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宣随即也下了马车。
简妍并没有看他,只是抬头望着眼前的这处院落。
灰白台阶,黑漆大门,深灰瓦顶。门前一棵银杏,满树金黄色的叶子。偶有风至,枝干轻摇,悠悠的飘落几片叶子下来。
徐仲宣望了她一眼,见她只是专注的望着银杏树,便也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从身后越过了她,过去拍着门上的锡环。
灰扑扑的青砖路面上早就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银杏叶。当徐仲宣走过去的时候,简妍就听得有沙沙之声响起,细细密密的,似是有蚂蚁轻轻的爬过她的心间,酸涩苦闷,却偏偏又没有办法说的出来。
她现下还记得,读大二的那年秋天,她曾和室友去过一趟太湖。
金秋十月,原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枫红银杏芦花白的时节,满目都是各种各样直击人心的颜色。可是那时她们年轻,她们自由,她们可以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所以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是肆意欢笑,肆意奔跑。只是现下,想起那些前尘往事,只觉得心内被塞了一大团吸饱了水的棉花一般,梗的她极其的难受。
简妍不由的就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也有些发涩,忙掩饰的低下了头去。
可是徐仲宣已经看到了。
他忙两步走下台阶,来到她的身旁,低声的问着:“你怎么了?”
简妍正在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所以并没有立时就回答。
徐仲宣只以为她是在介意着刚刚马车上的事,于是便又低声的说着:“你不要哭。我保证往后但凡是你不想说的话,我绝对不会强迫你说。”
简妍心里只想着,我若是真的不想说的话,原本就是你再如何的强迫我都不会说的。不过听得徐仲宣这样跟她保证着,她心里还是隐隐的有些感动。
于是她便抬起头来,唇角勉强的扯了个弧度出来,只说着:“并没有什么。只不过刚刚看到这棵银杏树,不晓得为什么,忽然的就想起了两句诗来,一时就有感而发罢了。”
“是两句什么诗呢?”
徐仲宣很想伸手来握她的手,可又并不敢。
方才他转身的一刹那,看到简妍眼角发红,眼中水光隐约闪现。那一刻他忽然就觉得心中似是有钢针猛然的戳过,细细密密的痛。
简妍见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少不得的也就只能在脑海里快速的搜索了两句还算应景的诗说了出来:“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
徐仲宣自然是知道这首诗的。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晓得这首诗里面其实是有秋怨和怅惘的意思。
因又想起简妍自小就知道自己的处境,一直隐忍至今,于是他心中那层细细密密的痛一时就越发的密集了。
但也唯有低声的劝慰着她:“你还小,这样的诗以后还是少读些。”
顿了顿,他又低声的说了一句:“你放心,万事有我,你并不用担忧那么多的事。”
他这话说的含糊,简妍听了也并没有往心里去。
且她想着,自己的事,自然是要凭着自己来解决。难不成有了什么难办的事,就要去向别人哭诉求救,企望别人来帮忙?当然还是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来得有安稳感。
身后的大门早就是开了。齐晖站在门口,略觉得有点尴尬。
刚刚徐仲宣过来拍锡环的时候,他立时就跑过来开了门,一眼看到徐仲宣,公子两个字还卡在嗓子眼里没有喊得出来,下一刻就眼睁睁的见着徐仲宣转身急急的下了台阶,垂头低声的安慰着站着门口的简姑娘。不过好在这会,两个人的私密话总算是说完了,徐仲宣在前,简妍在他后面两步,两个人都朝着门口过来了。
齐晖忙垂手让至一旁站立,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大公子,简姑娘。”
简妍对着他点了点头,和善的笑了一笑。而后跟在徐仲宣的身后进了他这处在京城里的院子。
两进小小的院落。青石台基上面是三间小小的厅堂,前面院落里一条曲折的武康石砌成的路面,两旁竹树交加,假山嶙峋。
徐仲宣引着她一径到了明间内,让她先坐着,自己则是先去了后面卧房中换下了身上的官袍。
只是出了廊庑之后,他并没有立时就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在那悄悄的站立了一会,然后就见得齐晖正手中端了茶盘过来送茶。
徐仲宣便招手示意他过来。待得齐晖走近之后,他便低声的问着他:“小毛团在哪里?”
