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书观察着他的反应,不着痕迹地问:“你是第一次来上海?”
“不是,只不过我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上海……我的意思是,它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苏唯的解释很含糊,所以沈玉书认真观察他,想从他的表情跟举止中找到更多的线索。
苏唯注意到了,故意往他面前凑凑,调笑道:“你这样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会让我以为你要亲我,如果你不介意被传染的话,我很乐意奉献。”
“不,医学证明当一个人着凉受寒时,他的口腔唾液中的病毒浓度很低,亲吻并不足以造成传染,反而病毒的集中地在鼻腔里,而患者又都常擤鼻涕,也就是说跟患者最危险的接触是握手,还有接触你使用过的物品,所以我不介意亲你,但请不要用你的手来抚摸我,事实上在这一路上你已经搭过我的肩膀很多次了,这是非常危险的接触。”
原来沈玉书每次都躲避他的搭肩,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怕被传染啊。
苏唯感觉头更晕了。
有人可以这么认真地接受他的玩笑话,这是他始料不及的,突然间他有点同情洛家一家人了。
“你一定变态得没有朋友。”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长叹道。
“你的朋友也不见得很多。”
“我是帅得没朋友,等级不同的。”
大概沈玉书没有理解苏唯的笑点,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沉默。
照着洛逍遥提供的线索,他们找到了傅山遇害的小树林,沈玉书让车夫停在一边,自己过去检查现场。
树林很偏僻,周围没有住家,仅有一条羊肠小路连接东西的道路,白天都这么冷清,到了深夜,更不可能有人经过。
事件已经过去很久了,地上曾用白线描出的人形几乎无法看到,只能根据洛逍遥的描述,判断死者是四肢摊开仰面倒地的,仔细查看的话,还可以看到草地上留着一星半点的已经变色的血迹。
冷热夹攻,苏唯感觉更不舒服了,咳嗽变少了,头却昏沉沉的抬不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发烧,心里警钟大敲,不断对自己做心理暗示,提醒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生病。
还好沈玉书没有在树林里停留很久,几分钟后,他提出离开。
两人重新坐上黄包车,沈玉书给车夫报了茶馆的名字,苏唯猜想接下来他们要去傅山常去的茶馆打听消息,因为那也是赵小四曾经做事的地方。
“有什么发现吗?”为了转移不适,苏唯问。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这里离陈家有多远。”
苏唯没听懂,他对这里的地形还不熟悉,照感觉来算,两地的距离大约一公里多,不近,但也没有太远。
两个私奔的人,一个是年轻女子,一个是文弱书生,大概这个距离是他们体力的极限了吧,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他现在脑子昏沉沉的,没精神多加思索。
☆、第十八章
茗香茶馆在老北门,所以他们不得不又折返回去。
这是家临街的老茶馆,掌柜在收了沈玉书的一个大洋后,很热情地把他们请到靠窗的座位坐下,并对他的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傅山供职的报社离这里比较近,所以他常来这边喝茶看报,有时候还跟一些文人朋友包雅间谈论时政,不过掌柜知道的只有这些,他也是在傅山出事后才知道这个人的,平时傅山来茶馆,都是赵小四伺候的。
沈玉书问:“那傅山过世后,赵小四有什么反应吗?比如紧张、害怕,或是高兴?”
“好像跟平时一样,要不我叫其他伙计过来,您直接问好了,赵小四在这里没亲没故的,就平时跟伙计们出去喝两盅,也许他们知道。”
已过了午饭时间,苏唯早就饿了,在沈玉书询问伙计的时候,他点齐茶点,吃了起来。
沈玉书询问了几个人,但都收获不大,只有一个伙计提到赵小四在出事的前两天曾说——等他拿到钱就辞工,不想再被不良老板欺压了,但问他拿什么钱时,他就不说了,找了个借口把话岔开了。
“傅山平时都跟什么人聚会?”
