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两星期过去了,她之所以没饿死在沙发上,大概是因为爸妈每天都会偷偷摸摸地轮流来一趟,喂她吃饭,并再三嘱咐她,晚上热饭自己吃。
她都答应了,但阳奉阴违。
有些口渴了,夏沐暗淡的猫瞳缓缓流转,视线落在茶几上盛满橙汁的杯子,好像光这么看着,就能解渴似得。
嘴唇干涩得上下都黏在一起,像个身患绝症的人,没有动弹的力气。
她脑子里响起熊幼崽的嗓音--
“夏沐。”
虽然知道是幻觉,她还是任由自己浮想联翩,睁眼看向头顶--
段紫潼嘴角勾着坏笑的弧度,站在沙发旁,弯下腰,鼻尖凑近夏沐的脸。
一头长卷发滑落下来,遮盖住锁骨,长睫微垂,一双紫瞳注视着夏沐的双唇,“你嘴唇脱皮了,我刚擦了润唇膏。”
夏沐麻木的神色渐渐向冰雪融化,露出冰封下神采奕奕的笑容。
她扯起嘴角傻乎乎地笑,脱皮的双唇被绷紧得更严重了,她抬手一推,说,“别闹了,卷卷。”
然后,幻象就被她推散了。
她猛地坐起身,四下张望,空无一人的客厅显得无比宽敞,宽敞得有点吓人。
“如果没能实现承诺,我会立即离开殿下,再也不见面。”
不知是不是老天对她自负的惩罚,这句让她懊悔不堪的话,时不时就会浮现在脑海里。
和八年前不一样,她第一次离开熊幼崽的时候,心里的愧疚大于不舍,这才念念不忘了许多年,却谈不上煎熬。
那时候,每每想到自己从高空坠落时,被卷卷接住的一刻,心里都充满感激,却没太多挂念。
而这次却不同,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感到愧疚了,也不去想段紫潼现在会多么失落。
疯狂的想念,已经让她自顾无暇了。
思念是一件很奇怪又不符合逻辑的事。
那些重大的事,譬如在海盗船获救的瞬间,反而不会让她有什么感触,偏偏是一些奇怪的细节……
奇怪的生活细节--
因为夏沐有点过敏性鼻炎的毛病,在空调屋里容易打喷嚏,所以卷卷不让她在房间里开空调。
两人的卧室共用一个阳台,卷卷把自己屋里的温度调得很低,北极似得,然后敞开两间卧室的玻璃门,通过阳台,给她房里传输冷空气。
这样,夏沐就真的不打喷嚏了。
夏沐总担心熊幼崽着凉,经常偷偷钻去隔壁卧房,把温度调高,在自己回屋里,偷偷开起空调。
所以,卷卷每次听见隔壁又传来蠢猫咪的喷嚏声,就会跟城管巡街似得,来她屋里,检查蠢猫咪有没有偷偷开空调。
两个人乐此不疲的相互调温了一个多月,搞得跟谍战片似得。
不知道为什么,夏沐总会想起段紫潼背对着她,面对阳台的玻璃门,抬手去摸空调的风,就是这画面--
清瘦修长的背影,卷发被光镀上一层金边,骨节分明的右手,还有凸起一小块的嶙峋腕关节,嘴里气鼓鼓地抱怨:“我迟早要把你这空调给拆了。”
这个画面,总是爱莫名其妙的从她死机的大脑里浮现出来,然后,被封印的痛苦就翻江倒海地蓄满胸口,让她哭到脱力。
三星期后,夏沐渐渐从痛苦中剥离出来,诀窍是靠“只吃不思考”。
她每天完成任务似的,刷完微博和手游上的每日任务,也知道要吃的了,还会自己下楼逛超市。
食欲真是上天最大的恩赐,这让她的痛苦减少了不是一星半点,从节节攀升的体重上,就能看出来。
发现胖了,是因为天气转凉,爸妈把衣服给她扛过来,夏沐发现,比较贴身的款式,穿着都有些紧了……
周四的下午,她打算去街上买两件新衣服,也没有仔细打扮,随意套上衣服就出了门。
走出小区没多远,快到公交站台的时候,夏沐发现,身旁好像多了个身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迈着长腿悄无声息地走在她身边……
身为刑侦专业综合成绩前五名的学生、CGA的优秀实习生,她现如今这警觉度,也算是彻底废了。
直到身旁某熊幼崽开口说话,夏沐才猛然回过神--
“小姐。”
夏沐闻声一哆嗦,满面震惊的转过头--
段紫潼眯起眼,难以置信的打量蠢猫咪,神色不确定的低声问:“请问你是夏沐……的大姑奶奶吗?”
