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是个瘸子!”
“那人可真丑。”
风轻轻的吹过,远远的都还能听到那两个小童的声音。
杜廉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娶了卢娇月。
他看着他娘磋磨她,看她偷偷地痛苦哭泣,心里却充满了畅快感。
他如愿考中秀才,他带着娘和那个面孔苍白身体羸弱的她搬去了县里。
他活得十分得意,虽之后中举蹉跎了几年,到底他是自信满满的,他坚信自己能考中举人,甚至考中进士。
果然,他得偿所愿。
跨马游街的那一日,他觉得自己站到了人生巅峰,他一个寒门子弟,能走到今时今日,他觉得自己比起那个新科状元也不差。
他想,多亏了他娘,为他汲汲营营。他想,多亏了他爹给他生了个聪明的脑袋,并早早为他启蒙。
可唯独,他没有想到她。
那个她在哪儿呢?反正没在他心里。
模模糊糊,他听见有人在哭,还听见有人在说,他做梦都在笑呢,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
杜廉的梦境还在持续着。
他如愿考中了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入翰林院,非翰林院不能入阁。虽他如今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吉士,但杜廉有信心若干年后他能登上阁老那个位置。
而她,显然有些碍眼了。
在翰林院这种说清贵,清贵无比,说市侩也十分市侩的地方,杜廉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子弟,若是没有人拉他一把,三年后考评,他很可能就会被丢出京城,扔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破地方去当一个小官儿。
杜廉无疑是心急的,也因此不放过任何一个给自己找机会的地方,之后座师有意想为家里那个年逾二十还未出嫁的女儿招他为婿,他自是正中下怀。
而她,已经到了不得不处理的时候。
杜廉该庆幸自己有远见之名,之前他刚中举那会儿,不是没有富户人家属意他。可彼时他自信满满,自然不想糟践了自己,为了些许阿堵物就毁掉自身的清白。在他想来,自己值得更好的,包括他娘也每每都叹道,当初给他娶了卢氏,真是屈了他。
既然屈了,不要了就是。
她生性驽弱,又素来害怕他娘,杜廉很有把握将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妥妥当当。
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娘竟然那么蠢,明明他再三嘱咐要处理得低调些,她竟闹得胡同里的邻居们都来看热闹,而她竟决绝至此,宁着拼死,也不愿被休。
知道卢氏一头磕死在自家大门上,而动手之人竟是自己老娘,杜廉除了连声咒骂,已经没能有其他反应。
眼见出了人命,当时在场的人立马去报了官。
顺天府的官差上门拿人,将杜寡妇锁入大牢。
那么多目击者,根本不是杜寡妇一个小小的乡野村妇能够辩驳的。杜寡妇被安了一个因儿媳不愿下堂,才恼羞成怒动手害死儿媳的罪名。西井胡同那里可不缺嚼舌之人,将之前杜家发生的一些事,也告知了来问话的官差,这下可好了,根本连翻案的机会都不给。
杜廉急得团团乱转,却不知该去哪儿给亲娘求一条生路。他初来乍到,毫无根基,而翰林院的同僚因为他攀高枝的行径,因妒生了嫌隙,几乎没人与他来往。
不得已,杜廉求上了座师家。
原想向来待他和蔼可亲的座师,会帮上自己的一把的,哪知连大门都没进,就被人撵了出来。
“呸,就你这样的,还想攀咱家姑娘?真是痴心妄想!”门房满脸嫌恶,狠狠唾骂。
在京城这地方,什么小道消息都是传得极快的,显然这门房也是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门房都知道了,刘侍郎能不知道吗?
