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缓缓道:“不过是,徒弟我也要搅动这番风云罢了。”
“轰”,一道惊雷自积云中发出闷响,曲折的雷光让阴沉的天亮了一瞬,而后便是更深沉的黑。
两三根雨丝落在道妄言的指尖,混着他这个好徒儿的话,他低声笑道:“看来商丘这次的雨季会比以往长些。”
第14章 风云
“三郎还未醒?”黑暗中苍老的声音染上忧色。
另一人迟疑半晌,带着几分疑惑道:“三少爷还在床上躺着,似是陷入梦魇中。身体上那点伤倒是没有任何问题。”
一点昏黄的烛火驱散了黑暗。
这是一间书房,四壁满满当当摆着书,隔书三步的正中间一张红木桌点起蜡烛。
坐在桌前做儒生打扮的老者深深叹了口气,阖上了眼,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即使身着布衣,依旧掩不去他如渊如海的气势,这就是殷商大名鼎鼎的虎威将军薛平宁,半生戎马,征战无数,从无一败,让敌人闻风丧胆。
但此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为孙子不知原因的昏迷而佝偻直了一辈子脊背的老人。
留着三缕黑胡的中年男子退至门前,却是停住道:“将军,你觉得这次的事会不会是那群人做的?”
那些人进来的动作越来越大,迫不及待地往各个地方插入他们的人。
刘回春在将军府中已经呆了二十余年,也算是看着府中的少爷一个个长大。然后在那一夜一个个战死,最后偌大的将军府就只剩下将军和三郎。
薛平宁缓缓摇头,眉间刻痕更重,道:“那群草包还没那么大的胆子,他们不敢冒着彻底得罪我的后果破釜沉舟。毕竟他们知道这样后,那个位置坐的不会太稳。”
他揉了揉郁结的眉心,沉声道:“这段时间为着那个名额,这商丘中来了不少牛鬼马神,水混的很。这次三郎出事,恐怕祸首就在其中了。”
“而且那个人今天也进城了,身旁带着一个少年,恐怕也是冲着那个名额来的……”
刘回春瞳孔一缩,不敢置信道:“他也来了!”
薛平宁沉默,他深知那个人对这天下的影响有多大。
一百年,两百年……他一日不飞升,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云就不会散去!
而今天听闻他遇刺的事,他是庆幸的,至少还有人能无视那阴影,悍然出手,即使这般出手只是进一步证明了那人的强大。
“那么您觉得三郎这件事会不会是他……”刘回春猜测道。
薛平宁摇头,十分肯定道:“不可能,他以往行事虽称不上光明磊落,但也不至如此下作,他也有他的骄傲。”
“三郎这次出的是什么任务?”他忽然道。
刘回春皱眉,道:“据说是诛杀一个生死境一重的魔道,然而三郎已经半只脚踏入二重,不应该出事。”
这个魔字又将问题回到了原地,不得不让人想到那个人。
“谁胜谁负岂能以修为论道,谁没有几手底牌?”薛平宁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疲惫更甚,眸光却愈发深邃起来,仿佛再望一眼就会堕入无边深渊。
他沉声道:“去查,查三郎回来这一路上遇到了谁。”
……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散落。
巷角裹着一身破烂道袍,袖脚还浸着未洗净的油污的年轻人正抿着唇往缺了半条桌子腿上垫着砖块。
一道阴影忽的落在他的头顶,他下意识仰起头向后一望,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身体残存的意识立刻让他惊地向后一坐,成了平沙落雁式!