风中凌乱的夏沐:“……”
不等蠢猫咪回答,熊幼崽忍无可忍地笑弯了腰,百忙之中,抬手理了理夏沐蓬乱的头发,断断续续地笑道:“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夏沐:“……”
早知道应该梳洗打扮一下再下楼!她要是穿着警服,此刻可能就要对熊幼崽拔枪了。
第92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夏沐措手不及,心里既激动又心虚,总觉得下午的阳光分外耀眼,照得她像是没穿衣服似得站在聚光灯之下。
段紫潼终于看清她的脸,笑容凝固在嘴角,直起身,抬手用拇指指腹蹭了蹭蠢猫咪的脸颊,“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闻言,夏沐刹那间感觉又多了两台聚光灯照向自己,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形象!她抱起拎包,低头转身,逃似得往小区跑!
段紫潼一脸纳闷的跟上她,“夏沐?”
夏沐头也不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钻进公寓楼。
走进电梯的时候,看见脸色茫然的熊幼崽即将跟进电梯,夏沐毫不犹豫的按合电梯门,像是在被什么杀人狂跟踪。
蛋卷殿下头一次享受变态杀人狂的待遇,琢磨不出蠢猫咪究竟想干什么,也没有急着挡住电梯门,只是淡定地看着电梯门合上,记下蠢猫咪所停的楼层。
夏沐回到公寓就开始梳洗换衣,像是有几个月没照镜子了,她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倒是看不出胖了,只是特别憔悴,黑眼圈浓得跟小烟熏似得。
她选了一件米白色的羊绒毛衣做内搭,套上宽松的香芋紫色大衣,显得穿着打底裤的腿还算纤细。
问题是没有遮瑕膏,夏沐擦了两层眼霜,尝试着拍打按摩眼部周围,最终的成果警示人类——临时抱佛脚是没有用的。
客厅外的门铃声,已经变成了不耐的急促敲门声。
熊幼崽最后一丝风度也快耗尽了,对着门里发出最后通牒:“夏沐,你想干什么?再不开门,你就需要换门锁了。”
“不行!你不要动我的锁!”夏沐急了,这公寓的设备很高档,门和锁看着都不便宜,要是被拆锁狂魔熊幼崽弄坏了,她还要赔偿!
没办法,夏沐慌手慌脚的涂了一层面霜,边拍脸边往客厅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夏沐又紧张又激动。
几个月不见,初秋转寒冬,卷卷穿着她没见过的深绿色外套和棉质的黑色长裤,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该先解释的人是你。”段紫潼脱掉小羊皮短靴,打开鞋柜,发现没有拖鞋,唯一的一双在蠢猫咪脚上,只好光脚走进客厅。
夏沐看着桌上乱七八糟的零食果汁,还有中午吃剩的便当盒,感觉自己的形象全毁了,一脸羞愧地跟着熊幼崽走去沙发旁。
段紫潼一屁股坐上沙发,长腿交叠,用要债公司大佬的眼神看向蠢猫咪,仿佛在说“你有钱吃零食没钱还债?”
夏沐心里的苦衷说不出,站在熊幼崽面前,实在有点心虚——
不告而别后,住高档公寓,沉迷零食,不说思念愧疚吧,居然还胖了,她真是百口莫辩……
她把小沙发上的薯片收拾到茶几上,慢腾腾地坐下来,再次小声问:“卷卷,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没被人跟踪吧?”
段紫潼哼笑一声,眼里有一言难尽的憋屈,反问夏沐:“我派人盯了你爸妈三个多月,回来都告诉我没有异常,还得我自己盯梢,这才发现,你爸妈连伪装术都用上了,就差打地洞了,他们是干特工的吗这么厉害?”
