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松开手,没有阻拦。她也不是一定要把母子隔开不许亲近,只是不让曹氏插手蒋柏华的教育罢了。何况在长房派来的丫鬟面前,她也不愿让人看出一家人不睦来,这丢的是蒋锡的脸面。
曹氏抱了蒋柏华就心满意足。她虽然不太敏锐,但今日也感觉到小于氏对她有些冷淡,若不是蒋老太爷说了她一句老实,恐怕她就会被蒋家人全体忽视了。她自知只是继室,尚未进门就觉得气矮三分,唯一的依仗就是蒋柏华这个儿子了。方才她很怕长房派来的丫鬟看出蒋柏华与她不亲近,幸好桃华没有阻拦,这会儿胖墩墩的儿子抱在怀里,手臂上的重量似乎能传到心里,让那颗轻飘飘的心也踏实了下来。
一行人走到正院厅上时,蒋钧已经换下官服,在厅里等着了。他跟蒋老太爷生得完全不像,据说是更像于氏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外祖父。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倒是像了蒋老太爷,生得修长高大,穿上官服定然十分体面。
蒋锡跟这位大哥看起来可不怎么亲近,只是照礼数行了礼,寒喧也十分的模式化,完全没有看见蒋老太爷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桃华等人也上前给蒋钧见礼,蒋钧照例问了几句,只对蒋柏华亲热些,对桃华和蒋燕华则只是随意点了个头。
又一个重男轻女的。桃华瞬间就在心里下了个结论,淡淡地拉了一把蒋燕华,跟着曹氏往女眷座位上走去。
才走了两步,就有个少年从斜里出来挡在两人面前,先向曹氏做了个揖,唤了一声三婶,接着就转向桃华和蒋燕华,笑嘻嘻道:“这两位姐妹,哪位是三姐姐,哪位是燕妹妹呀?”
桃华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蒋钧只有两个儿子,这个显然就是次子蒋榆华了,只是怎么说起话来一副油腔滑调的模样?
于氏身边坐着蒋丹华,一见蒋榆华便招手笑道:“榆哥儿这里来。你这皮猴,别吓着你三姐姐。”
蒋榆华笑嘻嘻地站着没动,眼睛在桃华和蒋燕华身上溜来溜去,道:“祖母别急,孙儿今日在书院读书,还没见过叔父婶娘以及姐妹们呢,总要行个礼才是。我猜,这位穿桃红衣裳的就是三姐姐了吧?那这位就是燕妹妹了。”
桃华淡淡回了个礼:“三弟。”蒋燕华将半边身子隐在她身后,也福了一福。
“好了好了。”小于氏瞥了蒋燕华一眼,不动声色地招呼儿子,“去你父亲那边坐着。”
于氏却有些舍不得:“这是家宴,还分什么里外呢,让榆哥儿到我这边来。”
小于氏只得不语,转头见蒋老太爷慢慢走了进来,连忙道:“父亲来了,团素,去吩咐厨下,可以上菜了。”
蒋老太爷一来,席间的气氛立刻又僵滞了几分。蒋钧除了蒋老太爷刚进来的时候问候了一声之外,席间几乎不跟蒋老太爷说话。倒是蒋锡满心欢喜,坐在蒋老太爷身边,又是斟酒又是挟菜,旁人简直插不上手。
蒋家世代行医,不似一些读书人家那般讲究食不言,席间也可以略说几句话,只是不要大说大笑,因为进食之时太过兴奋会分心,不利于养生。
蒋柏华坐在曹氏与桃华中间,他已经会用小勺子,只要将菜挟到他碗里,分成合适的小段,他就能自己用勺子舀了来吃,连曹氏想喂他,他也不肯。
“柏哥儿真是乖。”小于氏看着蒋柏华皱着小眉头把桃华挟给他的青菜舀到嘴里嚼啊嚼,不禁笑道,“榆哥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爱吃青菜,给他喂进嘴里都要吐出来。”
蒋榆华脸上一红,抗议道:“母亲,小时候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当着姐妹们的面,母亲也给我留点面子呢。”
曹氏想说句话,又不知说什么好。一到吃饭的时候蒋柏华就显出了对她的疏远,想吃什么菜只扒着桃华要,即使桃华挟给他不爱吃的,也会乖乖吃下去。她虽然也连连给蒋柏华挟了几次菜,但总觉得小于氏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了然,似乎已经发现了蒋柏华跟她并不很亲近的真相。
桃华倒是很从容地笑道:“柏哥儿有时也犯小脾气的,不过还好,跟他讲讲道理,大半时间还是会听的。若是实在不听,也只好打打手心了。”
