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哈哈一笑,抬脚跨出宫门,一眼却看见了站在外头的桃华,顿时眉毛一扬,露出惊喜来:“蒋姑娘?”
唰地一下,宫门附近内侍们的目光都落到了桃华身上,桃华暗暗叹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行礼:“江二公子。”这个在寿仙宫里自在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的少年,正是江恒。如此看来,在寿仙宫里陪着太后说话的人,定然是南华郡主了?
“蒋姑娘怎么来宫里了?”江恒去年离开无锡的时候颇有几分遗憾,还以为之后是没机会再见到蒋家大姑娘了,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皇宫里又见面。
“跟着大伯母来探望大姐姐。先来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行礼。”桃华半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回答,能感觉到那黄内侍的目光已经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了。
“哦,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在里面呢。”江恒小时候经常跟着南华郡主入宫,十二岁之后为了避嫌才来得较少,对宫里一些门道也略知一二,犹豫了一下便道,“黄公公,让人给蒋夫人通传一下吧……”
他话还没说完,袁夫人身边那少女已经身子一晃,又险险地站稳了。江恒不由得也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道:“黄公公,一并给这位夫人也通传一下吧……”
“是。”黄内侍是太后的心腹,自然知道太后对江恒的喜爱。横竖这两家人站的时间都不短了,想来太后也乐意卖江恒这个面子的,“奴婢这就去。”
寿仙宫内,太后倚着迎枕,正听着南华郡主说话。殿内除了宫女内侍之外就只有皇后在,两个都是自己侄女,用不着端什么架子。
南华郡主进宫来一是探望太后,二是想借个太医去家里守着,文氏马上就要生产了,虽然请了极有经验的稳婆,南华郡主还是不放心,毕竟是头胎呢。
太后自然随口就答应了,且指派了太医院最擅妇人科的太医过去,反正现在宫里也没有孕妇,用不着他。
“这孩子是个不老实的,老大媳妇到如今还在吐呢,瘦得一把骨头了。”其实文氏孕吐时间长是真的,但也根本没有瘦到一把骨头的程度,不过在南华郡主眼里,她没有养得白白胖胖的那就不正常,万一肚子里的孩子长不好怎么办。
太后是知道南华郡主说话爱夸张的,并不以为意:“前头太医不是说胎还稳?那就无妨。”她无所出,南华郡主自幼就在她身边养大,也有几分感情在,每次太医去诊过脉,她也都要过问的,据太医的说法,文氏虽然妊娠反应大,但胎还是坐得很稳的,并没有南华郡主说的那么吓人。
南华郡主正要答话,黄内侍已经走了进来:“太后娘娘,二公子在外头——与那位蒋姑娘仿佛是认识的,还让奴婢来替蒋夫人通传一下……”
“嗯?”太后微微抬起眼皮,“是蒋氏那个妹妹?”小于氏几次入宫,太后虽然没怎么见她,却对她带进来的人了如指掌。
“并不是。”黄内侍忙道,“奴婢没见过这位姑娘,听说是蒋婕妤的隔房堂妹,从江南来的。”
南华郡主对接近儿子的任何女子都十分注意,顿时追问:“江南来的?是无锡蒋家的人?是不是叫什么桃华的?”
这些事黄内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答道:“报上来的名字正是叫蒋桃华。”
“嗨。”南华郡主微微皱了皱眉,“娘娘,这就是我说的那个看出老大媳妇有孕的蒋家丫头。若不然,您就打发了她们走吧。”一则算她还个人情,二则也免得那丫头在江恒眼前。
太后随意点了点头:“连袁家的人一起打发了吧。”
皇后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候才恨恨地道:“姑姑,袁家这是想送人进宫呢!”不要以为她不知道袁夫人今天带进宫的是个什么人,那是袁家旁枝的一个侄女,身份还不够参加选秀。
太后摆了摆手:“袁家算不得什么。”被于氏一族打压得喘不过气来,以为再送个女儿入宫就管用了吗?
