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曹萝她是咎由自取。”薄荷虽然这么说,声音却也有点打颤。蒋家从来不打下人,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还可以被活活打死的。
桃华抱住她的肩头,低声道:“我知道。”虽然什么都知道,但眼看着一条命就这么没了,给她的冲击仍旧跟医院里那些逝去的生命有所不同。
主仆两个默默地坐了良久,太后那边才稍稍安静了些,皇帝传令拔营,大家在黑夜之中回了行宫。
这一片混乱之中,沈数却在自己的帐篷里跟邬正在说话,并没有急着收拾东西。
“王爷跟蒋姑娘说了吗?”
“没有。”沈数坦然地回答。
“为什么?”邬正几乎跳了起来,“这崔氏很有可能已经与人私通了啊!王爷,她只是在外头与人相见,我们抓不住把柄,可若是她失了身,那就算太后再想给王爷捣乱,也不可能再坚持这桩亲事了。”
“我知道。”沈数何尝不想跟崔家解除婚约呢?但到目前为止,崔秀婉除了见面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证让他们抓住,而那人是她的远房表哥,若是太后刻意开脱,亲戚见面也是说得过去的。
“怎么没有实证!”邬正急了,“属下已经查得很明白了,崔氏曾经乔装去药堂诊过脉,诊出了喜脉!只要让蒋姑娘在行宫也给崔氏诊出喜脉,那这亲事就只能取消!”
“我不想让她卷进来。”沈数淡淡地说,“如果她真的失了身,到成亲那日自然见分晓。”
“可那时——”洞房花烛夜,妻子却非完璧,这比私下里退婚要丢脸得多了!
“不。”沈数仍旧坚持,“这是我的事,为何要把她卷进来?若是崔家就此恨上她呢?岂不会给她带来无穷麻烦?”
“您若怕崔家给她找麻烦,将她纳进府来不就行了嘛。”邬正真是想不明白。
沈数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说过了,绝不纳她做妾!若要揭穿此事,也不必是她,另外安排人便是。”
邬正头痛:“王爷,若是能安排人,属下早就安排了……”他们毕竟根基不在京城,想要不露痕迹地揭穿此事谈何容易。皇帝倒是能安排,但若是万一被发现了,引起于家的警惕,以后的事就会困难得多。
到了第二天早晨,桃华才听到消息。于思睿在太医施针灌药之后仍然昏迷不醒,因为不敢搬动他,太后正急召京城的太医们赶过来会诊。
行宫里东西毕竟不够齐全,太后焦躁不安中又要这要那,闹得整个行宫都不得安宁。不相干的人都躲在自己屋里,没人敢往太后面前凑。
行宫里大半的人都被太后调去围着于思睿转了,剩下一小半还要伺候皇帝皇后,如桃华这样的自然就没有人管了,一顿早饭也要薄荷去厨房使了点银子才端了来:“姑娘,厨房里乱成一团,有了早饭还未必有午饭,奴婢便多要了些点心来,若是饿了也能垫垫。只是这点心也不是新做的……”昨天皇帝大宴,自然剩下很多东西,这都是昨天的。皇帝自然是不吃剩下的东西,薄荷便提了一大食盒回来。
“你考虑得很周到,这时候得留点吃的在屋里。”其实昨天的点心又没有坏,不过是吃起来略干一点,御膳的手艺,便不是最新鲜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薄荷一边盛饭一边道:“听说承恩伯还没醒过来呢。姑娘,厨房里的人说他是马上风。什么是马上风,就是姑娘那回说的阳虚吗?”
桃华干咳了一声:“你别打听这事,不好。”虽然她没看见于思睿,但基本可以确定,他并不是马上风,而是喝了鹿血之后把最后那点阳气加速燃烧,胡天胡地之后彻底耗干净了。所以他的昏迷,十之八九乃是阳虚。
薄荷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却仍有些好奇:“这病治不好吗?”
桃华心想药不对症自然是治不好的。于思睿阳虚却强要行房,现在恐怕要致阳绝了。这种症状应该立刻服独参汤补阳气,若是喝治马上风的药却是南辕北辙,能治得好恐怕得祖坟都冒了青烟才行。
薄荷看看房外无人,压低声音小声道:“姑娘能治得好他吗?”
