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放下筷子,觉得倒胃了:“崔二姑娘消息灵通。”
崔幼婉偏着头,看起来一派天真担忧的模样,“蒋三姐姐大约是头回来京城,不知道承恩伯此人的脾性。无论何样女子,只消对他稍稍假以辞色,便能攀得上手。可是他有太后做姑母,要想进承恩伯府,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呢。蒋三姐姐还是离这人远些的好,免得影响了自己和家里的名声。”
蒋莲华气得脸都红了。她虽然不愿意母亲在崔夫人面前曲意奉承,但一直觉得崔家姐妹容貌才学俱是不错,虽有些傲气,也是因身份有所差异之故。另崔幼婉年纪小,说话活泼率直些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今日这些话,却万不能推到年纪上去了。先是招惹,又是假以辞色,仿佛是桃华有意于思睿似的,若再说是性情率直,蒋莲华宁愿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
一股气从胸口直冲上来,蒋莲华顾不得景氏的叮嘱,刚要开口反驳,就觉得桃华的手在桌子底下捏了她一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住,只听桃华认真地道:“我读书不多,不知这攀得上手是个什么意思?至于说进承恩伯府不容易——我是不成的,不知崔二姑娘能不能进得去呢?”
这下轮到崔幼婉的脸胀了通红。她无非是说桃华有意攀上承恩伯,但她身份低微,便是自己情愿,也没资格被承恩伯纳进府中。没想到桃华转头就反问她是否能进承恩伯府,若她说不能,那是自承身份低贱,若是说能,岂不是说情愿委身于承恩伯?似于思睿那等人,她想想都觉恶心,如何肯将自己与他牵扯到一起去?
“你——”崔幼婉看着那张懒洋洋带笑的脸,恨不得把手边的茶泼过去。自从知道蒋家人在西市上帮了沈数,她心里便不自在,及至听说沈数又在兴教寺里帮了桃华,这股子酸气真是按都按不下去。若是不见蒋家人倒也罢了,如今觌面相见,可真是忍不住了。
桃华还是一脸认真的表情,似乎在等着她解释回答。
今日画眉也在姑娘们的席上伺候,此刻连忙上前笑道:“厨房里今日备了甜米酒,夫人说,二姑娘年纪小不可饮酒,不知蒋二姑娘和三姑娘用不用酒?”方才那些话是不能说下去了,崔幼婉失礼在先,且蒋家三姑娘一脸懵懂,倒显得崔幼婉知道得太多了——那些事,该是高门大户的姑娘知道的事吗?
自然,谁都知道蒋三姑娘是装的。于思睿在兴教寺与安郡王的冲突早就传遍京城了,什么金樱子膏和阳虚之类的话也一样传开了,蒋三姑娘能对着一个大男人说什么涩精滑精的药,还有什么不懂的?
偏偏这话是不能揭开来说的。在画眉看来,蒋三姑娘出身医家,不过是石头瓦砾一类,又有个医不讳疾的借口,便是说了些过份的话也无甚大碍。可自家姑娘却是美玉,若叫人知道说出这些话来,却要损了名声。
这位蒋三姑娘,脾气可够大的。画眉暗暗思忖。平日里景氏是常来往的,她在崔夫人身边伺候,看得明白。蒋二太太一团火似的奉承着自家夫人,蒋二姑娘虽然冷清些,到了崔府却也是压着性子的。唯独这位三姑娘,竟是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
不过,崔幼婉今日这举动也确实不太妥当,好歹蒋三姑娘是来给姐姐诊脉的,总该稍稍客气些才是。
画眉心里转着念头,脸上却始终含着得体的笑容。
“甜米酒啊,江南一带也常饮的,进了京城还真是想念呢。”桃华见好就收,否则本是要替景氏解围才来诊脉,真闹起来反而得罪了崔夫人,那还不如不来呢,“那就麻烦这位姐姐了。”
“哪里,奴婢本就是来伺候姑娘们的。”画眉端着笑脸,转头示意小丫鬟去取酒,自己站到崔幼婉身后,轻轻拉了她一下。崔幼婉在桌子底下甩开了画眉的手,但也没再说什么。
文氏惦记着家里的女儿,略饮了两杯便起身告辞。蒋莲华的丫鬟已经觑着机会悄悄跟景氏说了刚才的事,景氏心里不安,便也顺势起身一同告辞:“待大姑娘病愈,再上门叨扰夫人。”
崔夫人当然也有丫鬟过来报了偏厅里发生的事情,便也顺水推舟并不多做挽留,起身送客。两家的马车出了崔家所在的街道,分道扬镳,蒋莲华才含怒道:“母亲,以后我们别来崔家了。”