皇后也知道,可就是这口气咽不下去:“昨日皇上又去了钟秀宫!”宫里一口气进了十几个新人,可袁淑妃还能占得皇帝一分宠爱,怎不让她恼火。
太后皱了皱眉。皇后也太爱嫉妒,这可不像后宫之主的做派,怎么教导也教导不过来。
“娘家不成,随她怎么得宠也没用,你急什么。”
皇后低声道:“我是怕她生下皇子——”
太后眉头皱得更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蒋梅华有孕之后,她曾示意过皇后可以让蒋梅华生下皇子,再抱到自己宫中抚养,先在手里握一个皇子,就占据了主动不是?结果皇后在她面前装聋作哑,背过身去就做了手脚。
如今皇帝登基十年,年近三十却连一个子嗣都没有,外头都在议论了,皇后却还在这里怕袁淑妃先生子——记得她刚入宫的时候还是听话的,怎么如今年纪长了,脾气也长,心眼却是半点不长呢?
“与其担心她,不如想想自己。”到底是娘家侄女,太后也不欲在南华郡主面前让皇后没脸面,只说了一句就把话题转向了南华郡主,“说起来,恒儿年纪也不小了,他的亲事也该张罗起来了吧?”
这事儿正是南华郡主的心事,忙道:“还要请母后给掌掌眼呢……”紧接着便将自己这几年来一直关注着的几家姑娘逐一说给太后听。
正说得高兴,一股药味从门口传来,一名宫女捧着银杯进来:“太后,该用药了。”
南华郡主连忙起身去接了,亲手捧给太后:“母后用了这药,可觉好些?”
这一年来太后总觉得眼睛有些发花,近日终于发展到了夜里视物不清,白日见光流泪的程度,不得不召了太医来用药。
“陆太医有些本事,用了这药倒觉得好些,只是也太难喝。”太后素来不爱吃药的,只是这次眼睛实在难受,听陆太医的意思,倘若拖下去说不得还要失明,太后被吓着了,只得左一碗右一碗按时用药。
南华郡主也知道太后这毛病,不由得笑起来:“良药苦口,母后且忍一忍。快拿蜜饯来。哎,这甜腻腻的东西,有时候倒弄得口里更苦了,倒不如带点子酸味的,酸甜酸甜更祛苦味。明儿我给母后送些腌梅子来,那个东西虽酸点,味儿倒不错。”
太后不是很有兴趣地听着,随意点了点头,问道:“说起来,郡马现在怎么样了,还在兴教寺住着?”
南华郡主闻言,脸就有点往下拉:“是,住了快一个月,我看是乐不思蜀呢。”
太后轻咳了一声:“郡马也是为了治病。那如今腿可好些?”
说到这个,南华郡主又高兴起来:“这可也真是奇了。从前他就好个酒,一天总要饮几杯,谁想得到这病居然是从酒上来的呢?这回在寺里住着,天天白菜豆腐清水,人倒精神了许多。还是从前那些太医不中用,只说是风寒湿痹之症,弄得年年都要去南边儿过冬,仍旧不好。现下这么一调理,眼瞅着他就说腿上轻松了。”
当初是她自己挑中了江郡马,虽说夫妻婚后有些冷淡,但毕竟还是自己关心的人,被风湿症折腾了二十多年,如今忽然大有好转,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可惜找不到当初指点郡马的那个人,不然真要好好赏她!”
“怕是凑巧罢?”皇后也是听南华郡主说过这件事的,“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哪里就分得清什么风湿和——那个话怎么说的来着……”
“痛风。”南华郡主已经对这个词儿很熟稔了,“说起来我当初听的时候也觉得诧异呢。不过郡马说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说的。”
太后摆了摆手,不让她们为这种小事辩驳起来:“民间郎中也是各有所长,且多有偏方奇方,遇着了拿手的药到病除也是有的。虽说是个小丫头,或许家里祖传的医术专治这个,见多了也就识得了。不管怎样,病好了就好。”
南华郡主喜滋滋地道:“可不是。从前想劝他少喝一杯,比什么都难。如今不用我说,自己个儿就戒了酒。就凭这个,我若见着那女孩儿,也要好好赏她的。”
皇后不大喜欢南华郡主。一则她总觉得太后对南华郡主更宠爱一点,二则却是觉得南华郡主的日子比她过得自在,因此每次见了面,总忍不住要别别苗头。此刻看南华郡主这样欢喜,嘴便又不听使唤,张口便道:“我总觉得没那么巧的事,再别是有人知道了郡马的身份,特意巴上来的罢?赏来赏去,别把人赏到你府里去了。切莫觉得十几岁的丫头没心计,而今这些女孩子,精明得紧呢。”
她说着说着,倒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忍不住就忿忿起来:“一个个做出些狐媚样子,今儿唱歌,明儿烹茶,只管哄着皇上。你也小心些,别叫这些人把恒儿也哄了去。”
太后听她越说越不像样子,不由得眉头一皱:“说什么呢。这是在宫里,谁来哄恒儿。”江恒可是南华郡主的心头肉,皇后说谁不好,要把江恒扯进来。
皇后不服气地往外指了一下:“那外头就有两个呢。”
这句话倒提醒了南华郡主,忙道:“快出去瞧瞧,恒儿做什么呢?”方才几个女人说话,江恒坐着也不耐烦,这才说要去院子里看看花。
小内侍赶紧进来回话:“二公子在赏花。”又机灵地补充,“两位夫人带着人都走了。”
南华郡主追问道:“二公子跟蒋家姑娘说话了没有?”