曹氏顿时一阵心疼,蒋柏华自打出生,她可是从来一指头都没碰过他,想?2 坏饺チ颂一鹤永铮挂ご颍靠稍趺窗ち舜颍垢一庋捉?br /> 小于氏用眼角余光瞧着曹氏的脸色,口中笑道:“这么可爱的孩子,亏得弟妹也打得下手去。”
曹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桃华却笑道:“母亲倒是从来舍不得动手的,总要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才好教他知道分寸,所以要打手心,都是我这个狠心的姐姐来。”
于氏听得笑了起来,道:“严师才出高徒,你这虽不是师,但长姐如母,也是该严格教导才是。将来柏哥儿出息了,少不得要谢谢你呢。”
曹氏刚有些欣喜桃华又呼她为“母亲”,就听见于氏说的长姐如母四个字,未免有些刺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边蒋锡听见了,却笑道:“桃华也只是说说罢了,每回拿了戒尺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跟她娘一样,都是嘴硬心软。”
桃华笑道:“爹爹净拆我的台。被柏哥儿听见,以后要不怕我了呢。”
众人一起又笑起来,气氛便欢快了不少。小于氏本来有心再说两句,却觉得桃华方才说到白脸红脸的,似乎有些意有所指,便谨慎地闭口不言,只随着众人微笑。
有这几句笑谈,席间气氛轻松不少,连蒋钧也露了点笑容,向蒋锡询问起无锡的生活,并提到去年蒋锡搜罗的那批上好药材,随口道谢:“若是在京城里,一样的银子可买不到那般好的药材,多谢三弟费心了。”
其实那批药材里,蒋锡还填进去不少银子,闻言也不说破,只道:“大哥哪里话,都是自家人,应该的。不知梅姐儿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说起这件事,满屋子的人都沉默下来,半晌小于氏才道:“梅姐儿如今身子是养好了许多,只是——毕竟之前是受了重击才小产,太伤身……过年的时候我曾入宫去看过一次,脸上才有点血色。”
蒋锡叹了口气:“大嫂也不要太担心了,小产虽伤身,仔细调养还是可以养回来的。若是还缺什么药材,只管直说。”
“多谢三弟。”小于氏面露感激之色,“若是还要什么,少不得要向三弟开口了。”
蒋丹华偎着于氏坐着。大约是自知犯了错的缘故,她今日格外老实,连话都没说几句,这时才小声道:“娘,我也想去看看姐姐。”原本于氏入宫总是带着她的,可蒋梅华小产之后,于氏就总是一人独自入宫了。蒋丹华跟姐姐感情颇好,这足足有小半年没见,的确有些思念。
小于氏轻轻叹了口气:“再过些日子吧。今年进了三月就要选秀,宫里也乱糟糟的,不方便带你去。”
说到选秀,众人就更沉默了。本来蒋梅华有孕的机会极好,然而这一小产,却是极其不利。三月里选秀,最晚到四月,一干新秀女就会陆续入宫。那时蒋梅华纵然已经养好了身子,也难与这些新人争锋了。毕竟她已经入宫三年,说得难听一点,已经不新鲜了。
蒋丹华嘟了嘟嘴,不说话了。刚刚活跃起来的气氛又沉下来,唯有蒋老太爷似乎并未受到影响,慢慢将碗里米粒全部吃光,端茶漱了口,才缓缓道:“既已入宫,能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平安就是福。”
说罢,蒋老太爷起身,在席间看了一圈,伸手点了点桃华:“桃丫头吃完饭跟我去百草斋。”
桃华其实已经吃完了。上辈子工作学习都太忙,吃饭都恨不得几下就扒拉进肚子里去,穿越过来之后虽然已经尽量改正,但吃起饭来还是比别人要快一点儿,只是因为长辈都在,不能随意离席罢了。这会儿听见蒋老太爷的话,便连忙起身,交待了薄荷照看蒋柏华,自己跟着蒋老太爷走了。
蒋丹华瞪大眼睛,看着桃华的背影,忍不住道:“祖父叫三姐姐去做什么?”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祖父对她们这几个孙女虽然温和,但从未有过叫去单独说话的时候,尤其还是去百草斋——自打祖父搬到那儿之后,连祖母都不能随意进去呢。
小于氏轻咳一声:“祖父叫你姐姐过去,你问这许多做什么。”她隐约猜到,怕是跟桃华救了杏华有关系,多半是蒋老太爷看重了那个吹气的偏方——如此说来,那偏方还真管了用不成?
