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儿子,对一个年近四十的人来说,是个大问题。于思睿再没心没肺,这件事上也得寻思一下——就不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单说他这家业传给谁呢?没有嫡子,哪怕生个庶子出来,依着他在太后面前的脸面,也能袭爵。总不能拱手把这家业给了别人吧?
承恩伯府后院花团锦簇,有姨娘名份的就有六七个,通房丫头更是数以十计,这里头还不包括他强抢过后来又送回去的民女,也不包括被他强上了手跳井上吊的老实丫鬟。然而这么多女人,只有两三个曾经怀过孕,而且不知是被人下了黑手还是整日里琢磨争宠花了太多精神,除了他第二任妻子怀胎到了七个月,其余的人都在四五个月上就小产了。
因为子嗣艰难,所以胭脂这一诊出有孕,马上就被捧上了天,不但立刻就得了姨娘的位份,而且一应供奉都是上好的,真是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睡到日上三竿,还有下人嘘寒问暖,从物质层面上来说,已经完全符合甚至超出了她之前的期望。
然而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又说人缺少什么就最想要什么。胭脂从前最想在江悟那里做个姨娘,为他生下一子半女,安享荣华。现在这愿望实现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就格外的令人向往起来。是的,她思念江悟了。
承恩伯爵位虽高,可惜他不是江悟。不要说年纪大了七八岁,就说他在酒色中浸泡出来的模样,也根本无法与英俊倜傥的江悟相比。胭脂不止一次在深夜中摸着肚子想:假如这个孩子是江悟的,那该多好?
想得越多,她就越恨。既然她能这么快怀上于思睿的孩子,若是当初到了江悟房里,一定也能很快怀上江悟的骨肉,那么她今日该有多快活?
可是如今这个下场,能怪谁呢?怪文氏不该有孕,怪南华郡主不顾主仆情份?怪了,又能怎样,难道还能报复不成?当然是不能。但有一个人却是可能报复的,就是蒋家那个给文氏诊出喜脉,搅了她好事的大姑娘!只要她生下了承恩伯的长子,在承恩伯府里站稳了脚跟,说不定就能借着承恩伯的势——唯一的遗憾是,蒋家在无锡。
胭脂再没想到会在京城见到桃华的。因为承恩伯府几胎都是四五个月上没了,现今她的胎也快四个月了,于思睿想想,还是觉得来兴教寺拜拜菩萨更稳妥。
菩萨保佑胎儿灵不灵验,这个还有待后续观察,然而现在胭脂觉得,菩萨至少对她还是不错的,这不,已经把仇人送到眼前来了,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唉哟——”倚红楼里那一个月的调教还是有效果的,胭脂只是稍一思索,就抱着肚子弯下了腰,旁边的丫鬟婆子们顿时着了急:“姨娘,姨娘怎么了?”更有一个机灵的指着桃华,“就是她惊了姨娘的胎气,快把她抓起来!”
这一下乱成一团,蒋老太爷等人在前头,才听见后头乱起来,就见有两个丫鬟冲上来要抓桃华了。一旁的欧太太已经被人推开,蒋杏华吓得脸色发白,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桃华当然不会就站在那里让她们来抓。这些丫鬟们都是在室内服侍的,那点子力气大概也就够端端茶收收衣服,叫她们打盆洗脸水来都带着小丫鬟,自己顶多只把水盆从门口捧到室内,还要抱怨一声手腕酸。
桃华却不是那等横针不拈竖线不拿的人。蒋家下人少,许多事情都是自己做。且蒋锡不大管这些事,桃华平日里下厨也好,自己种些草药也好,甚至到药堂里去帮着搬搬药油药酒坛子也都是做过的,力气比这些副小姐们还要大些。两个丫鬟的手才伸出来,就叫她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的胳膊,往手肘末端用力一捏,那丫鬟顿觉一条胳膊都酸痒麻痛起来,哎哟了一声,37 就被桃华推到另一人身上去了。只听扑通一声,两人滚到了一处,四只绣鞋乱蹬,一时爬不起来。
蒋锡把蒋柏华往伯父手里一塞,就要跑过来,却听有人大喊了一声,接着四五个身穿青缎号衣的人簇着个中年人过来,就把他堵在了外围。
胭脂拿帕子把眼一抹,就流下了泪来:“伯爷——”
☆、第66章 援手
过来的这人当然就是承恩伯于思睿。他才给寺里布施了一大笔香火钱,又抽了个上上签,心满意足地出来,就见殿前乱成一团。宠妾哭哭啼啼,还抱着肚子,这可了不得!想他于思睿横行京城,谁这么不长眼来招惹他的人?
