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昀景摇了摇头,说:「时逢现在调动的兵都是郭家的,他为难我做什么?」
她转身走了几步,在距离张仓几米外停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卷轴,紧紧握住。
「年前郭大人病了,把军务都交给郭茂处理,郭茂也不知中了什么迷药,竟胆敢与时逢暗通款曲……」
「那陛下……」
时昀景皱眉摇摇头,答:「父皇已经驾崩了。时逢前些日子确实把父皇送回了宫中,但是徐运在父皇身上下的毒一天天加重,父皇还是撑不住了。」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卷轴,继续说:「父皇死前把真正的传位诏书交给了我——虽然现在可能也没什么用了,但是你还是替我把它交给二哥吧。」
「那之前要处死殿下的圣旨……」
「自然是时逢伪造的,那时候父皇已经中了徐运的毒了。」时昀景把诏书塞到张仓手中,声泪俱下:「我之前摇摆不定,只能看着时逢密谋篡位,可是……可是子丰,我欠你太多了,我不能看着他们这样对你!」
张仓心中五味杂陈,他想抱抱公主安慰她,却又知道她嫁做人妇不可僭越,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途。他叹了口气,打开了公主给的卷轴,上面确实写了要传位给长子时肃。
殿下仁慈,连夺回皇位一事都要再三思量,这下终于能让他不再举棋不定了。这卷轴对时逢当然无用,但是对于殿下来说,却恰恰是他需要的攻打时逢的名份。
时昀景意识到自己哭哭啼啼甚是丢人,很快又逼迫自己停下来,两人不再多话,立马让张仓跟她走。
房顶上趴着的两人看到张仓他们要离开,马上纵身跃下,正好停在了屋子的大门。由此,时昀景带着张仓走出来的时候,便被门神一样杵在门口的二人吓到了。
白思齐先给两人作揖,再解释道:「二公主不要紧张,我们是时肃殿下派来找张仓大人的。」
一番解释下来,被吓到的时昀景也镇静了许多。商量过后,时昀景让两人跟在自己的接送队伍后面,并让张仓坐到自己的轿子里,自己则与婢女同坐一顶轿,四人平安出宫。
☆、圆光之术
张仓本是打算让时昀景跟自己一起逃走的,毕竟二公主此刻帮了他,就是跟时逢过不去了,早晚不会有好下场的。但是时昀景始终拒绝,她一个人妇跟竹马走了,这算是什么事?而且,她暗自做了决定,务必要盯住郭茂的动作,望自己至少能为大梁作出一点贡献!
于是三人只得跟二公主道别,在城里找落脚地——这个时候城门早已关闭了。
二公主去找张仓的时候,时逢的人已经给张仓送过饭了,只要时逢不突击检查,到明日辰时为止都不会有人发现张仓已经脱逃。
但是以防万一,将军府还是不能回去,如此他们只能住进客栈了。
「思齐,明日出城……必有阻滞啊。」林子晏忧心忡忡。
白思齐跟林子晏当然好办,可是张仓……守城的士兵大概都能认出他来,怎么会放行?
