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起黎蕴,往有人烟的地方走去。
时肃问了好几个村民才知道,这里是大路镇的一个小村庄,贫困非常,走到最西边才有一家残破的客栈供人落脚。
时肃和黎蕴当时逃亡得急,身上并未带银两,正跟店小二商量着,就被一把温雅低沉的男声吸引了注意。
「把他们的房钱也付了。」
来者是个高高瘦瘦的白衣男子,眉目算得上清秀,但面颊却有些消瘦,肤色也白得不似活物,成了一种不伦不类的肾虚模样,倒是可惜了一张能勾引小姑娘的俊脸。
他突然出现在时肃身旁,并在柜台上放下一锭银子。
时肃心中虽生出些警惕,但碍于囊中羞涩,倒也没拒绝他的帮助。
「施某谢过公子了。」
那男子不温不火地开了口:「你这朋友伤得很重,先上去吧。」
上楼途中,时肃感觉到自己背后有道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几次转过头去,都发现白衣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本来时肃以为他是有兴趣结交朋友,便自我介绍了一番,但那白衣男子却只漫不经心地听着,上了楼便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不作打扰。
……那锭银子难道只是为了展示他很有钱吗?
不管如何,时肃此刻最在意的也并非白衣男子,而是受了伤的黎蕴。他从未做过照料人的活儿,单是帮黎蕴清理伤口就已经叫他手忙脚乱。
时肃从楼下打了第二盆水回来时,房里竟多了三个人。
白衣男子带来了个年轻大夫和小姑娘,那大夫检查着黎蕴的伤势,小姑娘则负责继续清理伤口和传递药品。
白衣男子看到端着脸盆的时肃,自来熟地走近,把他手中的脸盆放到桌上。
「施公子不必担心,子晏是个大夫,会替你照顾好这位小兄弟的。」
「白某看公子衣裳破旧,特地送来了两套衣服——虽然也不是全新的,但也请公子先将就着穿。」
那白公子体贴入微,连时肃自己都快忘了他穿着一身泡过泥水的衣服,难为这白公子还替他记挂着。时肃接过衣裳,在屏风后擦了擦身子再换上干净的新衣。
一从屏风后出来,白某人又换了个法子讨好他,拿了几个包子给时肃,竟使他记起了恍如隔世的宫廷生活——那些日日夜夜被奴才用花言巧语哄骗的日子。
可这白公子却不像奴才那种盲目而刻意的讨好,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想起了你还没有吃饭,所以才拿了几个包子过来。
时肃看着那肾虚的白公子,未能从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找出一点破绽,只当他这些举动是江湖儿女的古道热肠,并再三向白公子等人致谢。
白公子名思齐,说自己替人卜算为生,时肃打量了他好久,都没觉得他哪里像那些叫人买符入教的江湖神棍。
而那年轻大夫和身上背着把大刀的小姑娘则是一对兄妹。白思齐对他们好像不怎么熟悉一样,介绍起来一句起两句止,可时肃也不好追问三人的关系,只好把一箩筐的疑问烂在肚子里。
两兄妹忙了一轮,终于赶在入夜之前把黎蕴的伤势处理好。
唤作林子晏的年轻大夫虽对黎蕴的伤尽心尽力,可却不甚待见他,包扎好以后都懒得再看他一眼。他看了时肃一看,也没多大兴趣与人交际,吩咐了白思齐几句便带着妹妹离开了。
同一时间的远方,因地理位置靠南,仍是未入夜的黄昏,天空一片橘红。竹林间,日夜奔波过来的信鸽飞向一名白发老人。
老人的华髪斑白而浓密,眉毛也是如此,却未见有胡须。那鸽子停靠在老人手臂上,任由他把信笺解下,就没影地飞走了。
信盏中只有寥寥几字,一则消息不花几剎那便可读完,老人似是怒不可遏,竟将信笺捏碎成粉末,飘洒空中。他的表情渗人得慌,明明怒气冲天,却仍然保持微笑,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是诡异。
「陛下,这可又要麻烦您了。」
老人的声音不似寻常男子低沉,乍一听有些像上了年纪的女音,却又沙哑得不似女人。
而顺着老人眼珠看向的方向,才发现竹林间有间奢华的小木屋,屋内床榻上躺卧着的,便是张梁火急火燎地寻找的时正陛下。
那老宦官徐运缓缓走入屋内,靠近了陛下的床。
此时才可发现,陛下竟不是闭眼沉睡的,可他却弹动不得,全身上下唯有眼珠子可灵活转动,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您这儿子可真是命大啊,本想着是万无一失了……」
时正狠狠瞪着他——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事了。
徐运却好似看不见陛下那凶狠得要吃人一般的眼神,还是在喃喃自语,叨念着要置时肃于死地,然后竟慢慢开始磨墨提笔。
翌日一早,黎蕴便在众目睽睽下睁开了眼睛,他记忆有些恍惚,一时跟离他最近的白思齐大眼瞪小眼。他打量着这个病怏怏的书生,内心只惊叹于他那几乎与自己一样白的肤色。
「咳,令弟已经醒了,施公子总算能放下心头大石了。」
黎蕴怔了怔,没反应过来白思齐说的是什么意思。
令弟?施公子?这唱的是哪一出?还有这些人又是谁?