“这是怎么了!谁冲撞了——”于思睿目光一扫,看见独自立在那里的桃华,眼睛一亮,声音立刻低了八度,“谁冲撞了你?可是这位姑娘?”
胭脂还没来得及把手放下来,旁边的下人们却都知道于思睿的德性——这姑娘怕是又被伯爷看上了。
桃华冷冷地看着于思睿,心里飞快地思索。于思睿的“大名”早有耳闻,何况他看过来的眼神赤裸裸的,根本毫不掩饰。蒋家虽有人为官,有女有妃,恐怕也不放在于思睿眼里,要怎么办?
于思睿这会儿已经把有孕的宠妾抛到脑后去了,随手拉一拉衣襟,笑嘻嘻往前走了一步:“姑娘贵姓芳名啊?是哪家的女儿?”他也不瞎,从桃华的衣着上就能分辨出来,这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但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至于说旁边的欧太太,他看出是个寡妇,但当成了桃华的母亲。
一个没了爹的女孩儿,纵然家族里头有人做官,也不是动不得。于思睿打着这主意,更往前迫了一步:“你怎么冲撞了我的妾室,她可是身怀有孕呢。”
桃华厌恶地看着这张脸。于思睿身材高大,一张国字脸,虽有些发福但还没有到脑满肠肥的地步,面色红润,看起来好像还挺仪表堂堂的。可是桃华看得明白,此人肤色虚白,乃是日夜颠倒不常见日光所致,眼睛下头隐隐一抹青色,是酒色淘虚了身子,脚步更有些虚浮,可见外强中干,瞧着好像还生龙活虎,其实内里已经空了。
“我并不曾与贵府姨娘有过接触,不知何为冲撞?”
于思睿听这一把声音脆且亮,仿佛水晶琉璃相撞似的,心里顿时就痒痒的,情不自禁已经在想这嗓子若是在床上……嘴上却道:“你不冲撞,她如何会肚子痛呢?”
当然是装的。桃华心里冷笑了一声:“伯爷若是愿意,现在也可以说自己腹痛。”
哟,果然是朵带刺的玫瑰。于思睿不由得更起了兴致:“难道你是说本伯的妾室在装病不成?你一个小姑娘,怎的敢如此说,莫非你是郎中?”
此刻蒋老太爷和蒋锡已经挤了进来,蒋老太爷脸都是黑的:“承恩伯安好。”
“哟,这不是蒋老太医吗?”于思睿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想起来,当初蒋老太爷做太医的时候侍奉的就是中宫,他小时候往宫里去,也见过几回,甚至自己病了的时候,当时的皇后还叫蒋老太爷给他诊治过。后来又是贤妃和四皇子的事儿闹得那么大,所以蒋老太爷虽然已经从宫中退出来二十年了,他还是认了出来,“这位姑娘是你孙女儿?”蒋郎中的女儿,这倒有点儿麻烦。
蒋老太爷沉着脸,却也只能说:“这是老朽的侄孙女。”孙女和侄孙女还是差着一点的,可是出身却不能隐瞒。
于思睿转着眼珠子一想,就乐了:“是蒋小太医的孙女?我记得蒋小太医一房人不在京城的,怎么进京来了?”别人家的关系他记不清楚,这家的可是知道。这下好了,蒋小太医是狱中自尽的,虽然他死之后,先帝也就不再追究这事儿,甚至没有明旨论罪,而是让家里人把尸首领回去算完。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个罪人,罪人的孙女儿,还不是随便他揉搓?
蒋老太爷知道这事要不好,只得继续道:“正是。为了婕妤娘娘身子不适,这丫头懂些医术,叫她进京来入宫替娘娘请请脉,蒙皇上垂怜,允她多去几回陪伴姐姐。”
这下于思睿犹豫了。桃华进过宫,还得了皇帝的话,这是在皇帝面前露过脸的?想了又想,还是色迷心窍占了上风:“原来蒋姑娘还懂医术呢?正好正好,我这妾室身子不适,蒋姑娘来替她瞧瞧。”这丫头说是进过宫,可也未必就见过皇帝,就算皇帝允了,怕是只是看在蒋婕妤小产的份上。再说了,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是还得听他姑母太后和堂伯于阁老的么?