桃华笑问:“若是我能治好,你觉得要不要去治?”
薄荷跟个拨郎鼓似的摇头:“为什么要治,承恩伯那么坏!”想了一想,她又有点犹豫,“那——他会死吗?”
这个就不大好说了,要看太医们的本事。阳绝之症若一直无人施救,真会死人的。现在院使用药又不对,如果他考虑到先保住于思睿的性55 命,给他用人参的话,那应该还能活。如果他一心认定是马上风,不敢用参,这事就悬了……
薄荷半懂不懂地又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叹道:“太后已经把曹表姑娘打死了,若是承恩伯救不活,不知道会不会杀了太医。”
桃华心里咯噔一跳。这还真是。太后可不是讲理的人,万一迁怒院使,恐怕老头子要不好。
要不要去提醒院使一声呢?桃华有些犹豫。她不愿意卷进去,可是又不能完全安心地袖手旁观。倒不是为了于思睿,主要是为了院使。说起来如果曹萝在于思睿发病的时候就立刻喊叫,院使或许能看出他并不是马上风。但曹萝拖延时间不说,还收拾了现场,以至于院使只能从她的叙述中追想当时的情形,难免会误诊……
“我们去看看……”桃华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
于思睿被抬进了太后在行宫中的偏殿内,桃华过去的时候,太医院急调来的六名御医已经到了,个个都被快马颠得头昏眼花,还得赶紧过去诊脉。
“姐姐,里面怎样了?”薄荷看见一个眼熟的宫女,便悄悄凑过去问。
“在给承恩伯施针呢……”那宫女也是年轻爱说话,压着声音道,“可别往前凑,太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承恩伯到现在都没醒,昨儿半夜已经有两个人因为服侍不力被拉下去打板子了。”
薄荷惊骇地吐了吐舌头:“何不回京城呢?”
“太后不让搬动。承恩伯这次被耽搁了,院使都束手无策,太后急了,说若是救不了承恩伯,院使也要处死。这都怪承恩伯那个妾,太后昨儿已经发了话,要把她家里人都下狱。听说她跟靖海侯府是亲戚,太后连靖海侯夫人都骂了。”
曹萝跟蒋家也有亲戚啊。薄荷一念至此,顿时觉得后背发凉,连忙溜回桃华身边:“……姑娘,怎么办?”
“得想办法给院使捎句话了……”桃华正琢磨要怎么给院使递话,就见一个官员满头大汗地从外头跑进来,一把抓着一个内监:“皇上可在殿内?我有急事!”
皇帝也是一早就过来了,此刻听见动静便道:“何事?”
殿浅屋窄,里头挤了一堆医生,皇帝也只能在门边上坐了。那官员立刻趋上阶去,在门槛外一跪:“蓝田、洛南两县齐发疟症,当地官员有急报上呈,请太医院速派人去除疫。”
皇帝顿时站了起来:“奏折呢!”
疟疾是一种恶性传染病,一旦大面积爆发起来十分可怕。不要说前朝,就是本朝也曾有过一次疟疾爆发,当时是在颇为富庶的荆襄一带,因当时新朝初立,当地官员皆是北人,毫无防治经验,竟至相邻两县十室九空。
此事离如今才三十多年,皇帝是曾在书中读过的,当时也十分惊骇,自是记忆深刻。如今听说又是两县齐发疟症,顿时有些急了。
那官员连忙将奏折递上,连汗都顾不得擦便道:“太医院惠民药局已然在准备人手药物,只是令人传信来请院使同往。”
皇帝一边浏览奏折一边道:“为何要院使同往?”
“只因惠民药局及当地医署都不曾防治过疟症,如今医署中已有几人同样发病,束手无策。而院使当年曾在荆襄参与防治,所以……”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如今曾经参与过当年防疟治疟的,眼下也只能找到太医院院使一人了,别人都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皇帝眉头微皱:“朕去问问院使。”
☆、第94章 治疟
院中众人都被疟症二字吓着了,正面面相觑,就听殿内传出太后的声音:“院使不能去!思睿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他哪儿也不能去!”
