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家为什么会没钱?!别人家的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都是不值钱的,唯独咱们家就是那个例外。娇月就不说了,小时候娇月的身子是弱了些,可因为家里银钱不紧凑,用的从来都是人家二嫂自己的私房银子,咱们没资格去说什么。可她卢桂丽这么多年看病吃药可都是咱们三房人供着的,这些年来不说花多了,一百两银子应该是有了吧。娘,你来告诉我哪家的女儿能花家里这么多银子?”
崔氏没有出声,眼里充满了痛苦,满是青筋的手微微的颤抖着。
“我们三房倒还好,就只有六郎这一个儿子,六郎年纪还小,现在倒不用发愁。大嫂家的广礼,还有二嫂家的广义和广智,年纪也都不小了,都是这两年要娶亲的。去年二嫂家的广义已经被耽误了一年,为了什么就不再说了,公中的钱咱们已经不指望了,这好不容易存点银子,还要给小姑子凑药费。到时候孩子们成亲的时候该怎么办?”
不得不说,这乔氏平时虽然有些混,但人是极为聪明的。她很清楚光三房一家子,肯定是扛不住公婆那边的压力,便想将大房和二房也拖下水来。
可即使明知道她的目的,胡氏和梅氏也不能说她说的不对,尤其是梅氏,因为乔氏所说的话,恰恰是她心里也想说了。之所以不说,不过是因为不想男人夹在中间为难。
乔氏声声夺人,嘴皮子上下磕碰着,根本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爹娘你们嫌弃我和老三,觉得我们懒。我就先不说自己了,我嫁进卢家也有十几年了,以前可有对家里的银钱都供着小姑使,提出过异议?可是你们也不能把大家的容忍,当做没这回事吧?哪家的银子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哪家没有孩子?哪家不过日子?爹你嫌弃老三人懒,可这些年来老三起早贪黑为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低着头抽旱烟的卢老汉,手微微一抖,一团烟灰掉了下来。他浑然不觉,继续啪嗒啪嗒的抽着,缭绕的轻烟笼罩在他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还有二哥二嫂,以二房这些年赚的钱够送广智去学堂了吧?广智打小就聪明,可为什么当年没去念成书?还有五郎,村里条件跟咱们差不多的,哪家不是送孩子们去私塾学两年,即使不考功名,认几个字也是好的,可五郎至今还撒着丫子到处跑着耍……”
可能是听到上房这边的动静,卢广智也来到了上房,只是人没进来,就站在门口。他之前一直静静的听着,直到乔氏提了念书一事,面色才黯淡了下来。
梅氏嘴唇颤抖着,她望了一眼立在门外的二儿子,终于忍不住开始默默垂泪。
老二当年没去念成书,一直是梅氏心中最大的憾事。可家里的银钱不凑手,男人又是个孝顺的,她也就只能佯装没有这回事,毕竟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姑子去死。
其实她是可以回娘家求助的,可梅氏素来是个拎得起的人,谁家也不欠谁的,她已经是卢氏妇,怎么能让娘家人出钱供儿子念书。尤其娘家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即使爹娘哥哥们都同意,嫂子们能同意吗?就算嫂子们也能同意,可心里能舒服吗?