杜廉宛如一头丧家之犬仓皇而逃,次日他照常去翰林院点卯,却被以品行不端纵容恶妇行凶之名,贬斥回家。
这样几乎是断了杜廉以后后的仕途,再没有哪个庶吉士是这样被从翰林院里撵出来的。杜廉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他座师的手笔。
他并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刘侍郎如今也是满头包,御史纷纷弹劾他纵容门生行凶,逼死原配,恶行昭彰,无视皇权。坐到刘侍郎这个位置,本就树敌甚多,有人见有这么好的把柄送上门,自然放过这个攻歼政敌的好机会。
刘侍郎都不能畅快了,自然不会放过杜廉。
其实这事本身并没有多么严重,发迹之后停妻再娶的官员不胜枚举。可关键是卢娇月死了,还是大庭广众之下死在杜寡妇手里,杜寡妇是杜廉亲娘,杜廉要攀高枝,杜寡妇为何会下这样的狠手,自然不用解释,而杜廉背后是刘侍郎。
本来一件小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因为牵扯到朝堂上的事,而变得波谲云诡起来。
作为最小的那只小虾米的杜廉,自然早早被牺牲了。
杜寡妇被判斩刑,杜廉被革去功名,发回原籍。
杜廉的梦自此结束。
梦醒之前,杜廉因为身无钱财,落得乞讨回乡。也是时机赶得凑巧,正是寒冬腊月,他还没离开京城多远,就被冻死在半路上。
……
杜廉浑身直打冷颤,上牙和下牙相撞磕得咔咔直响,就这么把他磕醒了,他睁开眼就看见卢桂丽憔悴的脸色和红肿的眼。
“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睡了三天了……”说着,卢桂丽又哭了起来。
崔氏端着一个碗推门进来,见杜廉已经醒了,就对女儿道:“我早就说了没啥大事,就你紧张他!没生个少爷命,倒生了个少爷的身子。”
杜廉沉睡不醒,卢桂丽慌得六神无主,这几日崔氏连家都没回,就帮着忙里忙外了,所以格外不待见杜廉。
“我得回去了,你大哥在外面做工,王氏那女人是个不省心的,没得把我屋里柜子都给撬了。”见没啥大事,崔氏摘下围裙,就匆匆走了。
“你饿不饿?吃点东西吧。”卢桂丽擦了擦眼泪,去把崔氏熬好的粥端过来。
杜廉明明饿得饥肠辘辘,却凭空添了一些不耐,一把将碗扫落在地上。
怎么就是梦?
怎么就是梦!
若是没有最后的变故,该多好!
之后的日子里,杜廉有意无意便躺在炕上昏昏大睡,就想再进入那个梦里,去改变那个结局。可那梦却是再不可寻,让他深深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做过那个梦……
杜廉躺在炕上昏昏欲睡,卢桂丽一面挑着豆子,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话。
说了半天,也没见杜廉吱一声,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日卢桂丽觍着脸去提了想代卖二房家豆腐的事儿,原本想没那么容易办成,哪知卢明海竟一口答应下来。
一般代卖豆腐的人家去拿豆腐回来卖,都是要用银钱买的,卢桂丽没钱,卢明海便给她找了个挑豆子的活儿。每天给她一口袋豆子,让她把里面的脏东西挑干净,便给她五斤豆腐。
就这么挑豆子换豆腐回来卖,渐渐卢桂丽手里也有能买豆腐的钱了。不过二房那边没说,她就没打算停下这个活计,五斤豆腐也能卖几文钱,蚊子腿再瘦也是肉,卢桂丽已经过怕了那种挨饿受冻的日子。
虽如今她卖豆腐赚的还是不够她和杜廉两人吃饱肚子,但再加上崔氏的贴补,也将将够过日子。
这种日子是之前卢桂丽想都不敢想的,唯独让她担忧的就是杜廉如今的状态。自打那次醒后,杜廉的瞌睡似乎就变多了,整日里除过吃喝拉撒,就是在炕上昏昏大睡。
卢桂丽想,莫是他得了什么病。可如今手头实在紧,还是等手里攒够了钱,再请个大夫来给他看看吧。
这么想着,卢桂丽将一盆挑干净的豆子倒进旁边的袋子里,又去口袋里倒了些没挑过的豆子出来。顺道还看了杜廉一眼,果然他又睡着了。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继续埋头挑豆子。
第130章 番外之迟来的幸福
番外之迟来的幸福(卢娇杏篇)一
走到马车不能再走时,周进便将卢娇杏和山子放了下来。
他没有和卢娇杏说话,只是拍了拍山子肩膀,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她,便驾着马车走了。
面前是茫茫的大山,和崎岖的山路,卢娇杏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抱着女儿的手,便去望山子。