看着那人脸上变得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急忙起身,换上来一副谄媚面孔,“不知您光临寒舍有何吩咐,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张眉眼板正,老实的让人心生好感的脸,立刻变得奸猾,让人忍不住手痒。
“你这可连寒舍都算不上了。”道妄言摇了摇不知从何地顺来的木扇子,调侃道,“我所见过的历代天机阁传人中就你混的最惨。”
闻言,年轻人立刻皱成了苦瓜,眼中盈泪,他长长叹了口气,十分凄凉。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您还能不知道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代价。”
“付的这么多的也就你一个了。”
道妄言莞尔一笑,对墨铮介绍道:“这是天机阁这一代的传人,正如他们不靠谱的名字一样,他们通晓各种消息,有时也能勉强窥几分天机。”
“历代传人都混的十分不错,最次的也混上了国师,然而这家伙算是刷新了天机阁的新纪录。”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嘴角的笑意也变得古怪起来,“他年少时曾发誓,决定无私奉献,绝不以这门本事来谋取钱财利益,然后就混成了这幅鬼样子。”
说罢,他摸了摸墨铮的脑袋,一本正经地教育道:“你可千万别学他!”
虽然这高度着实有些难受。
被当做反面教程的年轻人面色愈苦,何止那么简单,他曾为皇宫贵族算卦,一卦只收千两黄金,回来一路,乌金丝制成的储物袋都能破个口,黄金早不知道落到哪去,还陪上了个储物袋,说多了都是泪!
“我来找你是为了他。”道妄言直截了当地挑明来意。
天机子打量了一下墨铮,“书院?”
墨铮向后一退,将自己的脑袋解救出来,闻言道:“我这般年纪的来此哪个不是为了书院?”
“非也,非也”,天机子端起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高深莫测道:“你之言,可对可不对。”
下意识想捋胡子,手中一空,他才记起他的胡子已经被隔壁的杀猪佬剃了个精光。想到他此刻的模样有多么怪异,他不由气的面红耳赤,这下真是面子里子掉了个全!
他立马肩一耸,哭丧着脸道:“书院今年放出的不只是几个下院弟子的名额,还有一个内院的。有部分人便是冲着内院来的。至于为什么只有那一部分人知道……”
卖个关子,正想引人来求,却发现? 饺嗣挥邪氲惴从Γ旎又坏么蛄烁龉绦溃骸罢獗闶悄切┐笕宋镒龅纳凳铝耍庵窒ⅲ氖悄芡耆馑模俊?br /> 墨铮将目光投向道妄言,他眼中带着点惊愕,脸上没有任何破绽,似乎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
但他经年累月的经验却告诉他,有哪里不对。
他不露声色道:“师尊莫不是想让我进那内院?”
道妄言执扇在掌中一敲,道:“知我者,徒儿也!”
天机子面露难色地提醒道:“那部分人最低的也过了炼血境,最高的已经半只脚踏入开魂。”
言下之意,你一个筑基去凑什么热闹!
道妄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徒弟啊,你现在可是被人鄙视了。”
墨铮望着天机子,一字一顿道:“自是不会让师尊失望。”
那话平平坦坦,没有半分起伏,也不带半点情绪,却让他想起隔壁那个杀猪佬生气的时候。天机子被吓得一颤,连忙解释道:“怎么敢?小人就是怕您不知道吃了闷亏!”
他早该知道能跟在这个祸害后面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良民凑什么热闹!
“反正离书院的入学试还有一月之久,你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今晚回去我就给你炼血。徒弟有意见吗?”
道妄言象征性地征求了他家徒儿的意见,眼中满是兴味。
墨铮垂眸,“当然。”
炼血境以身为炉,以灵为料,练去体内杂质,使身体更亲近天地灵气,为日后的修炼打下基础。
而天下炼血方式千奇百怪,被世人划为三种,上策,中策,下策。
像之前聂夫人所用的便是下策,绝了道途。世间大部分人用的都是中策,以天地灵物洗练己身,并辅以功法加深功效。
而上策只有三种,天灵洗身法,邪炼真经以及那个人的血。
然天灵洗身法由三宫共同持有,这三宫联合起来,连永世王朝都不敢掠其锋芒。
邪炼真经流传天下,只是却没几个人敢修,这部魔典的历史比天灵洗身法要早的多,但练它的人十不存一,不是疯了就是废了。
世人已知练成的人正是第一代的书院传人,根基无比浑厚,越境杀人如吃饭喝水,已然飞升上界。
而最后一种却是因为他吃了太多天地灵宝,每滴血里都是令人窒息的灵气,比天地灵宝更可怕。
然而最后一种比前两种更难得到。
往住处走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车水马龙,小贩的叫卖声穿插其间,混着两旁蒸笼升起的热气编织成一张名为世俗的大网。
道妄言突的将墨铮拉到蒸笼前,扔出四文铜板买了两个馒头,递给墨铮。
“这是馒头”,道妄言解释道:“你如今还未辟谷,虽然因那些灵酒不会产生饥饿之感,但为了口腹之欲还是要吃些的。”
墨铮迟疑了一下,在松软的白馒头上轻轻咬了一口,松软棉厚。细细咀嚼下甘甜自嘴中散开,他不由弯了眉眼。
道妄言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沉声道:“以后若先要什么,就问我要,只要我有,我绝不会不给。”
所以别学那群牛鼻子做出那副无欲无求的蠢样子,看着心闷,可怜!
