋锡虽然心里还有气,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只得见好就收,招手叫女儿到一旁,沉着脸将蒋燕华的话说了,忍不住抱怨道:“她还当这是什么好事呢,上赶着过来吃苦。”
桃华沉吟了一下,笑道:“爹放心。叫她等几日吧,这会儿不是过来学规矩的时候。”
蒋锡略有些不解地看着女儿,却见桃华对他眨了眨眼,就知道女儿定然是要折腾这个海姑姑,便点头道:“既是这样,我就去与她说,让她再等些日子。”
海姑姑一直拉着个脸站在一边,等看蒋锡走了,那脸上的线条都快从八点二十变成七点二十五了,拖着长腔道:“姑娘,这样可不成啊。”
桃华也不去问她究竟是什么不成,走到原来的地方笑道:“继续继续,姑姑看我这个福礼做得怎么样?”
海姑姑干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这蒋家姑娘跟绵里针似的,用劲小了只觉得打了个空,用劲大了就会被针狠戳一下,真是有些难以对付。不过好在她还有太后懿旨在前头顶着呢,鸡蛋里挑骨头也要折腾她一番。
蒋燕华听了蒋锡的话,口中虽然恭敬答了,心里却有些不信,回了房免不了向曹氏抱怨一句:“姐姐怕是根本就不想让我也去吧?”
曹氏却是叫白果去打听了一番,心惊胆战地道:“听说大姑娘从早到晚都没个歇的时候,昨日跪了大半天,今日膝头上就是两块青紫。这,这也太折腾人了。”
蒋燕华半信半疑道:“当真的?姐姐瞧着也不是肯受气的人哪。”
曹氏嗐了一声:“那可是太后赏下来的人,又是太后又是婆婆,你姐姐再倔又能怎样?听说这些宫人教宫规的时候,还要打的呢。”
蒋燕华蹙眉道:“那是教宫人,姐姐可是未来的郡王妃,她怎么敢打。”不过听说学规矩竟如此苛刻,也不由得有些却步,“那,那就再等几日吧……”
这一等就是六七天,桃华几乎是寸步没出院子,天天就是学习各种宫礼。蒋锡已经烦躁得连孤本都读不下去了,几次都想硬闯,到底还是被蒋老太爷拉住了:“桃姐儿自有办法的。她岂会由着那宫人摆布。”
蒋锡一脸焦躁:“可那老虔婆处处拿着太后来压桃姐儿。我听薄荷说,桃姐儿跪得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到了晚上腿脚都是肿的。”
蒋老太爷不慌不忙地道:“既然薄荷这么说了,你就到外头说去,总要叫别人知道桃姐儿的辛苦才是。”
“那有什么用?”蒋锡在桌子上捶了一拳,“外头再怎么说,桃姐儿还是得学这些破规矩。”
蒋老太爷叹了口气:“规矩是必定要学的。桃姐儿毕竟是要嫁入皇家,且安郡王又素来被太后所猜忌,若是规矩学不好,桃姐儿将来在宫里就多了一桩把柄让人可抓。你以为她这些日子为什么这么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