山子搔了搔脑袋,放下手里的包袱,伸出大手:“路不好走,我来抱咱闺女吧。”
卢娇杏其实并不放心他能抱好女儿的,可不知想到什么,她却选择将女儿递了过去。
刚满月没多久的小甜甜,躺在大红色的襁褓里,睡得十分安稳。此时的她并不能体会到娘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只是离开娘的的怀抱,她似乎有些不能适应,挣扎了一下,又沉沉睡去。
显然山子是没抱过孩子的,明明手大胳膊粗,却拿一个奶娃子没办法。他慌手慌脚,手足无措,真让人担心他会把孩子摔了。卢娇杏上前一步,帮他调整姿势,声音很轻的道:“让她的头躺在你的臂弯里,用胳膊撑着她的腰背,这只手托着下面。”
终于找对了姿势,山子腼腆一笑,“你懂得可真多。”他望着卢娇杏的眼睛灼灼发亮,似乎很惊叹的样子。
卢娇杏不禁有些窘,微微垂下头去,“这是我娘教我的,其实抱的次数多了,也就学会了。”
山子点点头,“以后我多抱抱咱闺女。”
他望了望天色,一手抱着娃儿,一手把脚边的包袱提了起来,背在背上,对卢娇杏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快走吧,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地方。”
卢娇杏背着另一个小包袱,跟在他身后,踏上进山的路。
山路崎岖而难走,一路上走走停停,卢娇杏体力不支,山子只能放慢自己的脚步来等她。
其实卢娇杏早就坚持不住了,还是山子那句争取天黑之前赶到的话,激励着她艰难地迈动自己的脚步。
太阳落山了,晚霞笼罩着整片山林,入目之间还是茫茫的大山。卢娇杏她心里有些急,也有些害怕,正想去问怎么还不到,却见山子满脸欣喜地将她带到一片树林中。
他指着其中一颗树上的木屋说道:“这马上就天黑了,山里晚上野兽多,咱们在这儿住一晚,明天再上路。”
木屋是做在一颗几人合抱的大树上,被浓密的树枝遮挡着,若不是山子指给自己看,卢娇杏还真发现不了。刚好甜甜又吭吭唧唧地哭了起来,她也顾不得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卢娇杏不会爬树,怎么上去可真是让山子绞尽了脑汁,最后还是他一只手抱着卢娇杏的腰,卢娇杏抱着甜甜,他另一只手攀树,才把母女两个带上去。
也幸亏他啥都没有,就是力气大,要不然还真是难办。
甜甜饿了,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卢娇杏顾不得去看木屋里是啥样的,就找了个地处坐下来,背着身子掀开衣裳给甜甜喂奶。
这期间山子下去将卢娇杏带的东西都扛了上来,放在门前的小台子上,卢娇杏也喂完甜甜了,这才抬眼打量这间建在树上的小木屋。
不得不说,这间小木屋建得十分精妙。
木屋刚好建在主枝干的树杈中央,大约三米见方,门前还有一个小平台,面积也不大,两米见方的样子,刚好可以让人落脚,或者放些东西。
木屋是用树干拼凑而成,四周墙壁上还能看见黑褐色干枯的树皮,地面却是刨得平平整整,看起来还算整洁。屋角处有一块儿偌大的石头,石头中间下凹,上面架着一口小铁锅,一看就是做饭的地方。
按理说房子盖在树上,应该是不稳当的,却没想到在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儿,竟一点儿都没感觉到晃悠。
卢娇杏不禁表现出自己的赞叹,山子脸红红的搔了搔脑袋,“这地方是我盖的,咱们山里人出来一趟不容易,腿脚慢点儿就要住在露宿野外了。山里野兽多,容易出事,不过它们都不会爬树,有这么个地方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
卢娇杏更加惊讶了,山子顺势给她讲了讲山里的一些事。
“有时候为了打猎,几天都不能着家,所以像这样的地方这片大山里有好几处,不过那些都是一些老猎户搭建的,我也是跟他们学着才盖了这里。”他一面说,一面去屋角放柴火的地方拿了几根木柴,在大石头上把火点燃,等将火点燃后,他才到旁边一个简易的小木柜子里拿了个布口袋出来。
小木柜的做工十分粗糙,一看就是随便拼凑出来的,不过倒是能装东西。
山子从口袋里倒出一小把高粱米,放进锅里,又从柜子里摸了个竹筒子出来,往锅里放了些清水。怕卢娇杏以为水不干净,他忙解释道:“这水是我出山的时候装的,干净着呢。”
又道:“山里人讨生活不易,经常会有干粮耗尽的时候,所以像这种临时落脚的地方,都会放上一些水和粮食,供大家应急。不过一般吃了这里的粮食,事后要记得来补上,以免下次有人来落空。”
卢娇杏眨眨眼,道:“那会不会有人吃了这里的粮食,却故意不补上?”