墨铮咬着馒头,弯了唇角,轻声道:“很甜。”
代表着饥肠辘辘的“咕咕”声自角落传来。
墨铮望过去就见到两双晶亮的眸子,脸上很干净,但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缝缝补补,缺了袖脚少了裤腿。
脚上也没穿鞋,被春寒冻得通红,再加上他们盯着他手中的馒头咽了口水的模样。
无疑,这是两个年纪很小的乞丐。
墨铮忽的折回去买了两个馒头。
第15章 炼血
将包好的馒头放在两人的旁边,墨铮向后退了几步。
他们瑟缩了一下,眼神一颤,还是没有逃开。然后大一点的孩子挡在另一个孩子面前。大着胆子往前抓住纸袋,然后快速后退,递给后面。
后面那个孩子抵了抵他的腰,小声道:“哥,是馒头。”
前面的孩子拍了拍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墨铮眸色一深,淡道:“你们不是普通的乞丐。”
“我们从小流浪,连名姓都没有,求大人莫要冤枉我们!别赶我们走!”那孩子十分害怕,眼中甚至急得泛出泪光,急着想去扯他衣角却在那人始终冰冷的目光下放弃。
“演的太过,破绽太多。”墨铮对他们浮夸的演技报以八字评语。
能在这种“黄金地段”乞讨,还会聪明地将脸和手洗干净的乞丐怎么会简单?
“我也不管你们身上有什么秘密,甚至于你们越聪明对我越有用。”
看他们仍带疑色,墨铮也没有多做说辞,径直道:“我要你去将书院名额已经内定和西城区有人一夜筑基的消息传播出去。”
那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一咬牙,忽地噗通一声跪在墨铮面前,连磕几个响头,磕的额前肿胀发红!
“大人吩咐的,我一定尽全力完成,只求大人救我们一命!”
他刚想说出他的冤情,却被墨铮打断:“我想你是误会了。”
“我只是想你们传播一个消息而已,如果你们做不了,我也可以找别人。”
“大人……”那孩子讷讷道,随即心中便燃起一股不知名的怒火。
看到这人的穿着就知道非富即贵,甚至于比他们的仇人更贵不可言,要救他们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
“你既为殷商人,就该明白世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说罢,墨铮将全部的视线投向面前这个孩子,凝视着他眼中的怒火,波澜不惊。
他缓缓道:“对我来说,传播一个消息和救你们并不对等。我只会给你们与之均等的报酬。”
对视良久,孩子退了一步,垂下头,声音有些闷。
“如大人所愿,这两个消息会传遍大街小巷!”
墨铮回过头就望见他师尊对他弯了眉眼,笑的像只狐狸。
……
商丘城区东西南北各分四区。其中东区为皇宫建筑群,住在那里的都是达官显贵,跺一脚便能震动朝野的大人物。
南区和北区鱼龙混杂,各型各色的人混居其间,或许你身侧走过的一个乞丐便是生死境,甚至于化仙!
就算强如殷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它们的存在,如果黑暗不在,光明如何生存?
