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棚子把周围严密地圈住了,热量和麻辣的香气囤积在里面,这种烟火的、俗世的热闹距离我很远,但我清楚它们都十分真实。
于是这种遥远便倐而拉近,近到我身处其中的地步。
我忽然问钱铮:“你刚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感受?”
钱铮一耸肩:“就那样咯。”
回答的时候她还在吃,那模样,像是傻大姐,又像是潇洒到把一切都看透。
无所事事的几天又过去了,楚博雅学乖了是的没有打电话过来,我除了上网就是睡觉,偶尔去街上晃来晃去——次数很少,因为无论我去什么地方都会有好奇的眼神一路追随,年轻人比较多的场所还会引起围观。
当然,是偷偷摸摸的围观。大家都算得上是小心谨慎,绝不会把眼神直接放到我的身上,而是借助道路两旁的玻璃、手中的镜子、手机屏幕或者相机来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奈何他们实在是演技太差。
还学不会找掩体。
后来我就懒得出门了,待在家里也不错。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异常仓促,在半空中它们就融化了,地面的人只能看到一粒小小的雪水在混泥土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湿点儿,然后这样的小点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声势渐壮,汇聚成一场融化的雪雨。
从视觉效果来看这样的雪雨和普通的雨有着显著的不同,雪雨颗颗分明,不会像普通的雨水那样没落地就散成一片;除此之外最显著的不同就是雪雨在下的过程就就很冷,比普通的冬雨、普通的下雪要冷得多。
街上的行人变少了,出租车越来越难打,繁华的街道仿佛忽然间变得空落落的。
我又出了门。
去爬山,因为山顶会有没融化的雪。
白雪会在枯萎的草地和长青的树上铺展,当日升日落,树成了阴影,雪会亮晶晶的,放眼能见的都十分温柔。
我原以为是我一个人去,结果大清早的水杏跑过来敲门,还喊上了:“英英英英你在家吗?英英英英快来开门!英英英英你在家吗?英英英英快来开门……”
“你非得把我名字叫成‘嘤嘤嘤嘤’是吧?”我在她催命一样的呼唤下打开门,“大清早别搁我门口哭丧行吗,我这还有邻居呢。”
她笑嘻嘻地窜进门,大摇大摆地坐到沙发上,左顾右盼,啧啧称奇:“你住的地方这么现代化啊,我还以为你会弄一屋子的法器,再不济也得有唐宋时候的瓷器古画。”
“那我这屋里是不是还得摆上几个毁天灭地的阵法,别人不经允许一进门就灰飞烟灭那种啊?”我关上门,走到她旁边坐下,拿着手机查询从我家到山上的路线。
“感觉你虽然有那种警惕性,但是不会这么小心翼翼如临大敌……你就一点儿也不想念以前?”
“我没经历过唐宋,对我来说唐宋是历史,殷商是传说。”
我说完这句话就闭紧了嘴,没再透露别的东西。
水杏盯着我,我以为她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结果半晌后她忍不住问的却是:“茶呢?”
我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什么茶?”
“家里来客人了,主人该上茶啊。”
“没有茶,不过茶壶里有凉白开,想喝多少就倒多少,嫌冷你自己热一下再喝。”
“免了!”水杏冲我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过得挺讲究吗,怎么家里连水都没有一口。”
“因为我不喝水,”我回答她,“我喝酒。”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下来——你明白吗,就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沉默,谁也没有踩中任何一个禁忌之地,谁也没陷入某种尴尬的境地——可是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我们肩并着肩坐在一起,像是幼儿园小班里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戏。
接着水杏问我:“你要出门?”