小内侍低头道:“说了几句,奴婢听着是说什么走三桥的事儿,又提花茶。”
南华郡主想想还是不放心:“蒋家姑娘怎么说?她对着二公子——是个什么样子?”
这些宫里的内侍都是粘上毛比猴儿还机灵的,闻言便知道南华郡主是想问什么,忙道:“蒋家姑娘一直低着头,回话的时候都没怎么看二公子。”
南华郡主吁了口气:“这还好。还是个知道分寸的。”
南华郡主在寿仙宫盘问小内侍的时候,桃华已经跟着小于氏到了蒋梅华的居处。蒋梅华带进宫的丫鬟沉香正在门口等待,一见小于氏便欢喜地迎上来:“夫人总算来了,娘娘都等急了。”说着,有些疑惑地看看桃华,“夫人,娘娘不是说……”不是说让带着家里所有的姑娘都来吗,怎么只来了一位?
小于氏顾不上回答沉香,迈步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反问她道:“之前不是住在香延宫吗?怎么换了地方?”刚才跟着领路的内侍过来,她就看出不是往香延宫去的路,心里便提了起来,唯恐女儿是被发落到了什么偏僻的地方甚至冷宫。现在看这宫殿虽小,收拾得却整齐,心里才稍稍放下一点,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沉香忙道:“夫人放心。皇上说娘娘小产后身子弱,香延宫偏殿窄小,不宜养病,就迁到玉卉阁来了。这地方宽敞些,就是娘娘做主了。”
小于氏顿时呼出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蒋梅华住香延宫的时候,被香延宫主位的于昭容刁难过数次,小产之后,于昭容更是幸灾乐祸。皇帝现在把蒋梅华迁出来,显然是对于昭容态度不满,也是对蒋梅华的一种补偿和体贴了。
玉卉阁也不大,小于氏走得快,几步就进了内殿,随即就唤了一声:“梅姐儿——”声音里隐隐已经带了哽咽。
桃华抬眼看过去,吓了一跳。虽然已经没什么清楚的印象,但记忆里蒋梅华是个有点冰雕感觉的纤瘦美人儿,既然能给人冰雕的感觉,那肌肤应该是十分白皙通透的。但现在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女子跟纤瘦基本挂不上边,脸色更是黄黄的,有明显的黄褐斑,完全不复那冰肌玉骨的模样了。
小于氏看见女儿这模样就心酸,拉着女儿的手好一通询问,又抱怨太医不顶用。蒋梅华回答得却有些心不在焉,等她稍稍平静一些便道:“母亲,妹妹们怎么没来,这是——”
小于氏抹抹眼泪,这才想起桃华来:“这是你三叔家的三妹妹,桃华。你祖父说了,家里女孩儿年纪都不小了,也不宜进宫。桃华会诊脉,让她来给你诊诊脉,出去跟你祖父说说,也好开个对症的方子,免得这些太医糊弄你!”以前在香延宫有些话不敢说,现在蒋梅华自己独居一处,说话倒是方便了。
蒋梅华打量着桃华,神色有些复杂,听到蒋老太爷不许家里姑娘们进宫,眉头便不易察觉地一跳,随即对桃华笑笑:“多年没见,三妹妹出落得我都不敢认了,没想到还学了医术。”
桃华对她行了一礼,微笑道:“略懂一点皮毛,能看看脉象罢了。伯祖父担心大姐姐,好歹知道大姐姐的脉象,才好斟酌开方子。大姐姐让我诊诊脉罢。”
蒋梅华带了两个陪嫁的丫鬟进宫,一个沉香一个檀香。此刻檀香正在沏茶,沉香见蒋梅华点了头,便连忙拿了个迎枕过来让蒋梅华搭手,又给桃华搬座椅。
蒋梅华的手腕看起来丰润,但桃华看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这是虚胖。再诊过她两手的脉,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蒋梅华小产之后,伤身还是其一,最要紧的是她心里憋了一口气,正经的郁结于心,以致肝脾不宁,血气不畅,脸上才起了这些黄褐斑。
“前头太医开的什么方子,大姐姐这里可还有?”