卢家是个填不满的窟窿,今天她可以让娘家出钱供儿子念书,可供了二儿子,小儿子呢?总不能把自己的儿子都丢给娘家去供,那她这个梅家女有何颜面见父母兄弟。
梅氏素来是个识大体的人,所以她替他人着想,不为难父母,不为难公婆,也不为难男人,最后委屈的只有自己和儿子。
见弟妹说话难听,卢明海本是想出言喝止的,可不知怎么,话竟然说不出口。他看着身旁素来刚强此时却一脸脆弱的妻子,眼中闪过一抹痛苦,悄悄地拉上她的手。
卢娇月看着门外的二弟,心中各种各样的情绪交杂在了一起,混成了一团乱麻。
两辈子,也是到了此时,她才明白家中真正的情况。其实不是不知道家里银钱紧凑,只是她从来不用考虑生计问题,自然没有切身体会。她依稀记得二弟六七岁的时候,总是往邻村的私塾跑,后来娘和爹商量说想送二弟去念书,可不知怎么,最后不了了之了。
所以说,大哥那么努力的赚钱,每当家里农活不多的时候,便去镇上做工。小时候开朗活泼的二弟,长大后性子越来越乖张,对着二房的人倒还好,对家里其他人说话,要么是爱答不理,要么就是很冲,娘没少打他,可根本没用……
其实都是有原因的吧,也就是她不知道,家里人将她护得太紧,从不愿将那些不好的带到她面前。
卢娇月嘴唇颤抖,越是看得明白,她越是能看明白上辈子家人究竟对她付出了多少的爱。可她却什么都没能回报给家人,有的也仅仅是麻烦,是伤心,是拖累。
她忍不住走到卢广智身边,眼含泪水,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姐,你咋了?我没事,你可千万别哭,哭了咱娘该揍我了!”卢广智笑着说。
卢娇月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那边,乔氏的声音依旧继续响着。
“……更不用说大哥了,大哥年纪最大,我听老三说大哥从小帮家里干活儿,再大一些趁着农闲的时候就去镇上做工。不光老子这样,我那两个大侄儿哪个不是十三四岁就出去做工的,孩子们为什么这么辛苦?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卢老汉和崔氏才十分痛苦。
可女儿是他们的女儿,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二丫头去死?
怎么忍心?
怎么能忍心!
所以就只能委屈儿子们和孙子们了。
卢老汉每每总是自我安慰的想,二丫头这是要救命的,所以就都先让让吧。孙子不去念书也没什么,庄户人家念书干什么,识几个字也不能当饭吃。实则每次听到哪家后生在私塾念书,受了先生的夸赞,卢老汉总是隐隐的羡慕。孙子成亲迟点就迟点吧,再缓缓,等手里银钱宽裕了点,他一定不让自己孙子委屈。
可最后呢?
卢老汉总觉得现实是那么的残酷,家里的银钱总是不充裕,顶多也就保个全家吃个肚子饱。他不是不知道二房因为推迟了儿子的婚事,在亲家面前有多么难做,也不是不知道智儿那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每当老二媳妇要打孩子的时候,他总是在前面劝着。
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愧疚啊!
他下意识的不去想这些,因为不想,他就不用痛苦不用愧疚了,可残酷的现实再度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处。
银子!银子!
二丫头还在医馆里,等着银子救命!
“……咱们对小姑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供她看病吃药供了这么多年,还要供到几时?难道一家子人一辈子都是替她做的……”
乔氏越说越神情激动,越说越声音洪亮。可别以为乔氏是在替大房二房抱不屈,其实她只是兔死狐悲罢了,以前不说只是因为没触犯到她的利益。小姑子虽用家里的钱,但用得也不光是三房的钱,大房二房还占大头,且那时候她没儿子,腰杆不硬。
可如今她有儿子了,六郎今年已经五岁了,一般人家都是孩子六七岁的时候,便将孩子送去私塾。大房二房的孩子都没能去念成书,她的儿子能去吗?
乔氏自打有了儿子以后,便总会忍不住抱着儿子想,以后她的儿子一定要是个有出息的,一定要挣大钱,当大官。可庄户人家靠天吃饭,能有个什么出息?
于是,‘念书’这条捷径便出现在乔氏的脑海里。
看那杜寡妇不过是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便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杜家那小子也没聪明在哪儿,她家六郎一定不输他!所以为了能让儿子以后念书,乔氏这次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反正这次凑药钱别找我们三房,我们是一文钱都不会出的,我还打算着明年将六郎送去念书!”
乔氏最后的话音落下,屋里静得令人窒息。
不知何时,卢老汉抽旱烟的声音也停下了。
“大嫂二嫂,你们的意思呢?”
“老三,你媳妇这么说,你的意思呢?”