“看打扮跟说话都是些文人,有时候也有学生,陈小姐跟她的朋友也参加过傅山的聚会,不过朋友多的时候,他们都去雅间,大都是小四在伺候,我们就不清楚了。”
“他们给的赏钱多吗?”
“都是些穷酸,说到赏钱,还没有爷您大方呢,不过只有一次,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吧,傅山跟一个人见面,却包了雅间,看那人的穿戴是有钱人,我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两眼。”
“记得他的长相吗?”
“没有,他戴着礼帽跟墨镜,进出都低着头,还用折扇挡着脸,我只看到他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整个上海滩戴扳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个特征说了等于没说。
苏唯在对面喝茶,听了他们的对话,他问:“那个人多大岁数?”
“也没有看到,不过赵小四应该知道,他们走后,他还抱怨说有钱人都小气,连个赏钱都不给。”
“那个人之后还有再来吗?”
“应该没有吧,我不确定,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的,有钱人也不少,很难都记住。”
沈玉书接着又问起其他常跟傅山来这里的客人情况,但伙计也不清楚,见问不出什么,他让伙计下去了,转头一看,桌上的茶点消失了一半,苏唯正拿了块糖酥往嘴里放。
“你好像很饿?”
“都这时候了,正常人都会饿的。”
苏唯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都下午三点了,不饿才怪。
这怀表正是他穿越到上海前的最后的战利品,也可能是带他来这里的罪魁祸首,为了防止遗失,他就找了根链子,直接将怀表套在脖子上了。
阳光下,金表反射出漂亮的光芒,表壳边缘更是明珠生辉,沈玉书出身世家,一眼就看出这怀表不是凡品,幼年时父亲似乎也曾戴过类似的怀表,不过这样戴怀表的苏唯是头一个。
这表该不会也是他偷的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沈玉书猜对了,为了试探苏唯的底细,他品着茶,装作不经意地问:“有件事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接这个案子?”
“你要赚钱,有的是办法。”
“我好像没跟你说我做事的原则——不杀人,不欺妇孺,不偷好人钱财。”
“那也很简单,要知道在现今的上海,但凡有点名望的人,又有几个没有不义之财的?所以干你的老本行绝对比查案要轻松得多。”
苏唯抬起眼帘,跟沈玉书对视了半晌,忽然一笑。
“还有第四条原则——我乐意。我乐意做的事,就算不轻松,我也会做。”
狭长丹凤眼眯了起来,在阳光下带了几分魅惑的神采,沈玉书觉得假如他反串唱戏的话,一定是红角,也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
狡诈如狐,所以苏唯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直觉告诉他苏唯不是对案子有兴趣,而是对自己有兴趣,他选择跟自己合作,绝对还有其他的目的。
会是什么呢?
虽然他曾经家境不错,但自从清政府灭亡后,他们家也败落了,后来迁居到上海,家里的积蓄也所剩无几,他不认为他身上有对方感兴趣的东西。
不给他思索的机会,苏唯咳嗽了几声后,紧接着问:“那你呢?为什么你要帮助一个悔婚的人?你看起来并不喜欢多管闲事,还是你真的想学福尔摩斯,当侦探?
沈玉书脸色一沉,“你偷进我的房间了?”
他不喜欢跟蠢人合作,但有时候也讨厌聪明人,尤其是直觉灵敏的聪明人。
苏唯腹诽着,说:“只是扫了一眼你的藏书,放心,我很有职业道德的,什么都没碰。”
“你碰干枣了。”
去他爷爷的干枣,他不就是肚子饿了,顺手摘了一串吃了吗?至于记这么久吗?
苏唯无奈地说:“下次我买一筐枣还你,这总行了吧?”
两人边吃边聊,茶点很快就吃完了,沈玉书提出去傅山工作过的报社询问情况,苏唯点着头,忽然冲他打手势,让他留意对面。
刚才那个伙计正在跟人说话,那人穿着同样的服装,看来也是跑堂的,他听着伙计的话,又不时看向他们,发觉他们的注视,慌忙瞥开眼神,借招呼客人匆匆去了别处。
欲盖弥彰的举动,苏唯一挑眉,说:“这人不地道,要不要叫来问问?”