这么一想,胆子顿时壮了起来,笑嘻嘻伸手来拉桃华:“来来来,其实本伯爷也有些不适呢,蒋姑娘也给我诊诊脉?”瞅那双小手,十指纤纤,指甲上干干净净的没涂蔻丹,不知怎么的倒比家里那些争奇斗艳的妾室们瞧着更勾人些。这要是摸在自己手腕上,嘿嘿……
蒋锡再也忍不住了,挥手隔开于思睿的手:“承恩伯请自重!”真要叫他拉了桃华的手去,他这个爹不如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这下承恩伯府的奴仆们不干了:“竟敢对伯爷动手!这是以下犯上!快抓起来!”一哄而上。这些人都是跟着于思睿出来惯了的,配合默契地拉着蒋锡,隔着蒋老太爷,单单把桃华留给了于思睿。
胭脂看得又是痛快又是嫉妒。既恨不得于思睿马上就轻薄了桃华,又想上去在那张明艳照人的脸上狠狠抓一把。眼看于思睿已经逼了上去,伸手就摸桃华的脸,忽然旁边挤进一个人来,抬手就抓住了于思睿的手腕:“承恩伯这是做什么呢?”
桃华已经在考虑是忍耐还是拔下头上的簪子给于思睿来一下了。虽然穿过来已经有八年,她还保留着后世的观念,并不似这里的姑娘,被摸一下就得去死,她更担心会连累了父亲乃至蒋家一大家子。可是这流氓真的动手动脚起来,也实在是让人忍耐不住!
正在犹豫,冷不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拦住了于思睿,而且声音还有些耳熟。
“安郡王?”于思睿一转头,顿时拉下了脸,“好端端的,安郡王怎么也到兴教寺来了,不是正忙着为崔家姑娘寻医求药吗?”满京城都知道,安郡王那个未婚妻是个病秧子,这婚还不定结不结得成呢。
沈数稳稳站着,似乎没听见于思睿的后半句话:“不过是来庙里走走,承恩伯也是来上香的吧?菩萨面前何必这么大的火气?”
于思睿用力拉自己的手,却觉得腕子像落入了个铁圈里似的。沈数也没有用力捏他,只是松松圈着,可是任他怎么拉拽都纹丝不动,就是扯不出来。
“这位蒋姑娘冲撞了我的妾室,现在她动了胎气,我自然要问!”于思睿抽不出手来,气急败坏起来,“安郡王莫非是要坏我子嗣不成?”
沈数瞥了一眼胭脂,后者看得起劲,已经忘记装肚子疼了:“我看令宠并不像动了胎气的样子。”
这蠢娘儿们!于思睿心里暗骂,装都不知道装到底!
“方才她还腹痛来着。安郡王还没成亲怕是不知道,妇人有孕是说不得的,此刻或许看着还好,没准过一时就不好了,安郡王可能做保,这孩子不会有事?”
沈数仍旧攥着他的手腕:“令宠有孕,本不宜出门,车马颠簸也难免有些不适。蒋姑娘前日进宫,皇兄当面许她多探望宫中婕妤,便是觉得她是个有分寸的,想来不致随意冲撞令宠。纵有小小不妥,承恩伯也该看在皇兄份上,宽宏一二。”
话就怕说破。于思睿可以在心里不拿皇帝当回事,可是却不能公开地说。现在沈数明白地说桃华是在皇帝面前挂过号的,哪怕皇帝当时见了第二天就忘记了呢,这也是一道护身符,除非你打算造反或者被人问个大不敬之罪,否则就得拿这当回事。
美人在前,却无法下手,于思睿恼羞成怒,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把手夺回来,反倒弄得自己手腕像要脱臼一般疼痛,不由得让他怒火上冲,抬起另一只手,指着沈数就讥嘲起来:“安郡王只怕是难得入宫吧?怎么皇上见了谁你都知道,莫不是成窥探内宫,还是拿瞎话来蒙我呢?这倒奇了,若是本伯爷没记错,安郡王生母就是被蒋家人治死的,就是你自己那眼疾,不也是蒋方回下错了药弄出来的吗?说起来我倒忘了,总听人说你在西北那边还上阵杀敌,战功赫赫,我原想着你真是胆子大,现在想来,这目不视红倒是个便宜,任人说什么尸山血海的,你反正也看不见那血,自然不怕……”
目不视红四个字落到耳朵里,桃华吃了一惊,突然想到了蒋老太爷手稿里那个目不能见红的案例,难道是凑巧沈数也是如此,还是说——那个案例说的就是他?也对,事涉皇家隐私,蒋老太爷就是要出医书也不能明说,为防别人联想到正主儿身上去,还要说是自己治坏的人……
