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秋长生默默地注视着洛然离自己越来越远,双手渐渐握紧了栏杆。
旁边有人挤在栏杆上,挥舞着帽子,向送别的亲人说再见。
秋长生受到感染,也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帽子,向着洛然的方向,挥舞了起来。
他个子高挑,在一众的矮子里,显得格外突出,所以当洛然已经看不清人脸的时候,还是看见了他举起帽子的手。
她情不自禁掀起了唇角,然后举起手,挥了挥。
两人的动作幅度都不大,一阵风吹来,秋长生被身边的人一撞,帽子突然从手中一松掉了下去。
此时离岸已经很远了,远到秋长生都看不清洛然站在什么地方。
他撑着栏杆往下面看去。帽子落在水里,没有沉下去,而是悠悠的朝着轮船来时的方向飘去——向着洛然的方向飘去。
身边有人捂脸呜呜的哭了起来,以华国如今的局势,这一离开,回去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第45章 贵妃醉酒(十三)
时间一晃,距秋长生离开,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扇海的天气渐渐冷了起来,一连几日,都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少帅,打、打进来了,我们快走吧。”
“走?往哪里走?”
无视通讯员恐惧的眼神,洛然将抽屉里的枪拿出来咔嚓几下上好了?4 拥氏韧磐庾呷ァ?br /> “老百姓就在后面,谁都可以走,我们不能走。”
……
漂洋过海的秋长生,在到达美国半年后,才有一封电报辗转到了他的手里。
在拿到电报的时候,秋长生觉得自己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再也落不回原来的地方了。
在华国的日子里,他虽然一直跟着戏班逃难,但国难于他,却是一个太遥远的词语。他接触到的,不过是戏班里为了一口饭的争执,他关心的,不过是自己明天能不能够吃的上饭,穿不穿得起衣服这样的问题。
他靠唱戏为生,虽然挨过打,受过冻,也经过饿,却没有普通百姓为生计奔波的困扰,只要戏唱得好,永远有人把大把的钱扔到他的身上,侵略者打入华国的时候,他还没有见识到战争的血腥,就跟着戏班来到了烟迷酒醉的扇海,继续过着潇洒自在的日子。
所以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国难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是他,国是国。国亡了,在他心里,就好像是戏班散了一样,总有下一个戏班会接收他。
到了国外,他才意识到国家的重要性。
他也才终于理解,为什么洛然拼死也要守护那个国家。
……
秋长生在国外待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华国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二十年后,他以国外知名教授的名义,被聘回华国新建立起的高校。
他回了华国之后,住在学校分配的小房子里,平日里除了上课教书育人,便是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写书立作,偶尔会到戏园里听一场京剧。
学校里有人传言,白教授年轻的时候,是一代名旦。
但没有人见他开口唱过。
有人问他,也被他笑笑敷衍了过去。
他回国的时候,还很年轻,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男人风华正茂的时候,又是大学的教授,生性儒雅,谈吐不凡,很受女学生的喜欢,在学校里亦有不少爱慕者。甚至有大胆的女学生当面向他表白,不顾脸面频频纠缠,却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
同事笑他迂腐,年纪轻轻,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先生一样封建。
“你看看人家许立人,家里还有一个黄脸婆,还不是离婚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这个年代了,你要勇敢追逐自己的爱情!”
他仍是笑笑,不说话。
“请问白教授是在这里吗?”问话的是一个模样端庄的女同志。
有人认出了她,惊讶的说道:“这不是管妇联工作的周明婉同志吗?您找白教授什么事?他现在去上课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那我等等他。”周明婉笑道。
曹操说不得,刚刚进了办公室的门,秋长生就端着一个搪瓷的茶盅从外面走了进来。
先前认出了周明婉的女老师热情的说道:“白教授,这位是来找您的周明婉同志。”
“周明婉?”秋长生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才看清了站起来的人。
二十年没见,周明婉除了脸上多了些沧桑,变化并不大,秋长生看着他的脸,却陷入了回忆之中。
当年他和洛然因为照片的事情吵架,一气之下离开了叶家,借住在周明婉家里,还是洛然悄悄塞了生活费给周家爸妈。
周明婉见他眼神恍惚,便知道他想到了谁。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长生,洛然留了一封信给你。”
……
吾爱长生:
想必你见到了这封信,我已经追随兄长的脚步,在战场上牺牲。
在我看来,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是对你的思念。有的时候我常常想着,干脆做一个懦夫,不管扇海的战火与混乱,到美国去与你厮守到老。可是我想了很久,还是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若我真的离开了扇海,抛弃了这里的百姓,抛弃了这些信任我的士兵,那么即使我和你在一起了,好好的活下来了,接下来的一辈子,我都会活在良心不安之中。我爱你,所以我不会责备你,我是因为你的爱才想到了逃避,可是我会恨自己一辈子,我怕以后的日子里,我恨着自己,就没办法把足够的爱给你。
后方的支援还没到,敌军的火力太猛,我们剩下的人快要抵挡不住了。昨天有一颗手榴弹扔进了掩体里,在我旁边爆炸了,现在我的左耳还在嗡嗡作响,不太听得清人说话。没有吃的,喝的也全是河水,敌军把尸体扔到了上流,河水里面也是一股腐肉的味道,不过不喝就没得喝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你离开才一个月多一点,我却觉得自己像是熬过了很多年。
……
长生,天快亮了,他们快要走了。写完这封信,我再睡一个小时,就要接着上战场了。
我从来不相信神佛,可是现在,我希望我死后,能够化作鬼魂,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直到你生命的尽头。
然后一起转世,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再见,吾爱。
一滴水珠从秋长生的脸上滑落了下来,滴到了信纸上,晕染了信纸边缘的几个字。
他慌忙去擦,却怎么也无法让已经模糊了的字迹再度清晰起来。
画面定格在秋长生靠坐在椅子上,胸口按着一张不规则的信纸,夕阳的余晖从窗口洒了进来,照亮了他眼角的晶莹。
洛然不知道为何7991要给自己看这个人的一生,还询问自己是否需要清除情感。
而她唯一好奇的只有:“他是谁?”