黎蕴迷茫地看向时肃,后者向他打了个眼色,可黎蕴愚钝,还是不懂殿下的意思。
白思齐看着黎蕴和时肃辛苦地眉来眼去,想必是有话要说,便看向那不会来事的两兄妹,道:「子晏,泱泱,我看我们还是先出去吧,想必这会儿施公子要和弟弟说话呢。」接着便把杵在原地的二人拖走。
黎蕴虽顶撞过殿下,却也知道时肃并非自己批评的那么不堪,只是心肠太软,心里还是把他当成未来的君主看。等到外人都离去,黎蕴立刻欲起身,想道不能在殿下面前如此失礼。可时肃按住了他的双肩,对他摇摇头。
「黎蕴,你舍身救我,我们已是生死之交,不必多礼。」
「殿下……」黎蕴正欲辩解,却被时肃打断。
「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但我也是真心想与你结交,若是不嫌弃,你可愿意与我结拜为兄弟?」
一时之间,黎蕴被这情真意切的话语慑住,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吓得停止了运作,良久都未作回应。心底又有个问题冒起:皇亲国戚可以随便跟来历不明的人结拜吗?
时肃见黎蕴呆住了,又联想到那天黎蕴数落他的话,便觉得黎蕴是在嫌弃他。
「我……我想过你的话了,我会跟你去太原,不是为了抢皇位,而是小逢确实不能当皇帝,我不能让天下百姓遭这个罪。」
黎蕴知道殿下误会了他的意思,又不知道该怎么在狠狠讽刺人家之后缓和关系,索性忽略了结拜的事,只回应最后的话:「那便好。」
☆、出发啟程
时肃见他并未回应结拜的事,心里有些泄气,表面上却还是装作不在意。接着他又告诉黎蕴他俩落水后的经历,包括白思齐代付房钱和林姓兄妹救治他的事情,当然也提到了时肃对外人宣称他们是外出走访亲戚的两兄弟。
……殿下,您觉得我俩长得有哪怕一丁点像吗?
黎蕴内心为了殿下撒的谎频临崩溃,却还是得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已了解。
而时肃见他没问题,便把门外的三人放进来。
黎蕴这才正式地打量起这三人:白思齐和林子晏的年纪相仿,个头也相若,不过林子晏的身板应是比白思齐结实不少的,两人看起来都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而那小女子约莫及笄之年,生得俊俏可爱,也时常笑容满面,令人好感丛生。
「你身体可好些了?」林子晏问道。
黎蕴答曰:「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感觉好多了。」
「好多了?」他似是冷笑了一声,可黎蕴并未确切地听到,本是不解他这反应的,可林子晏又接着讽刺:「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现在不仅内息紊乱,经脉断裂,更体弱虚寒——怎能好多了?」
时肃一听,即刻紧张地追问:「经脉断裂?」
林子晏遏止着自己的怒意,只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解释道:「你弟弟被人废去武功,」为了举证,林子晏还掀开了被子,把黎蕴的脚拉出来,说:「脚后跟有明显的伤疤,可能还被人挑过脚筋——当然了,没断。」他声音不温不火,有种闲散的气质,却显得尤其咄咄逼人:「这些事情,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黎蕴知道时肃被问住,便解释:「其实你们也看出来了,我长得比较……嗯……反正和我哥不像,并非亲生。」
黎蕴虽说得含蓄,但此话一点不假。他是胡人长相,皮肤较白,骨架不大,眉骨突出且眼窝深陷,鼻翼也不如一般人的宽。而时肃的五官则没有黎蕴小巧精致,体格也相去甚远。
「的确,恕我直言,小兄弟应该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后人。」
「北方游牧民族的后人」这一称呼差点使黎蕴憋不住笑,林子晏实在说得太客气了,其实到最后还不是想说他是匈奴人吗?