不过白思齐老早就想了个颇为缺德的主意,他让林子晏和张仓靠过来,给两人说着悄悄话。林子晏不是第一次听白思齐说胡话了,因此也没多大反应,只有张仓瞪大了眼睛哑口无言。
可是眼下好像也没有比这缺德主意更靠谱的办法了。
白思齐和林子晏把张仓留在客栈,两人趁着月黑风高,再一次返回了将军府……旁边的徐府。
徐府门上仍旧挂着白灯笼,气氛比早上来的时候更要恐怖,也许是林子晏心里知道他们即将要做对不住人家的事,才更加心虚。
白思齐自打认出张仓后就在琢磨要如何把他带出城,然后就想起了徐府正在办丧事——他们家有一口棺材。
夜已深,三更的锣声也在街道回荡,两人轻轻地在徐府花园落地。
死者的灵堂设在大厅,他们把棺盖抬起来,把尸体移动到地上,便抬着棺材往大门走了——带着一口棺材,他们不可能翻墙出去。
……于是倒霉的守夜家丁被他俩一掌劈晕。
翌日卯时,三人加上白思齐临时忽悠来的轿夫准时出发。
张仓人生头一遭躺进棺材里适应环境,心态倒是良好,丝毫不膈应。
士兵见着他们这奇怪的组合当然心生疑问,却又被那道士带入沟里,说是他是来带病死异乡的老父回家乡的。小兵刚欲打开棺盖查看一下,白思齐便立刻拽住他的衣袖。
「干什么?」
「大哥,这……」白思齐看起来有些尴尬,似是有难言之隐。
「怎么?」
「大哥,我就直说了啊……」白思齐闪闪缩缩地左顾右盼,才把小兵拉到自己跟前,附耳低言:「其实老父是得花柳去世的。」
躲在棺材里的「老父」听到白思齐微乎其微的声音,几乎忍不住笑,最后憋成内伤才制住了笑意。站在一旁的林子晏也动了动嘴唇,想笑之际强迫了自己忍住。
白思齐说完之后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伸手比了比棺材,示意兵大哥随意查看。可那小兵想起花柳病人那副不堪入目的样子,又看看白思齐坦坦荡荡的表情,最终还是打了退堂鼓,挥挥手让他们出城。
离开咸阳之后,白思齐先让那群轿夫到旁边等着,把张仓弄出来之后,再花了点银子吩咐他们明日再来这儿把棺材抬回徐府。
三人在林子里绕了半天,仍然找不到时肃殿下扎的营,却几次经过了咸阳兵的营地。三人战战兢兢地从敌人营地离开,出走好一段路后,才敢放声商讨。
「看来我军已经转移营地了。」林子晏道。
「方才在敌人营地里,也没有看见我们的人。」白思齐接话。
张仓听不明白,遂问:「不知现在我们该如何?」
昨夜白思齐和林子晏救下张仓后,也没来得及向他说明情况,造成了他现在糊里糊涂的状态。
见白思齐无意回答,林子晏只得负起这个责任:「我们和时肃殿下来到咸阳城外的时候,时逢就已经马上派了咸阳兵来抓我们,以致我们的一部份士兵被抓至对方军营。我们行踪暴露,无法进入咸阳,所以去探路的只有我和思齐二人,救下了大人您。现在我们的营地不见了,敌营里的我方士兵也不见了,我们该……」
「跟我过来。」白思齐不让林子晏说完,突然出声打断他。
林子晏和张仓对看一眼,前者耸了耸肩表示无奈,然后二人便跟着白思齐走。
他走到泾河边才停下。
只见他双手轻轻抱拳放在胸前,竟似是在胸前抽出了一团火光,再把它注入河中。河面上结出了一个发着光的圆圈,然后竟慢慢显出画面来!
「这是……」
白思齐看向不小心叫出声的张仓,对他摇头示意要噤声。
画面中出现了时肃殿下和张梁将军的脸,模糊的影像只透露出他们已不在茂密的树林中,而是一间较为残破的房屋。随着时肃起身走动,水中的画面也跟着变幻,房间里有块牌匾写着「真隐阁」。
「我知道他们在哪了!」
随着张仓的大喊,白思齐的圆光术也就此失灵。
「他们在哪?」
就此,三人的队伍再次变换队形,成了张仓领头。
根据张仓的话,真隐阁是清河寨里的一间房屋,而这个清河寨则是一个废弃的山寨,位于九龙山上。
这个九龙山是张氏兄弟童年时期经常会来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层峦迭嶂,地势险峻,天然地形成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张老将军一得空,便会带他们上去,结合地势给他们讲讲行兵布阵的例子。
九龙山离咸阳非常近,可走路过去也要三两个时辰,一大早出发的三人在午时才到达清河寨。
在山寨门口站岗的小兵看见张仓,差点就提着长矛冲上来了,还好胡少尉眼明手快地拦下了他,才不至于得罪奉常大人。
当紧跟着张仓的白思齐露出脸来的时候,胡康忍不住激动大喊:「白大哥!白大哥啊啊啊啊啊!」
眼看着胡康就要扑过来,身材犹如纸片的白思齐为了避免自己被压扁,只得躲到林子晏身后,还好最后安然无恙。