剩下的西区实为商丘最繁华之地,别名“黄金窟,温柔乡,英雄冢”,各色赌坊妓馆交错林立,若无百万身家甚至不敢踏入西区一步!
西区的店铺亦分高低,其中佼佼者便属香扇楼。
高台上,一群身着血色罗裙的女子在漫天花瓣中翩然起舞,如梦如幻的薄雾和着琵琶为这份艳色添上几许寥落。
楼上包厢里,墨铮在道妄言玩味的目光下,给他倒了杯“拜师酒”。
“徒弟,昨天没赶上香扇楼的表演,今日师尊特地给你包了间房。你说,师尊对你可好?”道妄言指尖一动,让酒液在杯里晃了一圈。
“生死境之前,元阳不宜有失。”墨铮的回复很简单。
道妄言故作惊讶地逗他道:“那你岂不是要憋出病来?”
墨铮闻言一怔,起身行至道妄言面前,搭上他的肩膀,将唇凑至他的耳侧,一字一顿道:“那也是彼此彼此。”
眼前的鲛纱已被撤下,那本就是道妄言所下的封印。那一族血脉神通中最可怕的便是那双眼睛——破妄,破去妄念,窥视人心。
蓝的纯粹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若刀刃横于颈侧,每个毛孔都在战栗。
道妄言蓦地一笑,这种行走在刀尖上的压迫感让他着魔。
他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揽住他的腰,将他按在他腿上,然后伸出手腕置于他的唇畔。
轻声道:“喝,我助你炼血。”
楼下,随着乐声消隐,右鬓夹着朵美人蕉的女子施施然走出,她的眉眼间已经漫上了细纹,然笑起来两颊浮现的酒窝便将这份苍老化作岁月的沉淀。
当即有常客高呼:“花大家,不知今天出现的是哪位仙子?”
世人皆知,香扇楼最出名的便是“小楼八仙”,环肥燕瘦,或热情似火,或冷若冰霜,或清幽淡雅,或艳若桃李,各有各的风姿,引无数人追捧。
而最重要的是这八人都是道魂境强者!
花大家巧笑嫣然,正要说话,却被轰隆一声打断——
八百斤的门板直直射向高台!
她神色一冷,袍袖一翻,狠狠地拍在门板上!
门板在空中一滞,然后轰地一声化为齑粉,撒撒洋洋落了一地。
“哪个狗崽子敢在老娘的地方撒野!”花大家两手插腰,横眉竖眼对门外喝倒。
哪料的来人比她气焰更甚,“妖妇,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墨铮望着不依不饶横在他眼前的手腕,垂下眼,唇角勾出一个如刀锋般锋利的弧,轻声道:“看来这血是炼不成了。”
师尊怕是又犯病了。
“何必管那些不相干的人?”道妄言将头搁在他的肩上,说话声显得懒洋洋的,似乎没了气力,呼出的热气在墨铮的脖间巡梭,烫的他耳尖一热。
这是一个十分暧昧的距离。
“你想救人?可惜两个都不需要你。”
人未到,声先至。
花大家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她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一身雪白劲装,两腕套着两个金环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艳丽,嚣张地像只孔雀!
然她一身血气虚浮,明显刚突破至炼血境不久。对上花大家刚露的这一手,显然是以卵击石!
花大家气的咬牙,偏又碍于身份不敢动手,不由狠狠道:“你个小兔崽子上次还没被教训够!老娘懒得跟你一般计较!”
她极乐宫虽也被列入十大正道门派内,但修的是阴阳共济之道,行的也是中正平和之道,哪会像其他个门派打打杀杀!
若是其他人来着她打杀了便是,毕竟他们宗门里也是有渡劫境的老怪物的。
然而眼下找麻烦的兔崽子却是和她们同为十大门派的大日轮宗掌门的独女孟画裳。
“老妖妇,快把城南刘坊主的钱财交出来!”
花大家被这一骂倒是想起前些日子那个吃白饭然后被她打出去的无赖。脸一黑,强忍愤怒地解释道:“你怕是误会了,那人前些天身无分文来我香扇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