所以这个目不见红的人就是沈数?桃华忍不住抬头去打量他,正听见于思睿还在滔滔不绝:“……你倒替蒋家丫头出起头来,真是怜香惜玉……”
沈数脸色一沉:“承恩伯慎言。当日我入宫向太后请安,与皇兄同行,既然知道此事,总不能让承恩伯稀里糊涂犯了错去。虽说不知者不为罪,可若是有人弹劾承恩伯一个不敬的罪名,太后和皇后怕也要为难。”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弹劾老子!于思睿狠狠在心里骂了一句,然而无法宣之于口。至于说到为难,他才不觉得太后会有什么为难的,但是要说皇后……
即使再目中无人,于思睿也记得,皇帝到现在都无子嗣,而皇后——他的小堂妹,去年刚刚弄掉了宫里一个妃嫔已经成形的男胎。
这事儿倘若放到一般人家,谋害子嗣,即使是正室也难逃干系。皇后虽然身后有于家,又是位居东宫,没人敢提出来处置她,可是在朝廷官员们的心中,也是评价不良,就连于阁老,对此也是有所不满的。道理很简单啊,如果皇帝一直无子,将来的皇位都要旁落,皇后还值什么钱呢?
沈数眼看于思睿似乎冷静了一些,这才缓缓将手放下,转头看了桃华一眼。他今日来兴教寺另有事做,初时看见承恩伯在这里,只当他又在调戏民女,没想到过来会看见是蒋家人。原只是看不惯于思睿此人,现下倒有些担心桃华被吓着了。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却见那女孩子稳稳地站着,脸上神情有忧虑有迟疑,却并没有惊慌失措泫然欲泣的样子,虽然嘴唇抿得极紧,但后背却挺得直直的。
胆大。这是沈数心里浮起来的第一个念头。若说临危不惧未免有些太过夸张,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在于思睿面前仍旧能保持冷静,已经是出人意料之外了。没看她旁边那个女孩儿,于思睿还不是冲她去的呢,就已经吓得手抖脚抖,只会掉泪了。
蒋杏华确实是吓坏了。于思睿的名声她是知道的,尤其是前生出嫁之后,于思睿越发嚣张,曾经强抢过一个行人司七品小官的女儿,结果皇帝说了话才把那女孩儿送回家去。可是因为已经在承恩伯府过了夜,女孩的未婚夫家上门退婚,女孩儿第二日就上吊自尽了。
这件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义愤填膺弹劾于思睿,可有更多的人却是看热闹,反而津津乐道于追究那女孩儿究竟是否已失身。蒋杏华听刘之敬说过,女孩儿在承恩伯府不自尽,直等到退亲才自尽,应该是没有失身。可刘母却口沫横飞地说,既是抢了,必定被外男碰过,无论如何也是失贞了,当时就该在街上一头碰死的。
那件事听得蒋杏华全身冰冷。不过是被外男碰了,就该死吗?若是有一日她不小心被外人碰到,是不是刘母也觉得她该死了?
如今重活一世,日日只想着如何避开刘之敬,从前的记忆倒渐渐淡了。可今日见了这场面,才又吓着了她——于思睿如此嚣张,万一真的当面辱了她们姐妹,传出去她们还有什么名声,会不会影响日后的亲事,会不会桃华都再做不成贵妃了?如果她做不成贵妃,又如何能帮得上自己呢?
蒋老太爷也没想到沈数会在此地出现,还会拦着于思睿,并替桃华说话。老实说,蒋家虽有女在宫中,但却因有孕的事儿正招了皇后的眼,而于思睿却是太后的亲侄子,倘若他就在这里撒起疯来,那蒋家人除了拼死护着桃华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可看看于思睿带来的这四五个人高马大的打手,蒋家哪里抗得过?真想不到,今日他们反倒是要承了沈数的情……
于思睿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一肚子气没处发。胭脂跟他这些日子,算是摸透了他好色的脾气,知道他今天弄不到人,回府定要发怒,当即抱住肚子又弯下腰去:“哎哟,肚子又痛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