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那几位低眉顺眼的侍女纷纷抬头怯怯的看向沈俊,片刻又都纷纷低下头去,仍是不见有任何动作。
孙家老爷没说话,但脸色却是越发的难看。二姨太察言观色,立刻冷冷着吩咐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给大少爷斟酒布菜!可不能惹的咱家大少爷心里不痛快。”
众侍女齐声应‘是’,立刻纷纷踩着小碎步赶上前来去,却见沈俊抬手一挥,“罢了罢了,本少爷还是自己来吧,我可消受不起这般殷勤伺候。”
话刚落音,孙家老爷猛的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当场惊的四姨太手里握着的汤勺都脱手掉落在碗里,砸出一道脆响声来。
“阴阳怪气,你这般甩脸色是要给谁看!”孙家老爷满脸怒容,瞪着沈俊的目光满是厌恶。
沈俊眼底一沉,却是没敢出言顶撞孙家老爷,低着头慢条斯理的继续啃鸡腿。
场面当时就有些剑拔弩张,孙家老爷虽想发飙,但沈俊已示弱且碍着郭老夫子在座,就只能是又强行给忍了回去。
一时之间,长意堂里满堂死寂,落针可闻,这时就见四姨太风情万种着夹起块鸡胗轻轻放到沈俊碗里,边道:“大少爷就是火气大了些,这点倒是最像咱家老爷。”
沈俊面露狐疑的看了四姨太一眼,不知后者到底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就只听四姨太又道:“火气大了些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缺点,前提是大少爷若真能有咱家老爷那般本事却才好。”
沈俊目光一沉。四姨太笑笑着继续说道,“不过大少爷虽是咱们孙家长子,但除了火气大了些以外却再无其它任何长处似老爷,论‘文’是比不得四少爷,论‘商’又比不得二少爷,其它方面更是毫无所专,只会吃喝拉撒睡,全然就一废人般无二异,真不知道日后大少爷还能有什么出息。”
“四姨娘不用为孩儿前途操心。”沈俊握着筷子夹起那块鸡胗就送进嘴里嚼,说话间还在一盘烧鸡堆里拨弄着找出块鸡屁股夹起来放进四姨太碟里,后者脸部明显一抽。沈俊又道,“若有那份闲心,四姨娘还是多为六弟打算打算才是,毕竟孩儿再不济,脑子倒是还蛮灵光的。”
四姨太脸色‘刷’的一下就涨的通红,与此同时,孙家老爷突然猛的一声爆喝,“孙默!你放肆!”
显然沈俊此话一出非但是戳中四姨太痛点,同时也戳中孙家老爷的痛处,就见孙家老爷额头青筋暴立,捏着筷子的右手眼看着都要把筷子给捏断了。
原来这副身体的主人名叫孙默!
沈俊心头暗道,目光却是冷冷的迎面直视孙家老爷看过来的视线,突然发着狠道:“孩儿放肆,那父亲您呢?您这又算什么!”
☆、第十四章
长意堂内顿时所有人都是那么突的一愣,似是谁都不曾料想到沈俊竟然敢用这种口气对着孙家老爷说话。就见沈俊‘啪’的一声将筷子重重拍摔在桌面上,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孙家老爷。
“您四儿子奚落我似乞丐,您不制止!您小老婆嘲笑我如废物,也不见您训斥!怎的我刚出言回敬他们两句您就如点着火的炮仗似得立马就炸了起来?父亲大人,您好偏的心哪!”
沈俊目光透露出来的厌恶神色甚至比此前孙家老爷看过来的还要浓烈几分。孙家老爷当场脸色铁青,却是被噎的无法反驳。
沈俊冷冷一笑,“您若只偏袒他们俩也就罢了!但您看我这一身粗衣粗裳,甚至还不如堂外候着的小厮们穿的体面!您难道就没有那么一丝丝的怜悯?您只见我在这长意堂毫无形象的大快朵颐、胡吃海塞,却又何曾见过我平日里吃的馊饭馊菜!您又可曾去过我那栖身小破院一时半刻?那里漏风漏雨杂草丛生犹如荒郊野地一般!父亲!父亲大人!我是昌阳城堂堂首富孙家的大公子!是您的亲生骨肉!不是这员外府里圈养着的一条狗哇!”
