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如此?”道妄言倒是来了兴趣,正如他所言,无论是在那群仙道老儿还是他这个魔道魁首来说,这人绝对是个修道奇才,天资高绝,憾古绝今,否则他也不会在这浪费时间。
而这种人一降生,自胎中所育先天真气必然远超常人,滋养保护五脏六腑,使其免遭夭折之危,毕竟他们也算的上是天道的儿子,要是还没发光发热为这个世界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就陨落,对天道而言那实在是个亏本的大买卖,要知道孕育出这样一个人可不太容易。
那么出问题的只可能是——天道!
蓦地道妄言眼中一道精光掠过,闭上眼进入法则之景,感受这人的存在。没有达到他这个境界,挣脱这片天地的轮回,所有人都只是天道交织的结点。然而在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后,他不由勾起了嘴角。
在这片空间中,唯有他和他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和他肆无忌惮,甚至能扭曲这片空间的规则不同,无数天道线条交织成一张蛛网,束缚这个人周身每一个关节,而腿上和眼上交织的线条是最多的,层层纠缠,像裹了一层茧。
毁视,毁行,千疮百孔。
天妒!
他到不曾想在这诸法凋撇的时代,居然还会出现中古乃至上古时期才会出现的异像。血脉浓郁至极,天赋过高,以至引起天妒,降下天罚,封印至比常人更不如的境地,甚至被夺取修炼的能力。
再加上这个人对他毫不掩饰的熟稔。
他不由叹道:“你身上的秘密这么多,都让我有些克制不住,但就像茶馆里说书的,故事总要慢慢讲才有意思。”
墨铮一时没说话,只是低了头,将飘进手里的杏白花瓣往前一送,风便吹着那瓣杏打着旋儿走了。
然后望向了远处的摘星楼,这座皇城最高的建筑。
他淡道:“也就是个故事罢了,现如今,才是实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
正值雨如酥油之际,鄢城的雨这几天更是断断续续,下个不停。
杏喜是最近被这户人家买来做丫鬟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手脚倒也麻利了些,公家十分大方,给的与银两足以她向姐妹炫耀好一阵了,然而心里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这偌大的宅子里只住了两个人,长相到都是人中龙凤,姿仪过人,只可惜一个成天不见人影,另一个却身有残缺。
“杏喜,你发什么呆哩,待会大老爷就要回来了,要教他看见,可没你好果子吃!”桃红用手肘撞她,然后端起一旁的吃食朝门外走去。
杏喜回过神来,朝她呶呶嘴,小声道:“不是还没回来嘛。”
厨房里默不作声的老妇突然上前在杏喜头上敲了一记,驱赶道:“发什么牢骚,还不做事!”
杏喜垂下头,没再说什么,这老妇是管教她们的,得罪她接下来就不好过了,只是手上择菜的动作大了些,似是泄愤。
“对面是远山浓黛,小桥流水,周围是人世纷扰,看起来到别有一番意趣。”双手缚于脑后,懒懒地靠在湖心亭的凉凳上,道妄言显得十分随意,他睁开一只眼望向一直注视着湖面的墨铮,打趣道:“这些天你从早上一直看到晚上,莫非是垂涎那鱼的滋味。”
“我倒是吃过,肉质松软,带着股湖腥味,没什么意思,如果你真想,可以让厨房给你烧一只。但你再看多久,那鱼也不会跳出来飞进你嘴里的。”
“道兄见笑,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毕竟我腿不能行,目不能视,又看的清什么呢?”墨铮笑道,他如今卸下一身正服,身着雪氅,眼缚玉带,腰间缀玉,让人不由想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之类的形容词,只可惜苍白无血色的唇,动不动咳嗽吐血,风姿尽去,成了个病痨鬼。
“你羡慕?”
你会羡慕那些正常人?
道妄言抬眼看他,倒有些稀奇。这人自来这之后便愈发清心寡欲,仙风道骨,仿佛随时准备飞仙的模样都让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说好的魔性滔天,良才美玉呢?愈发像那些正道的牛鼻子了!