于氏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蒋老太爷高瘦的背影,口中淡淡道:“桃丫头多年不曾回来过了,你祖父自然要关心一些。”她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当年就是蒋丹华将桃华推倒,摔成了个傻子,后来回了无锡听说是忽然好了,蒋老太爷大约是觉得心中愧疚,所以要特别关切一番吧。
蒋钧也盯着父亲背影看了一眼,转头便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蒋松华道:“吃完了没有?吃完就去读书。我今日见了榆儿书院的先生,他说榆儿今年考童生并无问题。若是你弟弟中了童生,就跟你这做哥哥的平起平坐了,你可还安心?”
蒋松华从看见父亲就一直不吭声,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挨骂,只得放下饭碗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小于氏看得心疼,又不敢当面驳了蒋钧,只得叫过团素,吩咐她给蒋松华送两样点心过去,免得他饭没有吃好,读书到晚饿得慌。
厅中这些事,桃华自然都听不见。她跟着蒋老太爷走了挺长一段路,才走到百草斋。这居然是整个蒋宅里最偏远的院子,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从原来的园子里圈了一块出来。从院中的房舍就能看出来,这里不是长年居住的地方,倒像是供人消夏的轩楹之类。不过也有一项好处,就是门窗轩朗,采光极好,对俯案写字读书是极方便的。
朱姨娘没有在家宴上出现,这会儿见蒋老太爷回来,已经从屋里笑吟吟迎了出来,只看见桃华的时候略略怔了一下,随即就笑容满面地又倒上一杯茶来,不等蒋老太爷说话,就识相地退了出去。
桃华略有一点儿意外。本来今天朱姨娘给曹氏荷包的时候,她还以为朱姨娘在蒋家十分得宠,因此有意炫耀呢。可家宴时朱姨娘根本没有出现,现在到了百草斋里,朱姨娘做的又是丫鬟的差使,倒让她对之前自己的猜想有点怀疑了。
蒋老太爷端起茶杯轻轻晃了晃:“听你父亲说,如今无锡流行喝花茶,你母亲那个庄子,也改种窖茶的花了?”
“是。今年用福寿草的花制了新茶,给伯祖父带了些来。如今还搁在箱子里,晚上让丫头送过来。”
蒋老太爷点头:“你父亲说你聪慧,果然是不错,居然想到用福寿草花制茶。”
桃华略有些汗颜,心想这可真不是她的发明创造。不过蒋老太爷也不要她回答,拿茶说话不过是为了挑起话题罢了,续道:“听说你父亲编的这本《草药纲》,是你替他整理誊抄的?你对草药知之甚详啊。”
“不过是誊抄罢了……”桃华有点摸不着头脑。
蒋老太爷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你父亲的字,我是知道的,一写到高兴之处,说好听的是意兴湍飞,笔走龙蛇,说不好听的就是潦草一片,神鬼莫辨。若不是懂药之人,做不了这整理的活计。”
桃华也忍不住想笑。蒋老太爷说得一点没错,蒋锡的字其实写得不错,然而他平生没挂牌行过医,写字却深得大夫开方的精髓——鬼画符!桃华给他整理的那些手稿,至少有一半都是写得龙飞凤舞,一般人认不出来。
蒋老太爷含着笑意道:“从你父亲这一代起,到你们兄弟姐妹,唯有你继承了咱们蒋家的天份。”
桃华在不太好意思的同时,也感觉到了蒋老太爷藏在笑容下面的一丝哀伤。
“我正在编写一部医案集例,”蒋老太爷很快将这点哀伤压了下去,看着桃华,“你得闲的时候,来帮我抄写吧。人老了,眼睛不好用,抄写起来吃力,写的字也不够工整啦……”
“是。”桃华欣然。蒋家的医案虽多,但基本上都是行走于市井之间,而蒋老太爷是宫廷太医,其医案必定与宫中有关,就算不敢详细写出,从里头也能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蒋老太爷看着桃华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你父亲编写的这本《草药纲》可是极重要的东西。现在世上医书虽多,却并无一本完整的专写草药的书籍,《草药纲》若是完成,可算是一项大功劳。不过你父亲所接触的草药虽多,有些极贵重的却是不曾见过,而我在太医院供职,对这些药物有些心得,都在我这本书里了。你一边整理,一边可将其中关于药物的部分提取出来,充实你父亲的书。这件事,也只有你适合做了。”