胡康在带领他们仨入山寨的路上便一直滔滔不绝地解说来龙去脉,省略了许多啰嗦的语句和抱怨,他的大意就是:在白思齐和林子晏进城后,剩余没被抓走的杨家军联合张梁将军的三百人马一起把敌营里的兄弟救了出来。之后张梁将军便带着他们一群人上九龙山,在原营地的两棵树上做了记号,以告诉白思齐他们已经走了。
……但很显然人去地空之后,他们是不可能找到原本扎营的地点的,所以那两个记号是在没半点用处。
「啊?那你们是怎么知道要来这儿的啊?」
白思齐刚刚徒步上山,正累得半死,实在不想搭理胡康。他人到客房后便把门一关,把胡康和其余二人锁在了外头。
胡康遂问其余二人:「为什么啊?」
可一转头,发现其实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些世外高人真不好伺候。
☆、月氏之行
而黎蕴在沙漠中慢行两天后终于到了月氏国。
黎蕴跟月氏国的守卫沟通了一会儿,人便把他和队伍给放进去,守卫倒是一点也不森严。
在这之前,林子晏曾反复问过黎蕴好多次懂不懂月氏语,他却一句都想不起来,现在来到当地又突然无师自通,全听懂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说的月氏语。
说这是血浓于水的民族情绝不为过——当他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心里立即有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像他本应就是属于这里的一样,即使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
黎蕴再次下骆驼通报,说大梁使者求见。
王宫门前的守卫马上差人进去传信,不一会儿那人又跑出来,然后一行人便在月氏百姓奇怪的注视下进入了月氏宫殿。
西域国家都偏爱绚烂的色彩,这点在建筑物上就能体现。这月氏王宫造得五彩缤纷,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旁还有西域乐师演奏充满月氏风情的乐曲,黎蕴这一段从大门走到宫殿内院实在热闹非常。
隆重的迎接同时表示了国王的态度。
纵然他们有觊觎过大梁的领土,可现在不难看出,他们还是敬畏大梁的。黎蕴这样想着,脚步顿时轻快许多,转瞬便到了内院。
黎蕴见到月氏国王的时候不自觉便行了大礼,国王显然很满意,便请他起身赐座。
黎蕴考虑了一会儿应不应当坐。
使者的态度很微妙,他是理应比国王低级的,但碍于他代表的又是大梁,是来与月氏谈条件合作的,所以他也不应自贬身份,以免让对方在谈判中占了上风。
想来他应该还是要强硬一些了。
黎蕴撩开袍摆坐在了国王的正对面。
而林泱泱在这一路上都像黎蕴的贴身侍女一般,寸步不离,此刻等黎蕴坐下她也是立刻补位站到他后方。
「此次来访甚为唐突,望大王谅解。」
两人一张嘴便是月氏语言,黎蕴后方的林泱泱把眼睛瞪得溜圆,看表情就知道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别无他法之下,她开始观察起月氏国王和他那一众侍卫的表情。
国王细细观察黎蕴,瞬间便惊了,对黎蕴的相似面貌十分疑惑,便问:「无妨,你是……中原人?」
由月氏人来担任出使月氏的使者确实奇怪,但关于这个问题,黎蕴在马车上早已编好谎言了。
「在下的父亲是中原人、母亲是月氏人,因为从小通晓月氏语,在典客署任职。」
黎蕴的月氏语说得并不好,料想也是因为缺乏语言环境,只有跟母亲交谈才使用月氏语。这一点却很好地证明了他的大梁出身,并不是叛变了的月氏人。
而黎蕴说这些话的原因也是希望能够博得月氏王对大梁的一些好感——大梁对外族人是好的。
「那不知大梁天子所为何事?」
「那在下就直言了——月氏国的札释维近一年来都甚少与维主通信吧?」
札释维是月氏对派去中原的一众卧底的称呼,而维主则是这群间谍的主管人。
黎蕴猜测自己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位札释维,顺带把他也培养成卧底,不然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这一身功夫的出处。
而对面的月氏国王此刻才刚从对黎蕴的惊奇回过神来,却又被他的话语吓出一身冷汗,中原人怎么会知道札释维的事情?