“不急,先观察一下。”
沈玉书又叫了一壶茶,伙计倒茶时,他顺便问起那个人,伙计说他叫方平,住的地方离赵小四的家很近,这份工也是赵小四介绍的,刚才他问方平知不知道赵小四的事,如果知道,说不定还能拿到赏钱,但方平直接就否认了。
伙计走后,苏唯说:“我闻到了可疑的味道。”
“我看到了可疑的行为。”
“什么?”
沈玉书用下巴指指外面,透过支开的窗户,可以俯览下面的街道风光,苏唯看到方平离开茶馆,匆匆往前走去。
“我去跟着他。”
苏唯站起来,沈玉书敲敲桌子,“你还没付钱。”
“上次我请了,这次该你回请。”
“我并没说要请你。”
“那我请你请我还不行?”
苏唯掏出钱袋,把陈世元给他的钱倒在掌心,亮给沈玉书看,“这五个大洋是我所有的积蓄,你忍心让我掏钱吗?”
没等沈玉书开口,他马上又说:“再啰嗦,目标就丢了,你先去报社吧,回头会合。”
话音落下,苏唯便飞快地跑下了楼,沈玉书靠在窗前,看着他来到大街上,追着方平跑远了。
☆、第十九章
真没见过得了风寒还这么精神的人,沈玉书不无怀疑地想他真的生病了吗?
刚才苏唯的话戳中了他的心思,午后阳光斜照在身上,看着苏唯远去的背影,他想起早上陪洛正打太极时,洛正说的话。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你喝过洋墨水,随便去哪里都能找份好工作,要是你不想看外人的脸色,就留下来帮我,这个店迟早是你的,逍遥那孩子我们是不指望了。’
‘让我再考虑考虑。’
“你是学医的,又懂中医又通西医,好好发展的话,一定前途无量。”
其实他并没有想好今后要做什么,他学医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一家人都通医术,父亲又是医官,所以他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学了,但这是否就是他真正想走的路,他并不知道。
算了,工作的事回头再慢慢考虑,先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沈玉书付账出了茶馆,步行往报社走去。
苏唯跟着方平走了没多久就后悔了,他对这里的街道小巷不熟,本来就头晕,在胡同里这么左拐右拐,头变得更晕了,完全没办法记住路。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方平有问题,这是作为一位职业神偷的直觉。
方平在前面走走停停,还不时地东盼西顾,这都表示他心里有鬼,苏唯怕被发现,不敢紧跟。
又拐过一个胡同,方平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张望,苏唯及时躲到了旁边一棵老槐树后,过了一会儿,他没听到脚步声,探头看去,发现方平竟然消失了。
把人跟丢了,苏唯很懊恼,正要跑过去查看,身后忽然传来响声,感知到危险,他闪身想躲避,却晚了一步,后脑被东西重重砸到,他眼前发黑,踉跄着摔倒在地。
神智陷入黑暗时,他隐约听到轻呼声,声音很低,无法辨别男女,接着令人讨厌的气味传来,那人似乎弯腰靠近了他,他很想反抗,却无能为力。
希望他不要成为第三个被诅咒的对象——意识失去之前,这是苏唯唯一的祈求。
沈玉书回到家时,已是傍晚了。
跟苏唯分手后,他先去报社了解傅山的情况,但收获不大。
傅山虽然性格外向,喜欢社交,但有关他私人的事情他都闭口不谈,同事们只知道他是无锡人,一个人在上海做事,老家那边的情况不清楚,之前还听说他跟一名女学生交往,直到圆月观音事件发生后,才知道他的秘密情人是陈家大小姐。
陈雅云已经毕业了,所以沈玉书怀疑傅山还有其他交往的对象,他在报纸上看过傅山的照片,傅山长得仪表堂堂,又有才华,应该很受女子欢迎。
沈玉书照报社的人提供的地址,来到傅山的租屋,里面已经空了,房东告诉他是傅山的叔叔来帮他料理后事的,东西也是叔叔收拾走的。
沈玉书问到傅山家人的情况,房东摇头表示不知,又连连感叹说好人不长命,傅山相貌好个性好,人品也好,从来不拖欠房租什么的,却突然间就没了,说到最后,还落了泪。
“他一个单身男人独住,平时没有女人来找他吗?”