墨铮摇头,“总归个人有个人的活法。”
“你如此豁达,倒有些让人不忍将你拖入魔道了。”道妄言起身来到墨铮面前,垂腰捏住他的下巴,眼梢上扬,举止轻挑,眼里藏着魔。
“只可惜这天底下最不值钱的就是我的不忍了,因为我从来都是逆反着来的。”
他凑近他的耳际,低低的笑道,低哑的声音摩擦着耳膜,更显邪性。
“越是不忍,就越要你掉入深渊,掉到和我一块才好。”
墨铮将轮椅往后一划,拉开了距离,淡道:“虽从未指望过你有礼法,但我过惯了讲究礼法的日子,实在受不了道兄这般‘亲近’。”
他是知道这人的骄傲的,如果被拒绝绝对不会再舔着脸凑上来。
道妄言心头不由一滞,又是这股莫名的熟稔,这人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他的熟悉,仿佛无论怎样他都能完美应对。
只可惜他从来就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他是魔,恣意纵横,无法无天,最讨厌的便是这样一幅八风不动,无欲无情的样子,他眼中露出一丝玩味,笑中染上些许诡意。
四周太静,只听得稀稀落落的虫鸣,仿佛这处只有他一人。
墨铮刚感觉到不对劲,下意识唤道:“道妄言……”
尾音未落,身前便传来一股巨力,推得他向后倒去,连人带轮椅一起摔进了湖里,惊起一滩水花。
原本暖和的雪氅在吸了水后便怵然间变成了一座大山,拖着他不停向更深处坠去,初春的寒意便顺着水浸入他的四肢百骸,脖间被一双手桎梏,他不由向后扬颈,以求一线生机!
近在咫尺暴烈的心跳和如龙的血气无一不再昭示着这个擒住他的人惊人的生命气息,磅礴如渊,与之相比的是他自身的风中残烛。
那人压低调子,原本的糜艳便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肃杀:“我以为帝王心术有教你当权者永远不会喜欢一个能看透自己的人。”
是真?是假?
濒临死亡的感觉却让他笑了起来。
三分自嘲,三分释然,三分悲凉,三分痴狂,如此十二分便汇成了一场大梦初醒。
他蓦然间想起了前世众人对魔尊的评价。
喜怒无常,行事毫无章法,残苛至及,就是个疯子,现下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亦或是,他对以前的那个他过于“宽容”了些。
他们如今不过是一人看戏,一人借力罢了,哪是什么对月举杯,抵足而眠的知己?
身份认知不对等,落得这场面也算不得稀奇了。
道妄言正好看到了这个笑,心脏却像是被轻轻舔了一口,舌上粗糙的苔粒摩擦着柔嫩的黏膜,又痒又烫,心脏的那点缺漏却也就此填上。
果然是个美人啊。
美的让人下不去手。
这般想着,扼住脖颈的那双手一松,顺势搂上了腰,往身上一带,跃出了水中。
已聚起神魂之力凝成锥神刺准备撕破脸皮的墨铮一怔,脑中有一瞬空白,回过神后终是一脸复杂地散去了那股力量。
锥神刺一出,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纵然他会因为过度抽取神魂之力而死去,然道妄言定然也好不到哪去。既然可以各退一步,他也不必干什么鱼死网破的荒唐事。
道妄言单手抱住墨铮,将他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云淡风轻地笑道:“小太子,我带你去换身衣服。”
“……”
墨铮两眼一闭,懒得再管挚友的喜怒无常,随着过度疲倦的肉身沉沉睡去。
第5章 灵犀
墨铮睁眼,印入眼帘的便是靠在他床边,支着下颌,优哉游哉地看着话本的道妄言。
他阖眸,叹道:“坊间传闻做不了假,魔尊果真喜怒无常,让我心生惶恐。”
无故被推入水中,扼住脖颈,濒临死亡的确不好受,但一想到即便是最后一刻他也未感到杀意,心尖的那点怒火便散了,若没有杀意,那便只是试探。
只是,这试探也着实过火了些。
墨铮眼底流过一丝暗光。
“你这人真是没意思。”
哪里瞧不出这人的说是“惶恐”实为从容。这让道妄言有些心塞,他也不指望他一醒来就对他喊打喊杀,但多少也该有点愤怒吧,然而这人的反应倒真人觉得无趣。
他未曾注意到他一边说着,嘴角却微微上扬。
“好了,我们该去治病了。”道妄言合上话本,也不管人同不同意,便勾住他的腿,背在身后,大步朝门外走去,边走还边掂量了一下,感叹道:“你还真瘦啊,身无二两肉,也就屁股软乎点了,还真应该好好养养。”
墨铮在一瞬的不适应后,便心安理得地趴在了道妄言背上,既然有人自作车马,又何必推辞呢?至于那些杂七杂八的话,他却是笑道:“我一个男人自比不上环绕在魔尊周围的莺莺燕燕柔软。”
“什么莺莺燕燕?你是说女人?”道妄言皱眉,“女人这东西,不是蛇蝎,便是占着自己的姿色惑乱众生之辈。少有几个好的,也早被猪拱了白菜,成了他人妇。”
墨铮一怔,当即问道:“不知道兄从何处知晓?”