山子用那种十分诧异的眼神去看她:“不会有这种事发生的,大家都是山里人,山里经常会碰到各种各样的意外。如果大家都这样,等哪天自己真碰到困难的时候,那不是故意害了自己,没人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因为谁也不知道坏运气会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卢娇杏哑然失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也是她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了,怪不得她娘说山里人都老实,也确实老实,不像外面的人那么奸猾。
山子又道:“你恐怕不知道吧,当你们山外人在家猫冬的时候,正是咱们山里人出来活动的时候,冬天雪大天冷,这个时候野兽的毛皮是最好的,所以大家都会赶在这个时候出来打猎,也好剥了皮子以待明年换钱换粮……”
两人说话的过程中,粥已经煮好了,山子从包袱里拿出几个馒头来,放在火上烤了烤,才递给卢娇杏。
“简单了些,也没菜,就怕你会吃不惯。”山子的面色有些羞窘,似乎因不能给媳妇吃顿好的而感到十分羞愧。
卢娇杏咬着脆脆的馒头片,小声说:“没啥,我会习惯的。”
也必须习惯。
吃晚饭的途中,外面的天迅速黑了下来,这还是卢娇杏第一次如此直面黑暗来得如此迅速,几乎是一眨眼,天就黑了。
“你别怕,我来点灯。”
黑暗中,山子轻车熟路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盏油灯出来,点燃了。
灯芯小小的,也就只能照亮方圆两米左右的位置,甜甜就睡在卢娇杏腿边的地铺上,望着对面那张年轻的脸,一阵心安上了心头。
山子说山上夜里野兽多,卢娇杏只是过耳就忘,可真到了夜里,她才能感觉出野兽到底是怎么个多法。
狼嚎,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叫声,忽近又忽远,让人心发紧以为野兽来了,可再去细听,却又似乎没来。
甜甜本是在睡梦中,被狼嚎给吓哭了,嚎嚎大哭,怎么也哄不住。卢娇杏急得满头大汗,身子却是止不住发着抖。
山子急得围着两人团团乱转,一面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忽然他低骂了一声这些畜生,对卢娇杏道:“我去外面生火,你别怕。”
山子从屋里抱了一捆子柴火,就没入黑暗之中。
木屋里,卢娇杏紧紧地抱着怀中嚎嚎大哭的女儿,满心的不安。
那是狼吗?好像真的是狼。大溪村并不靠山,卢娇杏是没见过的狼的,只是听人说过。
狼嚎越来越近了,就在卢娇杏快要崩溃之时,山子从外面跑了进来。
“你别怕,它们都怕火,我在树下烧了火堆,它们不敢过来的。”卢娇杏这才知道山子竟下树去了,就为了烧一堆火,让野兽不敢过来。
他怎么敢?他不怕被野兽吃了吗?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她带着一丝哭腔问道。
山子有些难以启齿地望着还在哭的甜甜,摇了摇头。
卢娇杏这才明白,原来外面那群狼是女儿的哭声引来的。她心中责怪自己,赶忙站起来来回走着哄女儿,可是怎么哄也哄不住,无奈只能祭出神器,才将甜甜的哭声止住了。
望着女儿翕合蠕动的小嘴,她背着身有些愧疚道:“都是我不好,一时竟被吓得忘了哄她不哭。”
“没啥,你又不懂得这些。你别怕,野兽都怕火,其实咱们住在树上,野兽是上不来的,我就怕他们一直嚎,吓着了你和孩子,待会儿它们自己就散了。咱闺女既然睡了,你也睡吧,我来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