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蒋锡也生气:“正是!这些人简直混蛋之极!这许多百姓的性命,竟是被他们当做发财的门道了,千刀万剐都是应该的!听说皇上在宫里知道了,也气得不行,只是这阵子治疫还用得着惠民药局,等疫情平了,就要好生整顿的。”
桃华点点头,又想起一件事来:“皇上现在还在行宫吗?”
“皇上早就已经回京城了,毕竟每日还有许多朝政要处置呢,哪能久在行宫。”蒋锡随口道,“承恩伯昏迷不醒那几天,太后不肯移驾,就住在了行宫。后来院使力排众议用了独参汤将承恩伯救醒,又休养了两日,才都回了京城。”
他说完之后又压低了一点声音:“说起来,承恩伯是用了独参汤才救醒的,可没听说马上风是要用独参汤的……”他虽然自己并不精于诊脉开方,可是对药材却了如指掌,自然知道人参的功效。若说吊命倒是有的,但一剂下去于思睿就醒了,恐怕他这个病症跟马上风就有些区别了,也就是说——之前院使诊他为马上风,是辨错了症……
只是,医者辨错症,这是大事。别说院使了,就是普通的郎中,诊错了病开错了药,也要被人家打上门的。因此虽然旁边并没别人,蒋锡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承恩伯是阳虚。”桃华笑了笑,“您忘了?在兴教寺的时候——”
蒋锡吃惊地看了看女儿:“果然是?”的确,那时候桃华就当面说过于思睿要戒房事,但因为这话从一个女孩儿家嘴里说出来太过尴尬,之后蒋锡也没有细问,而是刻意将它给忘记了。
桃华点点头:“您还不知道呢,院使辨症有误也是有原因的,原是病情被耽搁了……”
堂堂的承恩伯,因为喝了鹿血跟妾室胡闹,闹得自己差点没了命,这是什么好听的事吗?因此太后盛怒之后,就立刻命人不许乱传,反说是妾室谋害夫主,所以就是去了行宫的人,还有好些不知道真相的,更不必说蒋锡了。
“真是萝姐儿——”蒋锡脸色都变了。他固然也是极厌恶曹五一家,但听说曹萝被活活打死,也是骇然。然而想想曹萝当时的做法,后背又一阵发凉。
桃华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她居然能这样——她求我救她的时候,我本来是犹豫的,谁知道她竟然又说出那么一番话来……老实说,若是真让我为她去求情,我实在也不情愿。所以太后绝不能让她活着,倒是免了我左右为难。爹,我是不是太狠心了点?”
“这如何怪你!”蒋锡回神来,怒冲冲地道,“她自己作死,临死还要拉你下水,真是,真是——”他不会骂人,真是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词儿,只得道,“总之是她咎由自取!我倒没想到,从前看她也是文文静静的模样儿,怎的到了那个时候,竟只想着开脱自己,连人命都不顾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桃华有点感叹地道,“他们一家子,都是聪明得太过头了。”
“什么聪明!”蒋锡唾弃地道,“是凉薄!你太太对他们不算不好了,他们却能哄着她偷了你母亲的东西出去。承恩伯总归是替他们把曹五捞了出来,到了这时候曹萝却不顾他的性命——既如此,有什么结果也是报应。待过几日,怕就要见分晓了。”
桃华同意地点头:“承恩伯这次虽然被救醒,但耽误得太久,恐怕以后也就不行了。子嗣断绝,这口气太后定要往曹五家身上撒的。只但愿别连累了咱们家才好。”
不行了这样的话,从一个女孩儿家嘴里说出来,实在有点违和。蒋锡干咳两声,把话题转开了:“既不用再运药来,爹爹也不走了,来给你帮帮忙。”
他年纪也不小了,而且这些日子东跑西颠,黑瘦了一圈。桃华怎么舍得再让他忙活,连忙拒绝道:“剩下的病人已经不多了,还有好多已经病愈的都留下来帮忙,人手尽够了。爹爹不用在我这里,倒是去洛南看看,倘若伯祖父那边情况也稳定了,早点接了伯祖父回家才是正经。”