要知道自他结识道妄言的那一刻起,就从没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女人,路遇美人亦是不假辞色,他曾一度以为他有隐疾。
道妄言理直气壮:“自是话本和那些戏曲啦。前日听得那曲花枪缘便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霸道郎君爱上我的话本。”
墨铮蓦然一笑,一树霜花对枝开。
他从未想过他的挚友真面目居然如此不可言,堂堂一个魔道之首居然喜欢写话本这种三教九流的东西。
“那么,道兄还真是高见。”他尽量平缓自己的语气,忍住笑意。
然而道妄言对人心和情绪的感知何其敏锐,也不在意道:“你要笑便笑吧,纵然这爱好上不得台面,这世间又有谁可以来指摘我?”
的确,这真界中已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就算是前世一手遮天的修道盟也不过他一掌之敌。而八次毫发无伤地让飞升雷劫湮灭,抗拒上界的召唤,强行留在此界的恐怖已如阴云般笼罩在真界之上,甚至于,道妄言,这三个字也成了禁忌。
对他的称呼永远地变成了那个人,那个连名字也不敢说出口的人。
只可惜,这人在他面前从未有过什么形象。
思及此,墨铮索性提出邀约,道:“道兄高才,我并没有指摘之意,只是觉得有些意思罢了,盼以后道兄看戏的时候带上我,我一个人待在这屋中实在有些无聊。”
至于道妄言是否答应他倒是不怎么在意,本就是为了缓解尴尬丢出的话语。想来道妄言这几天不见人影多半是跑去看戏了,毕竟这鄢城倒还住着几位戏剧大家。
他摇了摇头,有些感慨,他似乎对这个挚友了解的有些少了。前世的他过于执着仙道修行,每次相聚也是以不欢而散居多,渐渐的来往也就少了起来。
再后来一人飞升,一人身死,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这一会话的功夫道妄言已经背着墨铮走出几千里,身侧的风景已经从绿草茵茵化作黄沙漫天,缩地成寸这种法术自然难不到他。
“放心,我下次出去一定带上墨兄,我也想看看你这样‘高洁’的人,看到那些三教九流的东西是个什么反应。”
“那就有劳道兄了。”墨铮已然察觉到周身环境的变化,也没问是哪,总归坏不到哪去。
道妄言却是笑道:“想想我这一路的行为,和那人贩子也没什么区别了,你就不怕我拿你去练什么邪功吗?”
“那我怕是最配合的囚徒了。”墨铮脸色不变地接道:“更何况,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图的吧。”
或许以前那个他还有些利用价值,但现在,不如说他被人卖了还要倒贴钱。
道妄言闻言一滞,话在喉间转了个弯,眼角一弯,笑道:“那就是墨兄你的妄自菲薄了,合欢道的那些家伙可是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郎君了,有道是郎有情来妾有意,芙蓉帐暖度*……”
他特地将后两句话用戏音唱了出来,音调绵软,婉转缠绵,倒是一口十分完美的吴侬戏腔,只是内容却着实不堪入目!