齐晖不提防他忽然有此一问,下意识的啊了一声,随后就道:“不知道啊。这样好的天气,谁知道它又窝在哪里睡觉呢。”
“速去将它找了出来,然后将它悄无声息的放到堂屋里去。若是简姑娘问起,你明白该什么说?”
齐晖没有他哥齐桑精明,会揣摩徐仲宣的心思,所以当下就茫然着一双眼,想了想,终于还是老实的摇了摇头,说着:“不明白。”
徐仲宣:……
都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差别就是这样的大呢?
好在这时他眼见得齐桑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提了食盒正进门来,于是他便伸手示意齐桑过来。
齐桑忙麻溜的赶了过来。这边徐仲宣已是吩咐着齐晖:“将茶端了进去之后,你便带着这些小厮们去抬桌摆盘,仔细小心些。”
齐晖哦了一声,转身用粗笨的手脚去做着丫鬟仆妇做的精细的事了。
这边徐仲宣已是将刚刚对齐晖说的话又对齐桑说了一遍,齐桑一听,立时就明了,只点头说道:“公子,属下明白。您放心,属下一定将此事办的滴水不漏,绝不会教简姑娘看出来是咱们故意做的。”
徐仲宣这才满意的转身换衣服去了。
他想着,既然简妍心软,可偏生又性子倔强,那他是无法对她来什么强硬的手段,只能一点一滴的,水滴石穿的,慢慢的,从最细微的小事方面着手去感动她。直至有一日,她习惯了有他的存在,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离开他的时候,那时自然就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了。
而现下,他并不着急。他可以耐心的等,一直等,等到自己悄悄的占据了她整颗心的那一刻。
简妍浑然不知道她被徐仲宣在心中这样算计。她只是坐在明间左手边的第一张圈椅中,一面吃着茶,一面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正面壁上挂着唐人张璪的松石图,两旁一副对子,看得出来应当是徐仲宣自己所写。书画前面是一张花梨木的平头长案,上面摆放着英石盆景,两旁是两只青釉琮式瓶。长案两边又有一对高几,上面摆放着时新花卉盆景。而长案前面则是一张八仙桌,两旁摆放着两张圈椅。地下左右两溜又是两张圈椅,中间隔着小小的一张几案。
简妍还想打量着屋内其他的摆设,忽然这时只得喵呜一声叫唤,紧接着就看到一道肥胖的影子从门外直蹿了进来,蹭的一声就跳上了八仙桌,然后尾巴盘了起来,蹲坐在上面,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就在屋内各处扫视着。
简妍定睛望了过去时,见那是一只圆滚滚的猫。想来这猫的日子过的甚是不错,不说体型肥大,便是身上棕褐色的皮毛都是水光油滑的,上好的绸缎一般,闪着光。
难得的是它鼻尖上还有一小块白色,也算得是全身的点睛之笔了。
这只猫一些儿都不怕人,看到简妍在望着它,就喵呜的叫了一声,然后抬起一只前爪,伸了舌头出来舔啊添的,末了又顺势在脸上抹了一把。
简妍:……
猫果然是一种极其省水的动物啊。至少洗脸的时候是从来不用水的。
简妍一开始也并没有认出这只猫来,实在是那时候在梅林里看到的那只小奶猫小的都可以蹲坐在她的掌心里,两根手指就能拎得起来,可眼前的这只,唔,体型庞大的估计得要用两只手去抱。
她只是心中诧异,徐仲宣那样的人竟然会养猫?而且竟然是养了一只这样的肥猫?而想完之后,她就收回目光,继续的打量着这屋内。
齐桑这时匆匆的从门外跑了进来,甚至都来不及对简妍行礼,只是三步并做两步的就跑到了那猫的面前,伸出双手将它抱在了怀里,然后责备着:“小毛团,你今日去哪里了?怎么到处乱跑,教我们都找不见?刚刚公子还问起你呢,只说一定要找到你,不然我们可都是要挨板子的。”
简妍浑身一震,迅速的转过头去看秦桑怀里抱着的猫。
棕褐色的猫,鼻尖上一小块白色。而且它也叫做小毛团……
“它,你说它叫什么?”她不可置信的开口问着齐桑。
齐桑这时便抱着小毛团来到她的面前。他先是低头望了小毛团一眼,而后就抬头望着简妍笑道:“它啊,它叫做小毛团。简姑娘是不是觉得它太胖了,叫小毛团不合适,叫个大毛团或者胖毛团才合适?小的也是这样想的,也曾对公子提起过,可公子却坚持要叫它小毛团,小的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简妍再问:“它是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齐桑摇了摇头:“小的并不知。是公子带了它回来的。我记着那时候好像是个二三月的时候吧,总之那会桃花才刚刚开放,忽然有一日公子休沐还在通州的时候就带了小毛团回来,只说让小的们好生照顾着。但其实但凡他空闲的时候也都是他在照顾的,不然拎回来的时候才是那样小的一只小奶猫,怎么才这么半年的功夫就胖成了这样?”