蒋老太爷已经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洛南情况还比蓝田严重,自然更累。蒋锡既心疼女儿又心疼伯父,踌躇一下还是听了女儿的话:“那爹爹就去接你伯祖父。只是你若无事也该早点回京城。”
桃华笑着答应了。她是皇帝亲口封了院判,来主持治疫之事的,必要等一切都定下来才能回去。不过这些就不必跟蒋锡说了。
沈数去洛南县看了一圈,发现那边也已经基本安定了。洛南疟疾闹得更凶一些,但却没有伤寒,所以死的人数跟蓝田县也差不太多,如今痊愈的情况也是相仿。再加上灞桥县已经数日没有新的疟症病人出现,可以说,此次疫情已经被扑灭,情形稳定了。
“初一,你带着折子回京城,禀告皇上,此地还有部分病人未曾回家,再有三数日,待所有病人都治好了,我再回京向皇上交差。”
“王爷——”初一接了折子却没就走,脚底下有些犹豫,“其实,其实王爷现在也可以回京城了……”王爷不回去,自然是为了蒋姑娘,但是自从那天蒋三老爷来过,蒋姑娘就对王爷明显地有些疏远了。
沈数神色不动:“这本是应该的。前些日子是因为疫情紧急,事急从权。如今疫情基本平定,自然要避嫌,否则岂不坏了蒋姑娘的名声。”他总是要回去娶崔氏的,那天在厨房里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安宁快乐的时光,也就够了……
初一忍不住道:“王爷若是喜欢,为何不去提呢?蒋姑娘虽好,可出身实在平平,能做侧妃也不枉了。”蒋家便是再找,还能找到更好的女婿吗?
“我若喜欢,就让她做妾吗?”沈数淡淡看了初一一眼,“你若是有心仪的姑娘,就是让她来伺候你未来的妻子?”
初一被噎住了,半晌才干笑道:“属下是什么身份,哪有纳妾的份儿……”
沈数摆了摆手,不想再说:“去吧。”
初一不敢再说,应声退了出去,上马直奔京城。
一场蔓延两县的疫情十来日就平定,且未曾再殃及它县,其结果实在颇出皇帝意料之外。
他虽是未曾亲自经历过疫情,但也从书中读到过,凡是疫情已经爆发到两县之地的范围,基本上都已经失去了控制,最后流毒千里,不知要死多少百姓。此次又是在离京城极近的地方发起疫来,皇帝都要考虑是否应该提前疏散京城百姓了。
须知京城里人口密集远胜周围的郡县,若是疫情传进来简直无法收拾,可就算是疏散,也会搞得人心惶惶,造成动乱。
皇帝正左右为难,却听说疫情只传入了灞桥县些许之地便被遏止了,又过几日,灞桥县风平浪静,倒是蓝田和洛南那边情形也渐渐好转,真是又惊又喜,此刻接了沈数的奏折,少不得又将初一传进宫去,仔细询问。
奏折写得再详细,也不可能将所有的事情都写上,而初一亲身经历,自然是说得详尽无比。
譬如副使如何弄了些根本不对症的药材,洛南县令又如何勾结不法药商,害得许多百姓原本或可不死的,却因拖延太久而终告不治。
又譬如蒋院判虽是女子,却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医术又好,如何从疟疾病人中又发现了伤寒之症,加以妥善处理,避免了伤寒又传播开来。
再譬如蒋家人也自愿前去,蒋老太爷如何在洛南独当一面,蒋锡又如何到处去寻药。当地百姓感恩戴德,既感激蒋家人救命,又感激皇帝派了这样好医者去治疫云云。
伤寒的厉害,皇帝也是听说过的。蓝田一县竟有两种疫病,这若是传开来后果不堪设想。皇帝心中高兴,封赏自然是少不了的,当即就召人来拟旨,要论功行赏了。
皇帝这里有什么动静,往常后宫都是能知道的。虽然从上回两个大太监死后消息没那么通畅了,但治疫之后的封赏这么大的事,却是不用瞒人的,因此迅速就传到了后头去。
皇后才一听了这消息,就直奔寿仙宫去了:“母后,这可怎么办!”
“又是什么事?”太后昨夜觉得有些冷,今日早晨起来便有些头痛,因怕是着了凉,先喝了一碗姜汤,又叫宫人给自己按摩头部,只是折腾了半天都毫无作用,心里正烦着,见皇后哭哭啼啼地进来,又根本没有眼泪,顿觉丧气,语气便也不客气了起来,“这大天白日的就这副模样,成什么体统!”