然而被他鉴定为一枚正儿八经的君子的墨铮却是神色淡然地夸赞道:“可见道兄这些年的戏没白看,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倒是谢谢夸奖了。”被暗将了一军的道妄言笑笑,不再多说,地方已经到了,“这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墨兄有很多机来体会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剩下的话碾在舌尖并未吐出。
待到道妄言停下,墨铮已然闻到扑鼻的桃花香,耳畔有泠泠泉水倾泻敲击石板的脆响,再加上桃花香中夹杂的醇厚酒香,他不由问道:“灵犀坞?”
前世他们常聚之地,这里的每一壶酒,都由这世间少有的灵物和桃花坞后的仙灵醴泉酿造而成,世人常言“灵犀坞中一滴酒,胜过百载道行修”。事实也的确如此,这里每一壶就都是道妄言亲自搜寻灵物以上古酒方酿成,其中蕴含的灵力能省去修道者百年苦工。
这里每一壶酒都是道妄言的宝贝,吝啬分半滴于人,然而当年他喝他的酒从来都是以缸论。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的初遇就是这里,若不是有次道妄言醉酒,他也不会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说起这里的酒,他上辈子倒喝了个遍。
等等,墨铮一怔,神色难明,一字一顿道:“造化酒。”
以天之尽,地之涯,混合九九八十一种顶级灵物酿造而成,非大造化者难得,他记得道妄言曾笑道他偶然间得了这样一壶酒,然半点没沾上就全打了秋风。
他忽的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早该明白的——
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替他逆天改命!
自他重生以来他就明白他这具躯体根本修不了道,而前世的天纵之姿自然有了猫腻,想来想去,猫腻的也只有那“消失”的一个月了。他以为他是得了什么机缘又因为某种禁制而失去了那一个月的记忆,现下看来,却是离谱的可怕,这世间哪有什么秘藏可以治疗天妒?
心心念念的因果近在咫尺,却被他一次次错过,如果不是这层因果没有进展,他早该突破明心境,而不是直到死才抓住那一线契机!
或者说,这也是为什么一见面众人口中那个无法无天的魔尊会请他月下桃花饮。
而他失去的那一个月记忆也必定是道妄言的手笔,他们间应是起了冲突。而引起他们之间的冲突除了仙魔之限也做不得二想。他几乎可以想到那时的画面,道妄言想他修魔,他却偏偏执着于仙,然在这种事上道妄言从来拧不过他,所以气不过就删了他的记忆,做了以后再不相见的准备。
只可惜高估了自己的心肠,这就是他的挚友啊……
墨铮缓缓呼出一口气,神色清明,只要一个契机他便将上辈子发生的一切推得七七八八。
“你居然知道造化酒?”道妄言眉眼半垂,停在灵犀坞前,漫不经心地问道,面前是再熟悉不过的灵犀坞之景,如今的他却觉得连枝头新绽的白色花苞都带着几分诡异。
“在将来,我见过你。”墨铮沉吟半晌,当然听得出他话里暗藏的杀机,终是丢下个近乎天方夜谭的解释,他不知道道妄言会不会信,但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这个问题拖得愈久便愈发尖的像根刺,扎的心肝疼,更别说做什么挚友了。
“那在将来我们是什么关系?”道妄言突的问道,也没说信还是不信,然后快步走了进去。
墨铮看着道妄言,这人看着十分正常,只可惜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没弄懂过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怎么长的。
于是他眨眨眼,面不改色道:“我们是仇敌,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哦,”道妄言将他放到灵犀坞的小亭中,眸光如刀般狠狠扎在他的身侧,声音又低又磁,夹着笑意活像一把钩子,非把人勾的神魂颠倒不可。
他一字一顿道:“只可惜,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其中最不信的就是我们会成为仇敌。”
“是吗?道兄莫不是认为在下不配做你之敌?”墨铮循着视线的方向望去,直直撞入他眼中。
他端坐椅上,雪氅墨发,映的那张脸凛然如冰雪,嘴唇殷红,眼前覆的玉带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像入云的峰顶尖上那点白雪,光风霁月,不染尘埃。和着灵犀坞漫天胭脂云般的桃花,更是风姿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