黎蕴接着说:「半年前我受了重伤,连带失去了记忆,根本无家可归,幸得我哥收留,并认了我做兄弟。」
黎蕴不是殿下,对人的戒心更重一些,并不想对林子晏透露太多。他本还想再做文章,但又怕被看出端倪,只得打消这念头,基本上都是真话假话掺着说。
「原来如此……」林子晏作深思状,对他这一身伤似乎很好奇,最终跟黎蕴保证,会尽力帮助他恢复记忆,并调养身体。
这一来一去的问话亦把黎蕴心底的疑问挑了起来——自己到底是谁?
落水那时,他分明是想起了些什么,可现在又通通忘却,让人百爪挠心。可是同时,他也感觉到,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的自己,都不想再想起往事——那绝不是好事。
此时,把殿下托付出去的张梁将军马不停蹄地赶往咸阳城,仅四天的时间便到达目的地,可他进了宫却还是见不到梁王陛下。一问驻守皇城的弟弟张仓才得知,陛下和时逢出游,到如今还没回宫。
陛下出游一事张梁自然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陛下走了大半年,竟然都还没回宫!加上那道要求时肃自裁的圣旨……
张梁不禁想,陛下真的还活着吗?
「你的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张梁问。
张仓摇摇头,如实回答:「陛下已经走了半年有余,我派去的人都跟丢了,只知道此次出游是为了登会稽山。」
张梁思量了一会儿,觉着北方战火刚平,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又打起来。而且他还请了杨太尉来北边镇守,军队的事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便想着自己去追时正陛下。
他回:「我会带人追过去。」话锋一转,又严肃了起来:「而你再替我去一趟九原,给杨太尉回话。」
张氏兄弟的谈话从下午持续到了夜晚,这夜的将军府就与咸阳城内的家家户户一样,都亮起灯与家人秉烛夜话,但这样的太平,也许即将不再了。
三日后,仍滞留在大路镇的时肃和黎蕴终于决定明日上路。时肃劝过黎蕴先留在这儿把伤养?div align="center"> 迷倨舫蹋柙桃恍南胱耪帕航耐懈叮幌刖】彀训钕麓俨荽濉K跃」芾柙桃酝哪谏擞胄绿淼钠と馍硕嘉吹骼硗椎保嘶故蔷龆ɡ肟?br /> 时肃带着黎蕴去给白思齐道别,先是礼貌地敲门,得到应允后再推开了他的房门。
「白公子,我与兄长明日便要离开,今日是来告别的。」黎蕴作揖,并朝白思齐点了点头,模样十分乖巧。
一脸肾虚的白思齐咳了咳,微笑着回答:「碰巧,明日我与子晏、泱泱也要动身去太原了。」
太原?那不正好也是他们的目的地吗?
时肃听完后,觉得太过巧合,便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虽然他对白思齐等人还算信任,但还是不打算与他们同路,毕竟知人口面不知心。
这时白思齐又开口:「只是施小兄弟,你这一身伤……怕是不方便长途跋涉啊。」
黎蕴摇摇头,表示这不碍事,然后便带着殿下走了。
他们对白思齐谎称是去云中走访亲戚,而去太原的三人也须途径云中,看来明日还是须得与他们同路了。
黎蕴比时肃心更重,一双眼珠子溜来溜去,正在思量着要如何甩开白思齐。
「殿下,我想去云中的路上我们就暂且先与他们作伴,然后到达云中后先停留几日,并找找那位将军的熟人周老板。这样我们即使再去太原,也不容易跟他们遇上。」
时肃没有意见,只是在想怎么白思齐他们也要去太原呢?