二三月桃花刚刚开放的时候?
简妍细细的回想着,自己正是那时候第一次在梅林里看到了小毛团,蹲在梅花树下与它玩了一会儿之后,很是想将它带回去养着,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小毛团。只是迫于简太太最是厌恶猫狗的缘故,所以最后就并不曾带了它回去。可怎么徐仲宣却是养了它,且也给它取的名字是小毛团?难不成,那日徐仲宣也在那梅林中,只是自己并没有注意到?
于是她便开始回想自己那日在梅林中做了些什么事,然后越想她就觉得后背汗津津的一片,最后竟是连小腹那里都开始觉得隐隐的作痛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好多小天使说不喜欢徐大,但素其实徐大已经很好了呀。他很在乎简妍,你们看简妍倔强的时候他就立时会服软,看简妍伤心流泪的时候就会绝对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他已经在不停的改变了,你们看徐大不是已经很宠着简妍了吗?当然后面也会越来越尊重她的。
另外某月欢乐的表示,既然好多小天使们不喜欢徐大,往后某月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的写他不好的地方了哦呵呵,再也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了哦呵呵。
☆、第83章 循循善诱
秋冬之交,日短夜长。简妍和徐仲宣用完晚膳之后,也不过酉初时刻,可外面天色却已然都黑了。
马车外檐上挂了两盏明晃晃的羊角灯,车厢里面也是有一盏琉璃风灯,照的里面亮堂堂的一片。
徐仲宣先行上了马车,然后朝着简妍伸出了手,眉眼之间笑意温和:“上来。”
简妍却是倔强的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问着:“白薇呢?我和她坐一辆马车即可,并不敢劳烦大公子。”
徐仲宣身上此时穿的是一件佛头青秋罗夹直裰。因着天冷,外面又罩了一件玄色的鹤氅,映着暖橘色的烛光,越发的显出他面容的温润来。
他见简妍开口拒绝,眉眼间的笑意却是丝毫没有褪去,反倒是微微的歪了歪头,笑道:“我已是让齐桑另雇了一辆马车来让白薇坐着。你和我同坐这一辆。”
简妍一听,往旁边望了一望,果见后面还停着一辆马车。不过是因着天黑,那辆马车前面又没有点灯的缘故,所以她一时之间就并没有注意到。
这会既然是听到徐仲宣这般的说了,简妍二话不说的,立时就抬脚朝着后面的那辆马车走去。
但腰间忽然一紧,有臂膀揽了过来,而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是坐在了马车里面。
许是因着夜色的掩护,徐仲宣的胆也变肥了,许多平日里只敢想却并不敢做的事此刻竟是敢出手去做了。
她实在是瘦弱啊,徐仲宣就在心里感叹着,明明是费尽心思的给她吃了那么些好的,可抱在臂弯中的时候依然是身无二两肉,轻飘飘的感觉。
被他这样突兀的抱着,简妍自然是要挣扎的。徐仲宣就垂下眼,望着她笑道:“若是再闹腾,真的是要众人皆知了。”
一面又将她放在马车里坐好,自己却是伸手撩开了面前的车帘,对垂头敛目,只当自己眼瞎耳瞎,什么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的齐桑问着:“吩咐你的事都办好了?”