“沉香去取。”蒋梅华随口吩咐,眼睛还在看着桃华,“三妹妹今年有十四了没有?”
“已经过了十四岁生辰了。”
小于氏有点尴尬。桃华的生辰在三月里,但她忘记了,连长寿面都没给桃华备一碗。也幸好蒋家人对生辰看得不那么重,否则单凭这个,传出去她这个当家主母就做得不合格。
“十四了……”蒋梅华沉吟一下,“这么着,二妹妹已经快及笄了吧?”蒋莲华是六月里的生辰,今年正是及笄。
小于氏不知她为什么问这个,随口答应着,见沉香取了前几次的药方来,忙道:“桃姐儿快看看,可是有什么不对?”
桃华把几张药方都看了看,其实都是大同小异,除了补血就是补气,没什么特别的:“方子倒也中规中矩。”
人的心情对健康的影响实在不小,蒋梅华现在这样子,也不能说前头的太医开的药不对,只是她心中郁结不解,身子就始终难好。而且这些太医也的确不是十分用心,只管把人补起来,却没有考虑到别的方面——譬如说蒋梅华要如何恢复怀孕之前的纤瘦身材,要如何消除脸上因妊娠而起的色斑——当然,也很可能,有人就是根本不希望她恢复成从前的样子。
于是这事就成了个恶性循环:蒋梅华不好,就总要吃这些药,但补得多了,人就虚胖,越是虚胖,就越觉得不好……
“大姐姐应该多活动一下,如今天气暖了,每日至少早晚各在园子里走半个时辰才好。”
沉香在旁道:“娘娘如今体虚,这气血一直都不曾补回来,去皇后娘娘处请安都累得慌,如何能走那么久。”这位三姑娘,到底靠不靠谱呢?
“气血不通,虚不受补,?5 蠼憬惚匦牖疃鹄矗闷ǔ┝耍砸┎庞杏谩7裨虿凰当鸬模蠼憬阏庋怼碧一坊投亲由仙艘谎郏坊乱馐兜靥终诹苏凇?br /> 她自然知道自己现在胖得跟从前判若两人。自小产之后,皇帝也来安慰过她几次,然而却再没被宠幸过。当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她身子尚未养好,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她现在这模样……别说皇帝后宫佳丽不少,就是普通人家,恐怕也要有几分嫌弃了。
这次皇后准了她家人进宫探望,她让母亲把家里几位妹妹都带过来,其实就是想在里头选一个来帮忙的。蒋丹华年纪还小些,但二妹妹蒋莲华打小就生得俊俏,年纪又快及笄了,应该顶得上用场。只是没想到,这念头才起,就被蒋老太爷给阻拦了。
沉香和檀香的脸,连同小于氏的,一下子都黑了。她们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提这茬的,万没想到桃华居然明晃晃地就说出来了。
桃华很明白这投过来的眼刀子是个什么意思,然而讳疾忌医是最要不得的,前头太医不说,是因为交情不到,敷衍着也就罢了。可是她这次进宫,就算不看在蒋梅华的面上,也要看在蒋老太爷的面子上尽心尽力,若是也这么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呢?
“大姐姐的脉象,我回去禀告伯祖父,自然有合适的方子开过来。但是大姐姐自己也必得要配合着才好。有些话太医们不好说,我跟大姐姐是自家人,若不说出来就是欺瞒了,有弊无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