“逆子!你、你、你个逆子!”孙家老爷气的是浑身发抖,手里握着竹筷指向沈俊,似乎随时都能冲过来要了沈俊性命般。
长意堂内登时一片混乱,就见二姨太、二公子、四公子三人急急忙忙起身簇拥到孙家老爷身旁,或蹲着或站着或半跪着,端茶的端茶、拍背的拍背、抚胸口的抚胸口。四姨太则手里捏着方帕巾掩着眉眼,‘嘤嘤嘤嘤’着假哭个不停。
如此,倒是害的郭老夫子坐立不安,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满脸的褶子布满无数的尴尬。堂内众侍女们以及堂外众小厮们更是面面相觑,个个噤若寒蝉。
孙家四公子边帮孙老爷拍背顺气边皱着眉头怒视沈俊,“大哥你就少说两句,今日专为设宴款待老夫子,你休要给我添堵!”
沈俊心里头暗骂了自己一句‘我特么怎就这么沉不住气,起码也得先吃完这顿大餐再闹啊!’,
沈俊心里头懊悔不已,看了眼仍在顺气的孙家老爷,心想若是继续留在这长意堂内只怕那孙家老爷一缓过劲来就得提鞭子上家法了,自己还是赶紧开溜为妙。
听到孙家四少爷这么一声怒斥,沈俊立刻顺坡下驴冷哼道:“既然父亲这么不待见我,那当初就不该非喊着我过来,这谢师宴我本也不稀罕!我还是回小破院待着,省的在这遭人憎恶!”说罢,沈俊猛的站将起身来,眼珠子又看了雕木圆桌满桌美味一眼,想了想,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身上前一把横抱起桌上摆着的一盘烤乳猪,紧接着转身扭头就朝长意堂外头跑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小元子、小安子早就快给吓尿了,生怕自家主子蒙了难。这大冬天的,两人满脑门都是给急出来的汗水。见着自家主子忽然怀抱着只烤乳猪蹭蹭蹭一溜烟似的飞奔跑了出来,两人当场都是一愣。待见沈俊眨巴眨巴眼使了个眼色,两人这才连忙顶着满脑袋的黑线跟着沈俊后头匆匆逃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主仆三人踩着积雪一路飞奔逃回小院再迅速蹿进了厢房。
把烤乳猪往破桌上重重一放,沈俊与两小厮彼此互看了两眼,又都不约而同的看了眼桌上摆着的烤乳猪,主仆三人忽然就都傻笑着乐了起来,片刻,小元子连忙蹲到破箱前给沈俊翻找替换衣物,小安子则两眼发直紧盯着烤乳猪,边还不住的狂吞口水。
沈俊朝小安子笑笑着道:“去,把那首拾匣子给我挖出来。”
小安子脆脆的应了一声‘好嘞’,下一刻,人就已经是麻溜的转身跑出了厢房。这时,小元子也找出件干净衣裳,立刻就快步走上前去准备帮着沈俊替换掉身上沾满佐料、猪油的脏外衣。
小元子低眉顺眼服侍沈俊换衣,时不时流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沈俊此时也已敛去了笑容,眼神亦越渐空洞黯淡起来。
“我没事。”看着破桌上摆着的那只张着大嘴的烤乳猪,沈俊轻声说道,“郭老夫子在场,我爹必然不会拿我怎样,他是个极看重脸面的人,单从他不允许四弟去悦盈楼就能猜想一斑。今日这事,他就算是生气最终也只能是压着怒火放我一马,若无此把握,今天我也不敢那么对着他大吼大叫。”
“大少爷……”小元子仍是一脸的忧心忡忡。“您别……”
沈俊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示意小元子不必多言,苦笑着道:“也是我太过幼稚了些,本还想着我堂堂孙家大少爷处境这么不堪或许是因为二姨太、四姨太在背后挑唆所致,老爷其实也许并不知情。然而,刚才当我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却并没从老爷眼里看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怜悯和惊讶!
他知情,那些事情他通通都是知道的,甚至这一切都有可能就是在他默许的态度下发生的!”
小元子低头默不作言,沈俊顿了顿才道:“其实我心里头早就有了答案,今天亲眼见到这一切算是彻底斩断了我原本还存留的那份侥幸心理。罢了……既然有父视子如血海仇敌般不死不快,那从今往后我便再也不会去奢求他什么、恳求他什么,但总有那么一天我要教那孙员外为他当初所作出的一切付出代价!”