就这样,结识几天的五人便一起上路,从大路镇出发到云中,一路上好不热闹。
林子晏除了初见那天问话比较尖锐之外,其余时间都是一个十分好相处的人,加上他说话轻声细语,为人体贴温柔,黎蕴早就把对他的一丝反感抛诸脑后。反而是他妹妹林泱泱,着实叫黎蕴叫苦不迭。
从她对黎蕴讲第一句话开始,他就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偏偏这小女娃还一直缠着他。
那是黎蕴第二天醒来,林泱泱坐在他床榻上,俯过身去盯着他,脸与脸之间约莫只有半尺,而这姑娘竟还说了一句:「你长得好美啊。」大概静默了一弹指,林泱泱才把头移开,然后也离开了。仿佛她过来就是为了看到黎蕴睁开眼的一剎,和对他说那句话。
更甚的是下午林泱泱说要给他看相,他想反正也是闲来无事,一看无妨。结果可想而知,黎蕴觉得是自己自取其辱,也不能全怪别人。
她看得很认真,把黎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看了一遍,以至于什么细节都看出来了。
「玉手纤细,易生争端;胡须少许,命途多舛;口小唇薄,一生奔波。」
「敢情一句好话都没有?」
「不,有句话叫『男生女相主富贵』,我看你是其中的佼佼者,肯定吉人自有天相。」
黎蕴再次沉默,他觉得自己的男性身份受到了侮辱。
这女娃娃是不是以为自己背着把大刀就没人敢揍她?
而经过的白思齐正好听到了这一段话,他对林泱泱大加赞赏:「不错,很细心,同时也没有忽略大体的面相。」使黎蕴顿时对世界失去信心。
不对……神棍,这徒弟是你教出来的?
这样一来,这几天几乎是零交集的黎蕴和白思齐就莫名其妙地杠上了,或者说,是黎蕴单方面的看他不顺眼。
☆、红衣女子
大路镇和云中距离相近,早上出发,晚上便可到达。加上白思齐财大气粗,雇了四匹好马拉车,才不过黄昏时刻便在云中城找好客栈投宿了。而因为有「亲戚」在此,时肃和黎蕴便与白思齐等人就此拜别,而事实上则是拿着白思齐的接济费在另外一家客栈投了宿。
这天夜里,他们便出来寻找那将军安排好的熟人。
将军的提示信息全交给了李林,想来也是算不到会生此变故。而黎蕴只知道一些含糊的消息,那人是个周姓的药材店老板,两人找起来好不费劲。
「喂——到那边找找——」
听到这一声喊叫,饶是专心寻人如黎蕴,也往声音源头看了看。他却猛然发现不对,那是一大批官兵!并且是拿着画像在找人的官兵!
对了——他和殿下已经失去踪迹几天,想必李林也回去向时逢复命了,所以这些官兵找的……很有可能是他们俩。
说实话,殿下他倒是不担心,殿下的长相甚为普遍,脸上并无特别的印记,单凭画像找有一定的难度。但至于黎蕴自己,那就不好说了,胡人长相已是很显眼,何况还有眼角一道伤疤。
黎蕴当机立断地捂住了自己的侧脸,抓着时肃的手往人群外走。
不料迎面而来的也是熟人,白思齐拿着纸扇,正笑吟吟地打量着他们。黎蕴先是一惊,心里隐隐猜测他也是时逢的人,又调头就走。白思齐没解释半句,只急步追上两人,然后抓住黎蕴衣服的领子——他将黎蕴凌空提了起来。
黎蕴刚想骂街,白思齐就把手中斗篷给他披上,一张小脸遮得密不透风,加上他个头也小,乍一看上去只感觉是个黄花大姑娘。三人排开走在路上,犹如普通民众一般,不惹眼也不招人怀疑。而官兵也逐渐移动,展开对第二条街的搜查。
白思齐默默地把两人带回了他所住的客栈,并安排了房间给他们。
黎蕴方才的惊怕顷刻消尽,因为他意识到白思齐不可能是时逢派来的人,就更是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