皇后最近这几年大概是被太后训斥得多了,已经有些没脸没皮,并不在乎太后语气中的不悦,一屁股在太后身边坐下,道:“您没听说吗?皇上要封赏蒋家那丫头呢!”
“那又怎样?”太后不耐烦地道,“两县的疫情都被她治好了,自然是要赏的。”这些日子她虽然只顾着于思睿,但也听了那么几耳朵,说是蒋氏竟用了前人未曾用过的臭蒿来治疟,且药效之好远胜前人成方,太医院里的人都在议论呢。
“可是她一个女子,要赏什么!”皇后简直要气死了,“皇上还封了她正六品的院使,莫不成真要让她做官吗?”
太后也快被她烦死了:“不是你荐了她去治疫的吗?现在你荐的人出息了,你不该高兴吗?”
皇后被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有些生硬地转了话题道:“母后可是有些着了凉?宣太医了不曾?”她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太后不自在,原该先问候几句的。
太后半闭着眼睛,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头又疼,并不爱搭理。还是青玉含笑道:“怕是昨夜睡觉时开着窗,风吹了头。方才已经熬了姜汤先喝下。若无大事,娘娘也不愿惊动太医的,没得倒让皇上担心。”
皇后连忙赞扬道:“母后是最体贴皇上的……”
她拍了半天马屁,太后才斜睨了她一眼:“皇上赏了蒋家什么?”
皇后巴不得她这一问,连忙道:“皇上说蒋家人自发前去治疫,要给他们封官,听说至少也是正六品的散阶。”
太后嗤笑:“不过正六品罢了,你这么急火火地跑过来,我还当皇上要封他们世袭罔替的国公侯爷了。”
皇后不是听不出太后的讽刺,但这时候也顾不得,只道:“这两人都封了官,那蒋氏是领头的,更要封赏了。说不定,这个院判就真的给她了,那可如何是好?”
太后不耐烦道:“谁叫你当初要推荐她。如今她立了功,就真做了院判又怎样?”
皇后怒冲冲地道:“这断断不行!进了太医院,难道她还要到宫里来当差不成?整日里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打转,那岂不是——”
“那你又要如何?”太后觉得头疼得越发厉害,身上也起了一阵冷颤,便以目示意青玉去关上窗户,口中淡淡道,“她若进宫来当差不是更好?太医若当差当得好自然无事,若是当得不好,那便要挨罚。你是皇后,难道还罚不了一个太医?”
皇后得了指点,脸上就有了点领悟的笑容:“还是母后说得是——不过……不过我总是不愿意她入了皇上的眼。”
太后听她这些蠢话,一股子气不由得又拱了上来,正想再斥责她两句,忽然间一阵强烈的头痛与恶心一起涌上来,她一侧头,哗地一声,将刚才喝下去的姜汤全吐了出来。
这下青玉骇了一跳。太后自从上回换了药,已然有一个月不曾有过恶心呕吐的感觉:“娘娘觉得怎样?”
太后此刻不只是头痛,小腹也开始绞着劲的疼起来:“扶我去更衣……”
青玉连忙搀扶着太后往后面走,一面不忘叮嘱小宫女:“快去传太医!”
太医院院使这几天正在承恩伯府给于思睿调理身子,召来的是正在当值的周院判。自打上回王院判因用药不慎被贬,太医院里的人都有些战战兢兢起来,一听太后不适,顿时小心肝乱跳,急忙跑来,一边还琢磨着太后只怕是前些日子忧心承恩伯,有些气血亏虚。若是一会儿开方,自己究竟该用便宜的药材还是贵重的参茸之类呢?
待他到了寿仙宫,太后刚刚腹泻过一次,却丝毫也不觉得腹中轻松,反而身上越发冷起来,不得不又加了一件袄子。皇后也不敢走,见了周院判便忙道:“快来瞧瞧,太后是不是得了风寒?”