夏沐神色愧疚的低下头:“以前还真是……”
段紫潼侧头注视着蠢猫咪,深吸一口气:“我都知道了,你用不着担心。”
夏沐闻言倒抽一口气,紧张又激动地看向熊幼崽:“你都……知道了?”
段紫潼点头:“是你妈妈不想让我见到你,才把你藏在这里,但她阻止不了我。”
“……”夏沐的脸色立即又委顿下去,支支吾吾的地解释:“也不是……”
不要把你爹的锅扣到我妈头上啊!
对面的熊幼崽倾身靠近她,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目光严肃的开口:“听我说夏沐,你已经成年了,他们没权利限制你的自由,也没权利把你关在这里,我可以带你离开。”
夏沐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无奈地叹气:“能去哪儿呢?”
国王掘地三尺也能剁了她。
“去哪都可以。”熊幼崽勾起嘴角,稚气的脸上掩饰不住得意,还从兜里掏出一张身份证,展示给夏沐,“我上个月过完了生日,已经成年了。”
夏沐面无表情的瞅了一眼身份证,照片上的卷毛幼崽,满脸都写着靠不住的孩子气。
“我不能走。”夏沐沉沉叹了口气:“也不该见你,这会给我带来麻烦。”
段紫潼微一皱眉:“你用不着害怕,他们没权利干涉你的生活。”
“不是因为我爸妈……”夏沐思维混乱,一想到国王心里就直打颤,天知道这房子有没有被监视,她不该让卷卷停留这么久。
“算了!”夏沐焦虑的站起身,上前拉卷卷的手腕,“你快走吧!不要找我爸妈的麻烦,这不关他们的事,是……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段紫潼站起身,低头反握住她的手:“我不会找他们麻烦,也不会让他们继续干涉你的生活,你跟我走。”
“不行!”夏沐抬起头,对上卷卷的目光,又心虚地避开,焦虑不堪地解释:“我不能跟你走,我爸妈没有干涉我,是我……真的是我自己的决定,因为、因为你没有通过潜水考核,所以我不能再见你了!”
段紫潼挑眉讥讽道:“这理由听起来可真合逻辑。”
“是真的!”夏沐抿了抿嘴,总感觉自己再被一双眼睛监视着,如果继续待在卷卷身边,家人就会受牵连。
她的焦虑感冲乱了理智,捏紧拳头抬起头,大声说:“我之所以去巴兰岛陪练,就是希望你能提高排名,身为伏奥的王储,你怎么能屈居于第三?还心安理得,我、我根本无法忍受这种事,以后也……”
她哮喘似得倒吸几口气,眼里藏不住百般不舍,却还是颤声继续说:“以后也不想见到你了。”
段紫潼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好半会儿才低声回答:“我已经尽力了,也照你的意思提前换形态了,失败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你为什么不看看其他成绩呢?我也有自己的优势。”
话说出来就后悔了,蛋卷殿下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么直白的羞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低声下气的,恳求夏沐看看自己的长处。
忽然发现,世上总有些事自己做不到,总有些人留不住,不是努力争取就有好结果,有时候只能换来更深的伤口。
成长的过程中,总有某一瞬间,会成为一个转折点,塑造出新的性格特征,决定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夏沐低头捂住脸,仿佛被愧疚包裹。
卷卷当然没有错,错在国王的干涉,和她自己许下的赌约,为什么承担伤害的是她的父母和卷卷?
她真恨不得忽然间从这世界消失。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最终,她还是说出心里话:“但我没办法,帮你提高成绩,或者帮爸妈洗脱罪名,我都做不到,所以没资格留在你身边。”
——
卷卷离开了,夏沐也无需继续藏在公寓里。
只当过去的一年全都是一场梦境。
梦醒了,她得继续原有的生活。
清早七点整,夏沐开始打包行李,门铃响了。
时隔几个月,那个男人亲自来到这间冰冷的公寓。
夏沐行尸走肉般将他引进门。
“还有什么吩咐吗,陛下。”
段倾泽面色有些凝重,沉声开口:“你前阵子是不是对潼潼说了什么?”