有问必答的7991难得没有说话。
洛然没有再追问。
“执行下一个任务吧。”
……
直至进入下一个世界,洛然心中的那种落空感也没能够消失。
不过新世界的任务让她没有时间再多想。
一阵又一阵透骨的寒意传来,洛然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紧咬在一起的牙关也在咯咯作响。
宿主的记忆告诉她,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宿主在练功的时候分神,寒邪入体,走火入魔。
任务世界里7991不会提供除了讯息以外的任何帮助,面对这样的处境,洛然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脑海中勉强回忆起宿主的功法,忍着寒冷和浑身经脉的剧痛,洛然拼命调动起了丹田里仅余的最后一丝真气,强制运转了起来。
如同凌迟一般的疼痛让洛然的精神几度到了崩溃的边缘,脑海中几次变得一片空白,然而心头涌起的一股不甘,却教她硬生生挺了过来。
待疼痛过去,洛然整个人大汗淋漓,像是才从水中洗过一道拎出来一般,她顾不得打理自己,盘腿坐在宿主的石床上,开始查阅系统给的资料。
看完了最后一个字,洛然才明白在危急关头,涌起的这股不甘到底是从何而来。
原主是一个修仙者,而且是一个修为不低的修仙者,在这个全民求仙问道的世界,不过十六岁的她算得上是天赋卓绝的那一群人。然而原主超乎常人的修炼速度,却是靠着长年在雪山上苦修,压抑自己所有的情绪而换来的。
因为她修的是无情道。
传说中不得动心,不得动情,灭除人欲的大道。
原主自幼便被检测出了过人的修炼天赋,早早被家人送到了门派里,因着灵根出色,才出生没多久便被一个修炼无情道的真人收养,从此走上了修炼无情道的大路。
为了灭绝原主的情丨欲,十六岁以前,原主从没有下过自己生活修炼的雪山,从没有接触过除了师父以外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坊间人来人往的街道,更别提各种新鲜好玩的东西。
然而原主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她不好奇从没见过的街道,不好奇从没听说过的糖葫芦,不代表她对唯一见到的师父不好奇。
收养她的无尘真人,虽然整日冷冰冰的板着一张脸,却是唯一一个照顾她生活,关心她,爱护她的人。
没有人教导原主什么是长辈,什么是伦理,她只知道无尘真人是唯一一个对她好,让她觉得欢喜,觉得开心的人。所以当少女到了春心萌动的时候,无尘真人不出意外的成了她萌动的对象。她会为无尘的一举一动而揣测半天,时而高兴,时而失落,修为也因为心性的波动,寸步难进。
然而这一切无尘真人无从得知。
他不仅不知道,还在原主爱上他的时候,收了除原主以外的第二个徒弟,也就是这个任务世界的女主,姬无心。
姬无心出身于凡人界的一个小世家,却因为家族卷入了修真界的一场阴谋而被灭了满门,背负着满门血债的她,为了复仇,走上了修炼无情道之路。
她心中有恨,按理说,这样的人是不适合修炼无情道的。因为无情之人,不仅心中不能有情,也不能有恨,所有与人相关的情绪,都是无情道的阻碍。
姬无心能够修炼无情道,为了给家人报仇,却是走了巧路。
然而正是这样的巧路,让无尘高看了她一眼,甚至愿意收其为徒。
☆、第46章 最是无情(一)
同样是无情道,原主走的是处处压抑自己的路子,姬无心却是一切都随心所欲。
所谓随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论道德律法,一切顺心而为,随性而做。杀你不过因为看你不顺眼,捧你不过觉得你合了眼缘,阻路者杀之,喜欢者便夺,故无恨,亦无爱。
原主处处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然而情感二字,如同江河之水,堵不如疏,越是封闭,越是束缚,到了爆发的那一刻,越是强烈。反倒是姬无心经历过血雨腥风,背负过太多的苦难,所以看得通透。
大爱过,大恨过,拿起过,才放得下。
姬无心便是如此。
反观原主,她未曾经历过爱,也不懂恨,不通世间俗物,不知何谓感情,从未拿起,又何谈放下。
所以无尘真人不过是新收了一个徒弟,便引发了她的心魔。
洛然在心头将一切都想了个明白。
这具身体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想法,一股悲凉从心底蔓延开来。
原主不想修什么无情道,也不想飞升成仙,她最大的愿望,只是想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可是她已经没有了机会。
第一次,洛然在宿主身体里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情绪。
她捂着胸口,低声说道:“若我能够顺利完成任务,我会替你到世间走走,看看外面的风景。”
隐约中,她似乎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道了一句“好”。