周院判心里还在想哪些治风寒的草药便宜呢,上前诊了脉脸色却是一变,询问了青玉一番之后,便战战兢兢地道:“臣大胆,怕是要触碰太后凤体了……”
太后如今年纪大些,太医来诊脉之时已经不必再以纱覆腕,所以周院判这样说,显然不是诊脉这么简单,而是要触摸太后的身体。青玉顿时变了脸色:“周太医,这是为何?”
周院判脸色发白地道:“臣要触一触太后的肝脾所在之处,若是肝脾均大,只怕太后是——是得了疟症!”
☆、第98章 献药
蓝田洛南两县的疫情已经被平定的时候,宫里太后倒发起疟疾来了。且她这病症来势凶猛,太医院急忙学着桃华的法子用黄花蒿冷浸了汁液出来灌下,却如同水泼石上,毫无用处。
“太后,太后在行宫的时候,是被蚊虫叮咬过。当时因承恩伯病重,太后烦闷,夜晚出外散步……”青玉跪在皇帝面前,浑身发抖。太后已经开始间歇性高热,且不时呕吐腹泻,甚至偶尔昏迷了。青玉实在想不明白,疟症根本没有传到京城,为什么独独太后得了?
若是从前,皇帝也不明白。若说是被邪气所侵,为何贴身侍候的青玉无事?不过看了沈数的奏折之后,他已经想明白了——行宫比京城离蓝田和洛南县都近些,极其偶然地就有那么一只叮过疟症病人的蚊子飞去了行宫,偏偏就叮咬了太后。
如果太后当时肯跟他一起回京城,或许现在还平安无事呢。
“去看看行宫是否有人发疟。”皇帝沉着脸吩咐,“派人去蓝田,急宣蒋氏回京!”
于是桃华这些天来提着的这口气才松了松,就被急召回了京城。去宣召的是皇上身边得用的小内侍,桃华在马车上向他询问了详细情况,不由得心里一凉——太后这病来势如此凶猛,恐怕是恶性的脑型疟疾。
“太医院的人也制了那什么蒿子水,但太后喝了并不起效。”小内侍传达着皇帝的话,“皇上怕是他们制得不好,所以让蒋姑娘回京亲自制药。”
桃华苦笑了一下。黄花蒿浸取液也并不难制,何况这些太医都是制药的好手,论起手上功夫比她还强得多,怎么可能制得不好。
一路马车急颠,到了京城桃华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了,然而并没有时间让她休息,就被一乘快轿接进了寿仙宫。
皇帝和皇后都在殿内等着。行宫已经传来消息,又有两个人发了疟疾,可见的确是疫情传了过去,皇帝已经派了人去处理,但太后这里的情况却是最紧急也是最糟糕的。
“你快去制那个什么药来!”桃华才进门,皇后就尖声命令,“若治不好太后,本宫就治你蒋家的罪!”
“你住口!”皇帝表情阴沉,“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你的皇后威风!若是当日你能劝母后回宫,又何至于此!”
“母后素来有主意,我怎能劝得动……”皇后不服气地就要争辩,皇帝却不再理她,转头看着桃华,“你去看看,他们制的药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御药房里堆了一大堆黄花蒿,桃华亲手制了一碗药来给太后灌下去,然而一个时辰之后太后又发起高热,药仍旧未曾起效。
“情况如何?“皇帝紧拧着眉头问。
于阁老夫人也来了,带着儿媳和几个侄媳,都在殿内盯着桃华等她的答案。
桃华摇了摇头:“黄花蒿水对太后的病不起作用。太后此症是疟症中最凶险的,又是被叮咬数日后才发现……”疟原虫已经大量繁殖起来了。
皇后怔了怔,尖声叫起来:“你,你是不是未曾尽力?为什么这药在外头管用,到宫里却不管用了!”她虽然有时觉得太后掣肘,但平日里又时常向太后讨主意,此刻想到人可能要没了,便如同失了主心骨一般,心里都乱了起来。
“若是太后娘娘刚被蚊虫叮咬之时便服药,此病自然也能治。皇后娘娘若疑心民女不尽力,为太后安康计,不如请更有经验的太医前来诊治。”桃华烦死了皇后这种病人家属,硬邦邦地顶了回去,心里却在思索。现在看来青蒿素是完全不管用了,那只能换药。中医治疟疾其实不如西医好,问题是她现在手里没有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