夏沐目光微闪,抬头看他。
段倾泽蹙起眉心:“潼潼最近变得很沉默,上星期一声不吭地回巴兰训练了,假期都还没结束。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希望你不要把自己的情绪,报复在我孩子身上。”
夏沐:“……”
——
此时此刻的巴兰岛因为时差,已近黄昏,潜水竞技区的海水被夕阳染红,不知道是第几遍了,段紫潼再一次要求重新考核。
且不说莫名其妙被喊来加班的训练员,连陪同竞技的其他几个学员都快累趴了。
布莱德的尾巴恢复得很好,此刻她的胸口激烈地起伏,因为体力透支,激烈的喘息磨得喉间隐约有股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他那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段紫潼,充满作战到底的倔强态度。
这头胖龙崽已经重复考核十六遍了,这不符合规定。
也只有布莱德一个人严防死守,丝毫没因为上次意外受伤而退缩。
他绝不会让这头不守规矩的幼崽,钻了别人体力的漏洞而通过考核。
——
与此同时,还是清晨的公寓里,夏沐眼中的恨意藏不住,愤怒将她的脸凝结成一张怨气满满的面具,直直怒视段倾泽。
“是您不准我和殿下见面,我总得说些什么做个了断吧?您认为我要是好言好语的劝说,能让您的孩子死心吗?”
段倾泽不动声色,嗓音却充满压迫感:“你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毕竟是你自己的赌约,现在潼潼情绪很差,我猜想你是把责任推到了她身上。”
夏沐深吸一口气:“责任本就在我,因为我的自负,只要求了两个月时间,才没完成约定,可这些话,我要怎么对殿下解释,才不会暴露您的作为呢?”
段倾泽轻笑着摇头:“到现在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你觉得只是因为两个月时间不够,才没能帮潼潼提高成绩,而不是因为你对她根本毫无帮助?”
——
巴兰岛的海岸,太阳只在海平面露出月牙大的一小节余晖。
训练员拍了拍段紫潼的肩膀:“下次训练再继续吧,来日方长,这是考验基础的竞技,不可能一蹴而就。”
其他几个学员累得头晕眼花,闻言立即冲卷卷点头。
布莱德冷哼一声:“不守规矩的人总该吃点教训,我乐意奉陪到底,直到你明白,得按规矩一步一步训练基础的道理。”
段紫潼将潜水服拉开一截,透了口气,面无表情的看着拍打沙滩的清澈海水,低声回答:“最后一次,让我再试最后一次。”
所有人听到“最后一次”都松了口气,强打精神站起来,一头扎进海里。
段紫潼站在海岸上,沉默地看着远去的人群。
脑海里想起催眠老师的话——
“你要相信自己能下海,就跟翱翔在空中一样,理所当然,感受本能,利用天赋。”
天赋……
我的天赋是什么?
耐力,爆发力,和防御。
段紫潼目光暗沉,这些都是全兽形态下的优势,而潜水呢?无法掌握平衡的状态下,这些优势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几只海鸟从低空缓缓掠过,悠然自得。
忽然间,一只平展翅膀的短尾信天翁,闪电般掠过那群悠然地鸟儿,垂直入海,猛然刁起一只海鱼,消失在天际!
段紫潼双眸一凛,像是一阵电光劈开脑中的迷雾,答案清晰的浮现出来——
是速度。
狄赫拉的最大天赋,是最高接近二分之一音速的可怕速度,那是攻击力和爆发力的源泉,加之坚硬的龙鳞,天生为战斗而生。
普通的抬头训练,只能在海面进行,非但限制了段紫潼的速度,而且不稳定的浅水根本没法保持双翼的平衡。
怎么才能在水中获得气流般稳定的阻力?
远处的海中,训练员对着对讲机催促:“段紫潼,大家都准备好了,下水吧,就等你了。”
沉默。
一阵海浪声响起,对讲机里,传来段紫潼冷冷地嗓音——
“不用等我,现在就开始计时。”
“什么?”训练员刚准备追问,就听见周围一阵惊呼,他转头看向海岸——
只来得及看清,那头化成全兽形态的狄赫拉张开龙翼,瞬间消失在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