原主的道心已破,修为在洛然的感知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跌。
这个世界修真者的评判标准一共九阶,每一阶又分为九层,原主本是四阶三层的修为,以她的年龄,在这个世界已经属于不可多得的天才,然而这个天才现下的修为已经跌破了四阶,还有继续往下走的趋势。
修为自动在下跌,洛然无力阻止,只有盘腿调息,尽可能的减少修为下跌过程中带来的对经脉的损害,在这过程中,她开始翻阅起了本次任务对象的资料。
这个任务世界里,她要拯救的男配是门派里的大师兄——阮林深。一个面冷心热,爱慕姬无心,却因为对方修炼的是无情道,最终困于情劫,耗尽寿命,孤独终老的痴情人。
在系统给出的资料里,比起即使和徒弟的绯闻已经传遍了整个修仙界,仍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尘,为了姬无心倾尽一生的阮林深,即使全修仙界都知道他爱慕姬无心,却从来没有亲自说出口过一次。
他困于情劫后,修为再无存进,姬无心的修为却越来越高,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他能够向姬无心开口诉说内心的机会也越来越小,直至死亡,都没能够实现这个微小的愿望。
“我此生问心无愧,若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大概是在我遇上喜欢之人的时候……”
“没有及时告诉她。”
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一直被藏在心中的爱慕,最终成了他的执念,在他死后,影响着这个世界。
洛然进入的时间节点,姬无心才刚刚拜入无尘门下,原主尚未认识除了姬无心和无尘两人以外的人,要到一个月后的门派集体任务中,第一次出山的原主才会和阮林深有所交集。
所以即使原主的修为已经跌到了二阶一层,洛然也并不着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好好想出解决的办法。
正在洛然想着怎么解决修为问题的时候,洞府外的阵法突然传来了触动。她伸手一招,一只纸鹤便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她的面前。
纸鹤里是无尘真人传来的讯息,大意是一个月后的集体任务,姬无心也会跟着她前去,让她照顾一下新入门的小师妹。
虽然原故事里的姬无心在无情道下进步神速,但是现在她才拜入山门不久,对无情道的领悟尚未到后来那么深刻,心中的仇恨也难以放下,所以满打满算,现在的她才将将一阶三层的修为。
这样的修为别说放到整个修仙界,就是在原主的山门里,也是不够看的。以姬无心十八岁的高龄,若非直接拜入了无尘的门下,连外门弟子的身份都轮不上。所以想要参加历练,找到修为比自己高的师姐寻求庇护,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洛然知道她是想要在生死之间突破,这次历练也的确带给了姬无心极大的机缘,洛然向来不会眼馋别人有的东西,虽说原主是因为无尘收了姬无心为徒而导致的走火入魔,但和姬无心还真没什么关系,从头到尾,她和无尘两个修炼无情道的人都没对任何人动过心,只是原主先入为主,一叶障目,看不清事实,才沦为了心魔掌控的傀儡。
所以对于无尘的这封信,洛然回复得很爽快,让姬无心好好准备,到时候直接跟在她身后出发便是。
无尘这封信,到给她提了一个醒。原主修炼的无情道,虽然过程艰辛无比,且处处是坑,但的的确确是除了魔道以外,提升修为最快的一条大道。她若想平安完成一个月后的任务,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继续修炼原主的无情道。
原主有情,情难自抑,她却不同,比起姬无心对世事的看淡,作为执行者的她才是一个真正的过客。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她更适合修炼无情道的人。
时间一晃,一月之期,眨眼便过。
从修炼中出来,洛然便收到了无尘真人的传信,说是辰时在山门集合,她看了一眼时刻,现下已经是卯时三刻,离预定好的时间,已经不足一刻钟了。
门派集体任务是门派里对弟子每年一次的历练和考验,作为大师兄的阮林深已经带了三年的队,他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在心中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只差无心真人门下的璎洛然。
他对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同门师妹并不了解,只是知道她进门得早,修的是和无心真人一样的无情道,从未出过无心真人的山峰,除了无心真人,门派里还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远远一道飞剑的流光破云而来,阮林深心想,怕是这个从未谋面的小师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