皇帝眉头紧皱:“母后,两县同发疟症非为小可,若不及早防治,扩散开来便不可收拾。何况蓝田旁边便是灞桥,再远一点便至京城了!”蓝田可是离长安不远,若是疟症传到长安,那便是大灾难了。
太后的声音尖利刺耳,因为没有好生休息已经有些嘶哑:“我不管什么疟症,现在救治承恩伯才是最要紧的,院使若是走了,承恩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杀他全家!”
太医院院使站在殿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承恩伯目前情况确实不好,即使他在这里,也不敢保证就没事。如今朝堂都是于家的天下,太后说要杀他全家,那就是真的能做到,就连皇帝也未必保得住他。
皇帝憋着一口气,转头问其余的太医:“你们有谁能防治疟症的?”
没人敢吭声。开玩笑,那可是疟疾,治不好是要死人的。别说没有防治经验,就是有,他们也不想去啊。
皇帝愤怒地走了出来:“太医院其他人呢?难道除了院使,就无人能治疟了不成?”
官员低下了头。其实惠民药局那些人之所以要把院使推出来,就是因为他们也不想去啊。
“好,很好!”皇帝胸膛起伏,已经气得不轻,“朕真是养了一群废物!备车,朕亲自去!看看朕到了蓝田,还有哪个敢不去的!”
“快拦着皇上!”皇后从殿内跑出来,尖叫了一声,顿时一群人都跪下了,将皇帝团团围在中间:“皇上不能去啊!皇上不能涉险啊!”
皇帝气得一脚踢翻了一个内监:“朕不去,谁去!到时候疟症传到京城,你们就能无事吗?”
皇后目光一转,突然看见了桃华,顿时灵机一动,抬手指着她道:“有人!蒋家不是世代行医吗?让蒋家人去!让蒋氏去!”
薄荷的脸唰地就白了,正想不管不顾地反对,桃华已经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皇上,民女可以去。”
“什么?”皇帝没有想到桃华一口就答应了,“你?”
“是。”桃华刚才已经在心里迅速思考了一番,“只是,民女需要很多东西。”
她是参加过疟疾防治的。在她那个时代,疟疾已经没有大面积的爆发了,而且各种药物也更先进,但总还难免有发病的时候,她所在的医院就曾经参加过一次防治,她也去了。另外,她的爷爷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一整个村庄爆发的疟疾,当时的防治方案和情况,都记录在行医手稿上,她都读过。可以说,论起防治疟疾的经验,她可能比院使更丰富。不过因为这里的治疗方法落后,她必须要向皇帝讨到足够的物资,才能做好这件事情。
连皇后都没料到,桃华竟然肯答应,一时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皇帝犹豫了一下:“你真的能——”他当然知道皇后说这话根本是不怀好意,桃华才多大年纪,或许她会治疟疾,但这不等于她能控制大面积爆发的疟症,到时候丢了自己的命事小,耽误了治疟事大。
桃华却很冷静地点头:“民女祖上有防治疟症的行医手稿,民女仔细研读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民女若去,只怕无人肯听民女的话,到时候令出不行,就会误事。另外民女需要大量物资,若是供应不上,民女也无计可施。”
皇帝醒过神来,立刻道:“你若真能防治疟症,朕现在就封你为太医院院判之职,另给你一道旨意,令当地所有官员皆听你指挥,若有不从者,可立刻斩之,无须另行请旨。”
皇后瞪着眼睛:“皇上,怎能让一个小丫头做院判……”院判是正六品,没听说过有女医可以做到这个职位的。
皇帝一肚子气,转头就冷声道:“蒋氏是代替院使前往,若她连个院判都做不了,皇后何以推荐她前往治疟,难道是拿百姓当儿戏不成!”
皇后无话可说。桃华却又道:“还要请皇上派几名侍卫与民女同去,不然就算民女手中有旨意,到时候也难执行。”
皇帝先是微有不悦,随即明白,桃华一个女子,若是说要斩了谁,下头无人动手,难道让她亲自去拿刀砍人不成?