“大少爷……”小元子小心翼翼的看着沈俊,眼底现出几分非常明显的惶恐神色,“这些天,小的总也觉得您就像是突然之间换了个人似得,以前您完全不是这样的性格,遇事的应对方式也与以前判若两样,虽然小的是打心底的欢喜大少爷您能有现在的状态,但是小的我……我……我……”
看着自家主子的眼睛,这会儿小元子都快哭出来,张着嘴‘我我我’了半天最终还是咬咬牙说出了心底深处那句话。
“大少爷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小的我好害怕……”
闻言,沈俊心头不由得暗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沈俊心里就跟放着张明镜似得。自己性格行为前后差异能骗的过脑袋缺根筋的小安子,却肯定无法瞒骗过小元子,后者只不过是因为心底对自家主子的忠心所以这才迟迟没有说破。
只见沈俊一手撑着破桌,一手拍了拍小元子右边肩膀,道:“我都是去阎王殿走过一遭的人了,死里逃生一回总该有几分人生顿悟才对。”顿了顿,沈俊直视着小元子双眼,神色凝重,“就权当是以前的孙家大少爷已经病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阴冷傍晚,现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大彻大悟后的孙默,是重获新生的孙家大少爷,也是心智、想法都要比以前更透彻也要更明白了些的孙家大少爷。我还是那个我,就好比是毛毛虫历经破茧痛楚,蜕去外皮化成了只蝴蝶……我这么比喻,你能听的明白么?”
“毛毛虫变蝴蝶?”小元子愣愣的看着沈俊,喃喃低语,目光动了又动、转了又转,就这么过去好一会儿,方才似懂非懂的重重点了点头,“小的……小的好像是有一点点懂了。”
沈俊朝小元子笑了笑,抬手又拍了拍后者肩膀。这事急不得,但通过这么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沈俊有信心,他相信假以时日小元子心理一定能转过弯来,且绝对不会花去太长的时间。
没过多久,小安子便捧着首饰匣兴冲冲的跑了进来。
沈俊接过首饰匣取出里面那支已经磨去铜锈的发簪,随即猛的扬起再狠狠扎进烤乳猪肉身内,伴着‘嘶啦’一阵碎皮裂肉声响,立刻就闻得那一股子的浓郁肉香味瞬间散漫了整间厢房,与此同时,只听得沈俊大笑道:“来!咱们仨今天也吃顿好的!”
烤乳猪很快便被沈俊手里的发簪给破开了膛肚,猪油顿时流了满桌子。小元子见状赶紧找来块干净破布垫在桌面上,然后又帮着沈俊把烤乳猪给搬到了破布上。身旁的小安子见桌面上散落有不少小碎肉屑立刻伸着双手去拾,接着便胡乱往自己嘴里塞。
沈俊半切半撕着弄下块巴掌大小腰腹肉,拎起来就先递到小安子面前,说道:“给!小心点吃,别把自己给噎着。”说话间,再撕下一块递给小元子。
两小厮何曾吃过这般美味食物?那两块肉是又嫩又香、又油又粘,小元子、小安子光是鼻子闻着肉香味就已是满嘴津沫,当下二人赶紧接过来都还没怎么咀嚼,三口两口着就给囫囵吞进了肚子里,吃完后,二人还一个劲的舔食手指头沾着的香猪油,两眼更是滴溜滴溜的盯着烤乳猪打转。沈俊手上动作也没停,又切出两块更大的分别递了上前,两人接过去后又是一顿狼吞虎咽。
晌午时分,孙府破院。主仆三人有说有笑围着只烤乳猪大快朵颐,甚至直到许多年以后,每当三人聚在一起回忆过往青葱岁月,三人首先想到的毫无例外都是这顿终生难忘的烤乳猪大餐。
☆、第十五章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沈俊就领着两小厮出了小破院。
“大少爷……”小安子看了看包成粽子的沈俊,又看看包成粽子的小元子,低头再看看同样也包成粽子的自己,略感无力。
“这样真的没问题么?咱们仨穿成这副德性走在大街上会不会太惹人注意啊?这样不太好吧……”小安子满脸担忧道。
“没事没事!谁爱看谁看去,只要不被路人认出咱们仨是谁就行。”沈俊两手费劲拽着头巾两角试图把自己大半张脸给包起来,忽然转了个身,急道,“诶!元子你快来!我这围巾好像绑的太紧实了些,感觉都快喘不过气了,过来帮我稍微松松。”
闻言,小元子赶紧笨拙的跑上前,边帮着松开围巾,边嘀咕道:“要是这样都被小杰公子给认出来,到时咱仨就是想跑都跑不掉了,那就可真要应了句老话,耗子啃菜刀——死路一条。”
“啃、啃什么菜刀!你个乌鸦嘴!就不能给我说点好听的!”沈俊没好气的瞪了小元子一眼,后者瘪了瘪嘴,就见沈俊左右扭了扭脖子,道,“嗯……行了行了,松成这样差不多就可以了,咱们赶快走吧,争取在中午之前到达目的地,走走走!”