这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乔氏依旧没放弃要给自己找统一战线的战友,而卢老汉显然是打着想说服儿子的主意。
“啊?”卢明山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爹突然这么问他,顿时将他整个人惊醒了过来。他干干地笑着,这次倒也没有犯蠢,而是看了看卢明川和卢明海:“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想的?”显然三房两口子的立场是一致的,都是打着找外援的主意。
卢明川和卢明海愣在当场,换成以前,两人该自己做主也就自己做主了,可老三媳妇所说的话太尖锐,尖锐到他们竟无言以对。
尤其是卢明海,他亏欠媳妇和儿子们太多,媳妇梅氏虽生性泼辣,但素来极识大体,从不让他夹在父母与自己小家之间为难。可媳妇不提,不代表卢明海自己不清楚。
他和妻子二人本就在为儿女的亲事为难,因为银钱不凑手,他们还要跟杜家商量,看能不能等上一年。若是杜家能等,自是万事大吉,若是不能等……
还有裴家那边,去年推迟婚事,裴家那边已是诸多抱怨,若是再推,这门亲事就该做不成了……
一边是自己的爹娘和亲妹妹,另一边是媳妇儿子女儿,一时之间,卢明海真不知该如何选择。
他不禁望向自己的妻子,又望了望站在门处的儿子和女儿。他没有敢去直视他们的眼——
良久,他终于转头望向卢老汉。
“爹,义儿的亲事不能再拖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
卢明海的声音很轻。
轻得比棉花还轻,却是让整个屋里的气氛都凝滞了下来。
一旁提着心准备打算若是男人再让,她就同他拼命的梅氏,刚收起的泪水,唰的一下又流了下来。卢老汉手一抖,旱烟袋掉落在了地上,崔氏细细碎碎的哽咽声响起。胡氏心里松了一口气,松开自己紧紧攥着男人衣角的手。总算没让男人冲在前头。
三房人有两房人都不同意,大房同意与否自然不重要了。
显然卢老汉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低嚎一声,苍老的脸满是痛苦:“那是你们的亲妹妹啊,你们这是让她去死啊。”
这是卢老汉第一次在儿子媳妇们面前,表现得如此痛苦,哪怕是上次让大家凑药钱,卢老汉也是以一副当家人的面孔,是那么的斩钉绝铁,不容人质疑。卢明川和卢明海都孝顺惯了,不禁都有些慌了,手足无措,欲言又止。
‘扑通’一声,竟是卢娇月不知何时冲了过来,跪在了地上。
她满脸都是泪水:“爷,我求求你,大哥的婚事真的不能再耽误了……”
卢娇月的举动太突兀,可这会儿谁都没功夫去想她到底为何如此做。不过明眼可见的,卢明海因为她的举动,已经到嗓子眼的话又憋了回去。
“姐——”
卢广智过来拉她,眼见拉她不起来,就随着她一同跪了下去。
梅氏冲过来,也跪下了,将两个孩子护在自己的身后:“爹娘,你们别怨他爹,也别怪两个孩子,要是怨就怨我这个儿媳妇不懂事吧。我忍不了了,我不能再耽误自己的儿子!”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无情也罢,反正卢娇月已经想好了,这次一定不能再退让。也许他们这次退让,确实能换来小姑姑的暂且安稳,她明白爹奶的意思,不过就是暂时让一让,不过只是再等上一年。可先不提大哥的婚事还能不能等,谁知道明年小姑姑还会不会生病?毕竟在她的印象中,那个常年在上房西间里静养的小姑姑,总是隔三差五的生病,将全家人折腾得人仰马翻。
就当她自私无情吧,总而言之,不能再让那个素来憨厚老实的大哥再吃亏了。
乔氏也跪了下来,哭得比谁都大声:“爹,我求求你和娘了,放过我们好吗?你们不光只有一个闺女,还有这么多儿子和孙子啊,咱们卢家不能只为了她卢桂丽啊……”
一时间,屋里全是哭声。
而大房两口子完全被二房三房两房人的举动惊呆了,尤其是胡氏,她完全地愣在当场。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她非但没有上前,反而垂下头去,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太尖锐,竟将所有人的哭声都压了下去。