景氏自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得安抚桃华道:“桃姐儿,今日你受委屈了,都是二伯母的不是,回去二伯母给你赔礼。”
桃华笑笑:“这不关二伯母的事,是崔家姑娘自己言语冒失,怎么当得了二伯母说赔礼的话。二姐姐也是怕二伯母在崔家受委屈。”
“哎——”景氏不由得也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揽着女儿道,“你二姐姐素来懂事……”
蒋莲华微微胀红了脸道:“母亲,我是认真说的。今日崔二姑娘太无礼了,便不说上门是客,三妹妹也是去给她姐姐诊脉的!她既这样瞧不起三妹妹,也就是瞧不起我们,母亲又何必再靠过去呢?不是女儿说句过河拆桥的话,父亲当初虽是靠陆大将军举荐,可这次得缺却也是靠自己的本事。何况就是陆夫人,也不曾这般——”
陆大将军的妻子是个性情温柔的妇人,对景氏也颇为有礼,并不因她是商人妇而轻视。她有三女一子,三女皆已出嫁,儿子却还年小,见了蒋莲华也十分喜爱,蒋莲华去陆家总是比崔家自在得多。
景氏看着女儿含怒的脸,口中答应,心里却直叹气。陆夫人自己出身低,乃是陆大将军未发迹前所娶,自不似崔夫人那般高傲。可是陆家儿子今年才只十岁,与蒋莲华实在年纪不配,不比崔敬年近弱冠且又未婚,否则她又岂是生来就愿意奉承人的?
桃华笑着打了个圆场:“二姐姐也别生气,好歹今日这脉诊过了,以后再不关我们事了。”
“对了——”在崔家不好问,这会儿景氏才道,“崔大姑娘的病到底是怎样?”
“不过是思虑过重。”桃华淡淡地道,“心中郁结,自己闷出来的。前头太医开的方子都是不错的,只是她自己不肯好,谁也治不得。”
“这倒奇了。要嫁做郡王妃了,却是闷些什么?”
桃华心里明白,嘴上只说:“想来是怕嫁到西北举目无亲罢。从未离过父母身边的,一下子就去了千里之外,难免害怕。”
景氏以己度人,若是蒋莲华远嫁,她也不舍,便点头道:“这是难免。可如此一来,若是怀抱不开,这病岂不是也难治?”
桃华心想多半不只是怀抱不开,或许药也没好生吃,今日她拿话狠狠吓了崔秀婉一下,若是能吓住了她老实吃药,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不过这些话不好说出来,便只随口应付了过去。
这边蒋家三人谈话,那边文氏的马车却已经回了江府,才回了自己屋里,就听见女儿又在小声哼哼着哭,乳母和丫鬟们围着手忙脚乱,见文氏回来,忙道:“夫人,姑娘又有些腹泻了,还不肯吃奶。”自有了第三代,江府里称呼都升了一级,外头一时还没改过来,家里人已称文氏为夫人了。
这乳母进府没几日,听说前头已经换了两人,心里一直惴惴,唯恐姑娘不肯吃她的奶水,这酬劳丰厚的差使便归了别人,是以每日都按时吃喝,唯恐奶水不够浓厚。
文氏看她白胖的样子,一边去抱女儿,一边示意碧春。碧春会意,连忙将乳母带到隔壁,照着桃华嘱咐的,让乳母将乳汁挤进碗里,果然一会儿上头就凝成厚厚的一层乳皮,将这乳皮揭了去,隔水温了,才端来给孩子一勺勺喂下。
小姑娘饿了好一会儿,这会儿便吃得香甜。文氏看着女儿小小的脸,心里简直要化了。待小姑娘吃完,抱起来拍了嗝,见孩子很快睡了过去,便守在床边上,一眼不眨地瞧着。
往常孩子吃过奶后,总是没睡多久就会醒来,哼哼叽叽地哭闹,再过些时候就会腹泻。可今日却睡得比往常都沉,碧秋在一旁惊喜道:“姑娘今日多睡了一个时辰呢。”
文氏心里也是又惊又喜,面上却还端得住道:“还要看看醒来会不会再腹泻。”
碧秋却没这么沉得住气,欢喜道:“但得姑娘能多睡些便是好的。”太医来时也说过,刚满月的孩子每日就要睡得多睡得香,才会长身子,之前孩子因总是肠胃不适所以睡不好,身子才会这般弱。碧秋虽不聪明,却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此时见孩子两个时辰都不曾醒,便欢喜起来。
正说着,便听外头靴声响起来,文氏忙起身迎出去,果是夫君江悟回来了,忙放轻了声音道:“轻些,宝姐儿还在睡呢。”
江悟这些日子回来,总见女儿哼哼地闹着不自在,这会儿听说还在睡,不由有些奇怪:“怎的今日睡得晚?”