但是黎蕴说的都对。
月氏这边早就察觉到奇怪,每个札释维每月至少都须联络维主一次通报情报,可是一年以前外派的札释维渐渐失联,半年前开始更是音讯全无。月氏国方面当然希望派人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是自从中原五国被大梁统一之后,边境就不对外族人通行了。而且大梁的边防实在严得很,偷渡的全都被抓住遣送回国,月氏国也是束手无策。
既然中原人知道札释维的事情,难道就是他们把人全杀光的?
国王的表情既心虚又带一点愤怒,黎蕴知道他可能开始慌了,可是他不能让对方害怕,双方都必须保持理智才能进行一场有效的谈判。
「大王无须担心,大梁没有恶意,只是来作提醒。」
「提醒?」
见对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许,黎蕴便开始抖匈奴人做的好事:「札释维们是匈奴人杀害的。」
「什么?」国王显然想象不出这个结局,一时之间竟愣住了。
月氏和匈奴结盟五年有余,匈奴人虽不是什么好鸟,但他们也不至于做在背地里捅刀子这种事啊!
「据打探,匈奴单于已经另找盟友合力攻打中原了,而且也想……灭掉月氏。」
国王虽然听得一愣一愣,心里却还是有自己的考虑,并不太相信黎蕴的言辞。
「什么新盟友?」
黎蕴不能把时逢供出来,便诬陷到另外的民族头上:「是东胡人。」
很久以前,东胡也曾经是月氏的盟友,他们一起对抗匈奴人在草原的掠夺,可是后来东胡慢慢衰落,月氏竟有和匈奴人化敌为友的趋势。草原民族的事总是变更得如此迅速,还没和盟友混熟,这会儿匈奴人又搭上了时逢。
「东胡人还有力气开战?」月氏国王显然不相信,将看向黎蕴的视线收了回来。
黎蕴低声笑了一下,说:「其实盟友都是幌子,匈奴人觊觎的是月氏的土地。」
国王对这个说法比较感兴趣,便示意黎蕴继续。
「在与大梁为邻的六国中,匈奴国是最为强大的,月氏其次,两国一起攻打大梁,所获利益必定要分成。几年前登基的单于是个好大喜功、野心勃勃之人,他开始不再满足现状。」
「他的坚持导致了南侵的次数更加频繁,而且有一点很重要,月氏兵和匈奴兵的比例是不一样的。」
国王听了不禁对大梁更加敬畏,原先还以为自己国家的情报工作做得非常好,充份掌握了敌国信息,谁知道大梁竟也如此清楚他们的。
匈奴人的确要求月氏派六成的兵,而且据前线反馈,匈奴兵也从没当过冲锋陷阵的部队。
「你是说匈奴人在消耗我们的实力?」
黎蕴不置可否,只继续之前的话:「显然对匈奴人来说,结盟就只是保存自己实力的一种方法,所以他们和谁都能结盟,甚至在打羌戎部落的主意。结集众小国的力量攻打大梁,他们的可获利益显然比较可观。」
老国王听得瞇起了眼睛,深深地看了这位年轻的使者一眼,不可否认他的确说得有道理。
「言下之意,大梁是要与月氏结盟了?」
黎蕴马上意识到现在便是事情的转机,他必须让对方知道大梁的确需要他们的力量,便在国王面前拉动林泱泱一同跪下。少女的视线一直在国王和他的守卫脸上流转,只能判断对方的情绪变化,却听不懂其言语,懵懵懂懂地被强行压下。
「望大王考虑大梁的提议。」黎蕴看得出月氏王在深思,便又给他加重压力:「匈奴人不日便要开战,大王再考虑可能为时已晚。」
国王十分动摇,却迟迟不答应:「使者快请起,月氏国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黎蕴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连带林泱泱也不明所以地站直了身子。
「月氏只需挡住匈奴对大梁的攻势,他们不知道你们倒戈,必定没有防备,所以此事只有大王能办到。」
「月氏国倒不是不愿意帮这个忙,只是……这件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