“老大、老二、老三——”
只见坐在那里一直没说话的崔氏,突然站了起来,冲过来死死地拉着卢明川三兄弟的手,老眼中满是祈求。
“娘求你们了,就当娘求你们了!你们救救二丫头,你们救救二丫头!她是你们的亲妹妹,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啊!当年娘怕她养不活,将她揣在怀里揣了几个月,才将她养活,她那么小,还没有娘两个巴掌大,你们都还记得的对不对?老大,广礼今年才十四,要成亲还得两年。老二,娘知道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但那是你亲妹妹……你放心,让义儿再等上一年,这次给二丫头看完病后,咱们就不管她了,咱们就给义儿攒钱,明年一定让他成亲……”
“娘——”梅氏忍不住叫了一声,“裴家那里不能再耽误了,还有月儿,月儿也该成亲了。”
卢娇月和卢广智也是面面相觑。尤其是卢娇月,她素来秉性柔顺,此时心中也不禁升起一阵不忿来。
其实谁都知道崔氏的话很虚,都管了十几年了,怎么可能会不管了。若是不管,现在就不管了,何必还要把病给治好了再去不管,这不是画蛇添足吗。
崔氏置若罔闻:“娘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眼见三个儿子都不说话,崔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仿若癔症了似的冲三个儿子直磕头。
“娘求求你们,娘求求你们了……”
“老婆子啊……”卢老汉捂着脸哭道。
最终,卢明川兄弟几个还是没能拗过自己的爹娘。
身为亲娘的崔氏都那样了,做儿子的能怎么办?只能老老实实的掏银子。不孝是项大罪,尤其卢桂丽是几人的亲妹妹,说是不想出银子,可谁心里能过得去那个坎。
尘埃落定后,大房和二房便将银子交到了公中。胡氏如何想且不提,反正梅氏自打这事以后,就再没好脸色,连着几天都阴沉着脸,连与卢明海的话都少了。
三房就更不用说了,三房两口子虽自私自利,到底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大房二房都败下阵来,就凭他们三房也坚持不住。
只是出银子出得心里极为憋屈,卢明山连着几日都没去地里,只管挑着自己的货挑子出去挣钱,挣来的钱也不交到公中了,而乔氏更是在家中摔摔打打,闹得整个家里都不得清净。
卢桂丽也已经从医馆里回来了,从她外表看不出什么,还是如同以往那般的苍白柔弱,安静无声。她回家后便呆在自己的屋里,崔氏成日在其身边照顾着,也不敢再叫三个儿媳妇帮把手什么的。
至于卢老汉,每日天不亮出去,天黑了才回来,将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地里。也不过是几日的时间,他整个人就仿佛像似失了水被露在太阳底下暴晒的老树根,干枯而苍老。
连着几日,梅氏都在卢明海出门后,也悄悄地出了门,很晚才会回来。卢娇月问她去哪,她也不说。
这日,梅氏回到家中,脸上难得带了点喜色。
卢娇月正在房里做绣活儿。
“少做些针线,你外婆的例子还不够深刻?”
卢娇月有一手不错的绣艺,是她外婆柳氏传给她的。
柳氏是南方人,早年在一个大户人家做绣娘,有一手技艺精湛的绣艺。后来因为一些意外,流落到了北方,机缘巧合下嫁给了年轻时候的梅老汉。
柳氏当绣娘有些年头了,年轻的时候就有眼干、眼花的毛病,所以成了亲以后,梅老汉便拘着她让她少动针线。后来生下梅氏,柳氏就想把这门手艺教给女儿。在他们家乡,绣艺都是母亲传给女儿的,然后一直这么传下去。
哪知梅氏根本没有这个天赋,且性子急,没有耐心。只跟亲娘学了些粗浅的,能缝补能做衣裳鞋,其他却是不再学了。
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直到梅氏生下卢娇月。
卢娇月小时候在梅家住的日子多,从小在柳氏的教养下长大,性格也随了柳氏温婉柔顺,一点都不像是北方女子,反倒更像是南方人。更让柳氏惊喜的是,外孙女完全遗传了她在绣艺上的天赋,于是她便一点都没有保留的将自己的手艺,全部教给了外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