文氏一面服侍他更衣,一面悄声将如何遇了桃华,回来如何又将乳汁再加工的事说了,正说着,里面碧秋便道:“大爷,夫人,姑娘醒了。”
夫妻两个一同进去,果见小姑娘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哼哼了两声。文氏心里方一紧,嬷嬷已给小姑娘换了尿布,这哭闹便停了,只转着眼睛四处地看。
这次不待文氏吩咐,碧春早已经去让乳母挤出乳汁炮制了,这会儿端了重新温热过的奶水来喂了,一屋子人又眼巴巴地守了小半个时辰,仍未见小姑娘哭闹表示不适,便不由得都惊喜地面面相觑:“这是——当真有用?”
乳母却吓坏了。如此说来,难道是她的乳水不好,才导致了姑娘身子不适?扑通一声跪下,也不知该说什么。
文氏看她这样子,便笑道:“你起来吧。且先这样喂两日,若果然姑娘无事了,你日后的饮食便清淡一些。”
乳母听了还要用她,大喜过望,忙磕头谢了出去。江悟也不禁道:“如此42 说来,这乳水太丰厚了竟也不好?只这位蒋三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文氏不觉拭起泪来:“是我身子弱,才将宝姐儿生得也弱,乳汁丰厚不是不好,只是宝姐儿受不住。”她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桃华说起婴儿肠胃娇弱的时候先要给她诊脉,原是从母亲身子上就看出了孩儿体弱,才建议她将乳汁中的油水去掉。
江悟忙搂了她安慰道:“如今宝姐儿要好了,你这当娘的怎倒哭了。你放心,宝姐儿将来定能养得壮壮的,就跟小牛犊一般的。”
文氏破涕笑道:“什么小牛犊,女孩子家哪里好生成那副样子。”又道,“待宝姐儿好了,我总要好生谢谢蒋姑娘。”
夫妻两人说着话,就听外头碧秋叫了一声:“二爷。”接着便是江恒的声音道:“宝姐儿今日可好些?”
江悟便笑了,走出去道:“二弟来了?”江恒极喜欢这个小侄女的,每日都要来看看,宝姐儿身子不适,他也着急。
文氏连忙在屋里拭干了泪,又对镜整整衣裳,才叫嬷嬷抱了女儿到外屋去给江恒看,顺便又将乳汁之事说了一遍。
“蒋姑娘?”江恒伸手指逗了逗小姑娘,听了文氏的话不由得抬起头来,“今日蒋姑娘也去了崔家?”
“正是。”文氏看着女儿咧了咧小嘴,像是个笑的样子,便不由得欢喜起来,“果然世家相传,医术就是不凡!”
江恒同意地点头,叹道:“在无锡那时我便发现了,望月桥塌那晚,她救了好些人。真可惜,我们还不曾走过三桥呢。”
江悟在旁看着弟弟,忽道:“过些日子靖海侯生辰,你也与我一起去道贺。”
江恒顿时做了个鬼脸:“真不想去。我见着曹鸣,定要与他打架的。”
江悟笑骂道:“你们都多大了,还打架呢。总之那日一定要去的,你给我老老实实的。”
江恒笑道:“大哥放心,我就是说说而已。”忽然想起一事,“我记得蒋姑娘跟靖海侯府也是亲戚的?”
江悟是个仔细人,在行人司也素以细心周全得皇帝嘉许,何况自己的弟弟,最是了解性情的,闻言便又多看了他两眼道:“你倒关心蒋家,这也知道?”
江恒随口道:“上回在宫里见了一次,没来得及说话她便去看蒋婕妤了,后来听宫里黄公公说起,才知道的。算起来,靖海侯还是她舅舅呢,靖海侯生辰,她也该去的吧?”