☆、第43章 反抗
桃华原本以为,到了京城之后的日子会有那么点儿无聊。毕竟京城规矩大,又是寄住于亲戚之家,要想再像在无锡时那般出入随意,是根本不可能了,只能跟着小于氏出去串串门。可蒋钧不过才是五品官,平日应酬来往应该也不太多,再加上她最近一心都放在蒋梅华身上,也不可能有心情带着侄女出去走动,所以自己平日大概只能在屋里读读书绣绣花,熬到蒋老太爷寿辰过后,再离开京城就是。
没想到才到京城第一天,就被蒋老太爷交代了这么一项任务,顿时日子就充实起来了。每天早晨起身,先去给于氏请安,之后回房用过早饭,就可以直奔百草斋了。在那边消磨大半日,用过午饭后还可以跟蒋老太爷一起打一套五禽戏,在天近黄昏的时候才回现在住的东偏院。如此有规律的生活,居然有点像前世上班的时候了。
对请安这件事,桃华实在有点不习惯。在无锡并没这规矩,不过是早晨一家人都聚在一起用早饭罢了。而到了京城,大清早的还要先去见了于氏,再回自己住处吃饭,实在是折腾。幸而现在已经开春,若换了是冬天,灌了一肚子冷风再回去吃饭,准得消化不良。
蒋柏华对此更不习惯。在无锡的时候他起得都晚一点,桃华觉得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睡眠要充足,因此都是让他睡到自然醒的。可惜现在不成,于是每天早晨叫他起床,都成了一场战斗。
“柏哥儿醒一醒,到了伯祖母的院子啦。”桃华晃一晃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家伙,觉得两条胳膊都是酸的。到了这时候就庆幸蒋宅不大了,如果是高官显贵家那种巨大的宅院,又没有轿子,桃华觉得自己两条胳膊非断了不可。
柏哥儿像只小胖猫似的哼哼了两声,把脸钻到桃华脖子上蹭来蹭去。幸而小家伙并没有起床气,虽然困得不行,还是努力睁开眼睛,从桃华怀里下了地,拉着她的手走进院子里去。
曹氏在后头跟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日在家宴上,桃华在众人之间称她为母亲,她还当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呢,谁知道等回了东偏院,桃华依旧还是呼她为太太,且态度还是淡淡的,根本没一丝一毫的改变。
那会儿她才知道,桃华不过是为了在长房众人面前维护蒋锡的脸面,不愿叫人知道蒋锡家中有不和罢了。就连蒋柏华,也是在众人面前才让她领着,可一到吃饭睡觉的时候,就又自动自发地找桃华去了。
曹氏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算是看明白了,蒋家长房对她这个继室根本不放在眼里,连着她带来的蒋燕华,虽然已经改姓了蒋,仍旧是个外人。还是女儿说得对,蒋家长房现在也是靠不住的,她得赶紧把信送给哥哥嫂嫂,若能让他们带着去靖海侯府去拜访一下,那就好了。
于氏已经梳洗完毕,在屋里等着众人去请安了。小于氏要服侍蒋钧去衙门,还要在早饭前把一天的事情都吩咐下去,难免要来得晚些,蒋杏华今日却是已经过来,陪伴在于氏身边了。
“三姐姐。”蒋杏华那日虽然及时灌了袪寒的汤药,仍旧发了两日低烧,这会儿脸色还是苍白的,幸而穿的是一件杏红色褙子,才映得脸上略有些血色。见了曹氏等人,站起来见礼完毕,便向桃华靠了靠,“那日,多谢姐姐了。我听紫藤说了,若不是姐姐费心费力,说不定我就……”
“妹妹不必这样客气,人命大事,哪有见死不救的。何况也是祖父先施了针,否则我做的也未必有用。”桃华客气地对她笑笑,略有点儿怜悯——一个庶女,在蒋丹华这里恐怕没什么好日子过,蒋丹华可不管是不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