与方才对简妍说话时的浅笑低语不同,现下他的语气却是低沉严厉的。
齐桑躬身恭敬作答:“是。属下已按照公子的吩咐,先是恫吓了一番那名车夫和两名小厮,随后又用银钱封口。恩威并用,想来那名车夫和两名小厮自然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的。“
徐仲宣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便放下了手里的车帘。
简妍此时缩在马车厢里的一角,心里却只是在想着,徐仲宣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样的话竟然都不避忌着她。难不成他也想对她来个恩威并用,好让自己屈服?
徐仲宣心细如发,一见简妍此刻望着他的警戒目光,立时就已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于是他便解释着:“你不要多想。我并没有想对你也这样的意思。”
但简妍依然是戒备的望着他。徐仲宣见了,便叹了一口气,随即抬眼定定的望着她,低声却又甚为诚挚的对她说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好的一面,坏的一面,我都想让你知道,毕竟这样才是一个真实的我。“
顿了顿,他又继续低声且诚挚的说着:“我希望你在我面前也能展现最真实的你。简妍,我想看到的是最真实的你,而不是一个时时刻刻在我面前客套又疏离的你。不要用应付外人的那一套来应付我,那样我会伤心。”
简妍抿唇不答,心里却是在想着,为什么要在你面前展现最真实的自己?便是最亲密的夫妻之间都会有所隐藏,我又凭什么要在你面前展现我真实的自己?
徐仲宣见着她面上防备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她并没有听进去。
他便又叹了一口气,伸了手过来想摸她的头发,但是却被简妍偏头给躲开了。同时她一双眼就如同是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只是戒备的盯着他,大有一种你再敢动手碰我,信不信我就张口咬你的意思。
抬在半空的手便这样的僵在了那里。片刻之后徐仲宣方才无奈的苦笑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双手。
可到底还是好声好气的和她商量着:“不要和小刺猬一般,张着你满身的刺对着我。乖乖的让我宠着你,不好吗?”
“不好。”简妍冷漠以答,“我并不是什么宠物,需要有人来宠着。我完全可以自己宠着我自己。”
徐仲宣叹气:“简妍,你的性子,为什么要这样刚强呢?过刚易折,这样并不好。”
简妍冷笑一声,只想着,徐仲宣这是打算给她来一番心理战吗?先是言语之中剖心置腹,言真意切,只当他将自己的所有全都在她的面前坦诚了出来,想以此换来她的敞开心扉,感动涕零。随即见此举不行,便又说她的性子过于刚强,貌似一片诚心的为她着想,这样还不是恩威并用?如此循循善诱,其最终的目的不还想让她乖乖听话的依附于他?
于是简妍便冷冷的说道:“我折不折是我的事,并不敢劳大公子挂心。”
说罢,便侧过身去,伸手撩起了车厢壁上挂着的窗帘子,只是转头望着外面。但其实外面又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一片漆黑罢了。
徐仲宣见她恼了,一时倒并不敢再说什么。又见她撩开窗帘子,外面的冷风直灌了进来,吹的她鬓发飞扬,因又担心着她这样一直吹风会着风寒,便温声的说着:“将窗帘子放下来罢。这样容易着凉。”
简妍并没有理会他。徐仲宣无法,只得又道:“不然我现下 下了马车去骑马?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没有我在你眼前晃着,你总归是不用看外面的罢?”
说罢,低声的吩咐着外面的车夫停车,自己又起身欲待下去。
但忽然就听得简妍冷淡的声音随着这凛冽的夜风一直传入了耳中:“既然早先都已是闹成了那样,教他们都知道咱们两个同坐一车了,这会子又避得个什么嫌?老老实实的坐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