主仆三人今天是要前往一处名唤‘兴道街’的地方,为何三人要这么大清早就急急忙忙赶去那里?这话还得是从前一天的烤乳猪大餐说起。
长话短说。昨天傍晚,沈俊在孙默生母遗留的首饰匣内发现行不甚起眼的镂刻小字,内容提及孙家大公子生母姓氏芳名以及兴道街,然后,沈俊不动神色的从小安子嘴里套出些话来,得知孙家大少爷的生母原是昌阳城里一户‘沈’姓人家的独生女,倒也凑巧竟然就与沈俊本名同姓,而那户沈姓人家就住在兴道街。
意识到这昌阳城内还有一座废弃沈园,沈俊立刻就在心里头动了动心思,于是乎,第二天一大清早他便领着两小厮兴冲冲着出府去,打算直奔兴道街探究一番。
紧赶慢赶,待三人抵达目的地时已是临近晌午时分。
过来之前,沈俊就在心底猜想过沈园会是个如何荒废景象,像是会不会塌了墙、倒了梁、碎了瓦之类的,但当沈俊终于站在沈园大门外时,心里头顿时就感觉狠狠地松了口气。
眼前这座沈园虽说规模不大——约莫不及孙府的四分之一大小。但总体来看还算保存的不错,至少沈俊踮着脚尖站在园外朝里张望看不到园外围墙、园内屋檐有任何坍塌、倒毁的迹象,只不过
隔着这高墙院门的也不知园子里面究竟又是个如何状况。
沈园正大门挂着把黑铁锁,三人没钥匙肯定是进不去。外围院墙也令人发指的约有两人多高,想要攀爬进去估摸着也是够呛。主仆三人绕着沈园转了一大圈,最后摸到沈园后门所在位置。
沈俊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伸手推了推,没曾想沈园后门还真就被推的微微动了两下。沈俊大喜过望,赶紧朝左右两小厮使了使眼色,三人随即上前合力猛的一推,就只听得在一连串石块滑动摩擦声中,沈园后门还真就给推开了。
三人鱼贯进了园子,小元子看了眼被推倒在一旁的石墩,又回头看了眼园门背后,脸色忽然就变了,当即压低嗓音说道:“后门门栓不见踪影,石墩也是人为搬过来用来抵着门的!大少爷,这园子里头怕是藏着什么人!”
小安子闻言立刻一脸惊恐的躲到沈俊身后,道:“这荒园子也没啥好看的,大少爷您就站在这随便瞅两眼得了。”转动眼珠子打量着沈园,小安子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再说,这园子都荒了二十来年,谁知道里头到底藏着是人是鬼,便是遇着三、两个官府缉拿的恶人藏匿在这园子里头那也是不好对付的,要不、要不咱们仨还是别看了,不如现在就回去吧……”
沈俊心里也是一阵犯嘀咕,但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一趟也挺不容易,且人都已经推门进了沈园后院,再走马观花似得瞄两眼就回去实在是心有不甘,更别说沈俊心里头还对这园子抱有不低的期望值,希望能借机熟悉一下,以便日后能搬过来这边安身。
“没什么好害怕的!”
沈俊故作轻松状,抬腿就往园子里头走,“既然咱们来都已经来了,便进去随便转两圈,真要是遇着……”
还没等沈俊把话说完,前方雪地间忽然就传出一阵窸窸窣窣异响,稀里哗啦的似是什么凶狠猛兽要将蹿跳出来,与此同时就听得沈园突然响起‘嗷’的三声惊呼,沈俊、小元子、小安子三人顿时犹如见着鬼一般扭头转身‘啊啊啊’尖叫着直奔门外逃去。
待三人逃出沈园,转身又都小心翼翼扒拉着门框朝里头张去。就见一只肥头圆肚的灰耗子慢吞吞从雪地里探出个身来,翘起前爪坐在雪地上,睁着两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奇打量着门外三人,边还撸了撸胡须,不一会儿的工夫,似是觉得三人实在无趣的很,灰耗子又转身蹿进了雪堆,一眨眼的工夫就又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