江悟心里越发肯定了几分,淡淡道:“蒋姑娘去不去,与你何干。你也仔细些,不要将姑娘家放在口上,没得坏了人家的名声。母亲这都要给你择亲事了,你若在外头蒋姑娘长蒋姑娘短的,岂不教人误会?”
江恒呆了一呆道:“大哥,母亲当真在替我择亲事?”
“自然。上回进宫,还托太后娘娘替你择选呢。”江悟板着脸道,“你也收收心,明年秋闱下场考个举人回来,母亲也好替你去提亲。”
江恒险些跳起来:“大哥,读书应考是应该的,可也别跟提亲掺和起来呀!”
文氏看得好笑,柔声道:“二弟,你若有了举人的功名在身上,提亲也好说呢。”
“母亲急什么呢……”江恒嘀咕了一句,闷头去逗小侄女了,直到小姑娘打个呵欠,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文氏将女儿安置好,回头见江悟眉头皱着,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江悟沉声道:“那位蒋姑娘,竟跟二弟很熟悉的?”
文氏也不是个笨人,闻弦音而知雅意,沉吟着道:“在无锡是见过几回的,也只中秋那日,二弟跟着蒋家两位姑娘去走三桥——身边也是都带了人的。二弟固然不是那等没规矩的人,蒋姑娘也是有分寸的。”
江悟皱着眉道:“你可知道,母亲看中了靖海侯家的大姑娘。”
文氏也早看出点端倪了:“曹大姑娘自然是好的。品貌俱佳,二弟前些年也见过的。”
“可方才说起曹家,他却只提蒋家姑娘。”
“夫君是说——”文氏小心地道,“也未必如此吧?二弟,其实还是小孩子心性。”上头有哥哥,做弟弟的难免就孩子气一点,比不得江悟自小就老成。
“我只是防患于未然。”江悟看了妻子一眼,“若二弟真是——那母亲是万万不会允许的。”
蒋桃华还跟文氏不同。文氏娘家虽清贫,却有翰林的清贵名声,怎么也是。蒋桃华却是医家女,仔细算起来是属下九流的。
“虽则有两个叔叔……可还有当年的事呢。若不是先帝后来不曾下明诏议罪,那便是罪人之后了。”也亏得蒋方回夫妇自尽得快,消了先帝的气,否则说不定整个蒋家二房都要牵连。
文氏不敢说话,半晌才道:“或许只是夫君疑心呢,二弟未必就如此的。”
“但愿如此。”江悟沉吟了一下,“倘若蒋姑娘也去了靖海侯府,你也要注意看一看……”
☆、第74章 风波
靖海侯的生辰宴并没如期举行,因为京城又出事了,而且事情一直牵连到内宫,连皇帝太后都连缀上了,靖海侯哪还敢办什么生辰宴呢?
五月可能注定是个热闹的月份,端午节的安郡王被罚抄书事件尚未完全冷却,就又有一件事闹了出来,无巧不巧的,还与安郡王有关——为他建造的郡王府被查出来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原宗人府拨出来的十万两银子,按已经翻建的那一半来看,全部完工之后应该也花不了五万两,那么剩下的那五万两会去哪里呢?答案显而易见:贪污!
管这事儿的是宗人府,可贪污的人却不只是宗人府的人。安郡王本人不知人间疾苦,连药材真假都分不出来,可是定北侯府新送来的账房却是个识货的精明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列出来的证据条理分明,贪污的数目任谁也抵赖不过去。
这把火首先是烧在宗人府头上的,因为监工是他们派去的。之后烧到了工部,因为负责翻修的太监从工部贱价买了些已经在帐上列为损耗的东西,拿来糊弄郡王府。
这就有趣了。既然已经列为损耗,那就是没有了,又如何能送到郡王府去呢?于是工部也查。
所谓顺藤摸瓜,有时候一根藤摸下去,能牵萝卜带泥地拖出一大串来,这件案子就是如此。宗人府派来的太监贪钱,那么别的太监贪不贪呢?
自然是贪的。太监是身残之人,人生的乐趣大概也就只剩下钱和权了。尤其是那些在宫内得势的太监,他们不但在宫内有钱可收,在宫外更买房置地,有些甚至连老婆和假儿子都有。若只是置产还好说,还有人的亲戚借了权势欺男霸女,甚至逼出了人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