旁边忽然有人道:“皇上,蒋氏所言甚是,虽有皇上圣旨,也还需有压得住分量的人去方好执行。臣建议,不如就派安郡王前去,他是郡王,有皇家血脉,有他坐镇,定然无人敢不服。”
皇帝不用看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大理寺左寺丞,此人是于家姻亲。这哪里是推崇沈数,分明是想把他送进疫区里去冒险,最好死在里头就合了他们心意了。
皇帝正考虑如何拒绝,皇后已经在旁边连声帮腔:“朱寺丞说得是。安郡王去再合适不过了。”昨日他出了那样大的风头,还把自己侄子压了下去,现在进了疫区,出不来才最好呢!当然,这个蒋氏要是一起死在里头,那就更好了!
“皇上,臣弟愿为君分忧。”沈数大步走了过来,“请皇上下旨。”
朱寺丞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这可真是天赐良机,若是能把沈数派去疫区送死,那就是他在于阁老面前立了一大功啊,到时候难道还少得了好处不成?
事情紧急,皇帝也只能同意了:“拟旨。此次防治疟症,以蒋氏桃华与安郡王为首,一应需求,各部不得丝毫推诿。若有人抗命拖延,立斩无赦,不必请旨。”
有皇帝一句话,下边人自然飞奔着去准备。桃华回房收拾东西,写了一张小纸条给薄荷:“你留下,想办法把这个给院使,然后回家去告诉爹爹和伯祖父一声,别担心。”
“不!”薄荷急了,“奴婢当然跟着姑娘,怎么能让姑娘自己去治疫!”
“别闹。总得有人回家送信,你不懂治疟,去了也帮不上忙。”
薄荷死都不肯:“奴婢可以学!再不济,奴婢也可以伺候姑娘!反正奴婢不走,另外找人给家里送信就是了。”
“我已经派人去送信了。”门口传来沈数的声音,他已经一身行装,大步走了进来,“你方才列的单子,惠民医局已经去准备了,若是还需要什么,告诉我叫初一十五去置办。这个丫头还是跟着你,什么事也有人帮把手。”这当然指的是桃华本人需要的东西了。
薄荷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她也听说过疟症会死人的,但有姑娘在,就觉得心里很是安定。那么多奇怪的病,姑娘不是都治好了么?
“好吧。”桃华只能点头,“那立刻去改两顶帷帽,要把脸牢牢遮起来。”说着转头看看沈数,“改三顶,王爷也要戴一顶。另外用轻纱做几个手笼。”
“这是做什么?”沈数怔了一下。女子戴帷帽是为了遮蔽容颜,有些也是为了怕太阳晒黑皮肤,但去治疟还顾得上这个?而且就算是顾得上,他也用不着吧?
“为了防蚊虫叮咬。”桃华想起沈数还有随从,“王爷那几个侍卫也要戴,一定要注意不能让蚊虫叮上,疟症就是蚊虫传播的。”
沈数这才明白,桃华列的单子里有些显然是用来驱虫杀虫的草药的用处:“疟症是蚊虫传播?不是说,是邪气入体……”还有些地方说是疟鬼所致呢。沈数当然不信鬼神,可也听说过医书里都记载着这是疟邪入体,还有说是山岚瘴气所致,关蚊虫何事呢?
“不是什么邪气入体。”桃华笑了一下,已经拿起一顶帷帽,利索地将长长的面幕下半截剪下,上半截缝上丝带,可以系在颈间,就能防止蚊子叮咬脸颊和颈部,至于其余的地方,古代的衣裳包得严实,夏天的时候这是一大弊端,但现在倒成了好处了,“疟疾乃是一种极小的虫子钻入人体内,令人得疟。这种虫子肉眼难见,居于血中。蚊虫若叮咬了得疟之人,便将这虫子吸入,再去叮咬无病之人,虫子又趁机钻入人体内,如此便传播开去。要防止疟症传播,首要便是灭蚊。”疟原虫什么的讲不清楚,就说个小虫吧。
沈数听得怔了一会儿,才道:“古书中载,有虫极小,居于蚊身而蚊不觉,原来竟是真的?”
古书中还有这样的记载?桃华想了一下,没想起来。除了医书,她读过的其他书籍其实真的不多,算不上知识丰富的人,实在惭愧。
“对了,这个纸条——”薄荷一下子想起来之前她本来还有个任务的。
“什么?”沈数伸手接了过来,“独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