误会了他的意思,房东说:“你把傅先生当成什么人了?他可是正人君子,才不会找那种女人,平常也很少有人来他家,现在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房客了,从来没给我添麻烦。”
房东又啰啰嗦嗦说了很多闲话,但都没有用,发现这里找不到新线索,沈玉书回到家后,打电话给洛逍遥,让他重新调查傅山老家的情况,以及他的生活作风问题。
“为什么要查他老家?这跟观音案有关系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啊。”
就算看不到表情,沈玉书也能想象得出洛逍遥此刻在电话对面翻白眼,然后说:“我见过他叔叔,是个老实人,不会有问题的。”
“我不是说他叔叔,我是要他老家所有人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那好吧,我会尽快给你的。”
交代完事情,沈玉书上了阁楼,长生在帮谢文芳准备晚饭,楼上很静,他上去后,看到走廊上有个黑影在晃动,却是花生。
小东西看到他,先是跑过来,在他面前站直身体,做出求食物的样子,在发现他什么都没有后,尾巴一甩,掉头跑走了。
沈玉书担心它乱跑,急忙跟上去,谁知它竟然熟门熟路地跑到了他的房间,用头顶住门板,在门稍微打开一条缝后钻了进去。
他记得离开时有关好门,小姨跟姨丈也不会随便进他的房间。
沈玉书提起了警觉,他做好防御,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谁知进去后却发现里面没人……
不,应该说地上没人,但原本属于他的床上平躺着一个人,那人脸颊泛红,眼神恍惚,看起来状态很糟糕,花生踩在他的额头上,他却没力气推开。
沈玉书走到床边,见那人竟是苏唯,他更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
“我被偷袭了,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安全的地方。”
“被偷袭?”
“我后脑被敲了一棍子……别问具体经过,我快死了,现在没精神解释。”
苏唯眼神飘忽,说话也没精打采的,下午分开时,他的状态就不怎么好,但还不至于这么糟糕。
沈玉书冲花生指指旁边,花生跑开了,给他空出地方,他探手摸苏唯的头。
苏唯的额头烧得很厉害,沈玉书只好取来体温计帮他量体温,发现有三十八度七。
体温有点高,沈玉书又扳过苏唯的身子,触摸他的脑后,果然摸到了一个硬块,还好头部没有出血,只是微肿状态。
“有没有感到头晕恶心?”
“有……”
“你进来时我家人有看到吗?”
“好像没有……”
苏唯头上的伤势不重,所以头晕恶心可能是发烧造成的,能在受伤后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他家里,沈玉书觉得他不会有大问题。
“我去给你找点药,你躺着别动,我不希望我的家人看到家里出贼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想动也有心无力啊,能顺利潜入沈玉书的房间,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苏唯没力气辩解,随口应了一声,因为害冷,他翻了个身,蜷成一团继续睡。
沈玉书看不过去,取了棉被给他盖上,在盖被时发现他的衣服下摆沾了些暗红色的粉末,像是洛正药房里那些草药磨成的粉。
沈玉书拿来一张纸,将粉末弹到纸上包好,放到桌上,他下了楼,找了个自己感染风寒的借口,跟洛正求药。
听说他不舒服,洛正急忙取了几味解热祛毒的药,倒进小砂锅里煎药,谢文芳也担心地拿来厚衣服,硬逼着他穿上,又交代说他刚回来,水土不服,很容易生病,让他小心,还另外做了疙瘩汤,在里面放了老姜,让他趁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