“嗯,爬山。”我说。
“一个人爬山?真有闲心。”
“你也来啊。”我答得很轻松。
我要去的那座山并不算高,但好在距离本市非常近,坐大巴不到一个小时就到。水杏跟着我去,所以我帮她也买了一张车票,这家伙报身份证号码后我算出她的年龄是二十一岁,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让我觉得挺有趣的。
一直以来凡人都被放在弱者的地位上,包括人类自己提起妖魔鬼怪的时候也大多都是满心的敬畏,当然了这一点要排除不知道有多想搞到异类来做实验的科学家……哪怕是童话故事,人都是弱势的一方,要经过无数(虽然和玩闹差不多的)艰难险阻才能打败大魔王。
然而现在异类都小心翼翼地藏身于人群里,努力适应人类的规矩,模仿周围的人说话做事着装打扮,唯恐暴露了身份。
有时候我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妖怪,都会在心里惊叹,他们打游戏、用表情包,没钱了居然还会利用非人的体质跑到工地上去搬砖,和人类一样嬉笑怒骂,尤其是年轻的一代——大家都疏于修行,混迹在人间,感情充沛得像是小孩子,和我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的妖怪都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不同的种族之间必然有所争斗,这和正义邪恶等等都没有关系,只是关乎于生存。
当人类占据了绝对的高位后,无可避免的,其他的种族都会衰败下去,就像同一个花盆里根系不够发达的植株;就如同另一个世界里异类高高在上,而凡人们苟延残喘,挣扎在生死线上。
或许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总有一天会这么严重的,这没得说。
我和水杏走到山顶,正是太阳即将西沉的时间。傍晚的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蓬松的雪里,动物们各自安眠,山顶安详极了,安详得像是一个壁炉的火焰边整理着头发、昏昏欲睡的老姑娘。
我随便找了一块儿平地坐下,仰起头,眺望被一枝伸出的枝条斜劈为二的太阳。
水杏站在一边,顺着我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隔了一会她问我:“你在干什么?”
“看落日。”
“既然你要看落日,干嘛要这么早就出发?”
“哪里早了?我们到这里的时间刚刚好啊。”
“可是你把时间都花在路上了。”水杏反驳,“你要看落日,直接过来就行了啊。”
我笑起来:“不把时间花在路上,又花到哪里去呢?”
“看落日呗。”
“可是我看落日不需要那么多时间。”
水杏想说什么,但她恐怕意识到她是说不过我的,就又闭上了嘴。
我凝神远望。
太阳呈现出鲜艳的橘红色,若隐若现的薄云漂浮在它四周,像是一幅传世的油画。但全世界范围内,整个人类的、甚至非人类的历史里也找不出能绘出这幅图景的画家,因为高空中的风让那些薄云高速移动,时间让太阳的光芒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
要怎样的画家才能画出这样的辉煌?光影的转换、岁月的流逝、静止的动感,最吹毛求疵的精致和最雄浑壮阔的宏伟融为一体,永远和上一天有所区别。
“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世界上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夕阳。”我自言自语一般说,紧接着问水杏,“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水杏皱着眉:“就不许我想你了?”
我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又不是人啊水水……”我轻声说,“我们才分开一个月,有什么可想我的?”
水杏看着我,说:“你记得可真清。”
作者有话要说: 出来了!
最近都很忙啊,很多考试啊_(:зゝ∠)_
不过周末了所以新章节会写的,就是可能晚了点儿……
其实防盗章节最重要的作用是提醒作者欠了章节,要是不发防盗作者懒癌一犯就不想补上了= =
第114章
我当然记得清,也没可能忘。
水杏也没有期待我的回答,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远山,告诉我:“最近我们打起来了。”
“你说‘我们’?”我很惊讶,不是半真半假装出来的,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惊讶,“都这样了你们还内斗?”
“不算内斗,但和内斗也没多大区别了。”水杏说,“我们和西方打起来了。”
“嗯——”我摸不准该表现出什么心境,含糊不清地打着哈哈,“嗯——”
“输的不是我们,但是我也没觉得我们赢了。这一架打得毫无悬念,对面来的根本没有厉害角色,我们虐他们就跟虐菜一样。”水杏这么说着,脸色却并不好看,“到最后清点损失,我们实现了零死亡的突破,还俘虏了大批西方联盟的中高层。”
“听着不像是坏事。”我说,“赢了有什么不好?”
“因为西方的没落势不可挡了啊英英……”水杏叹了口气,“我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了,他们跌下来的速度快到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地步。正常情况下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坍塌都是万众瞩目的,不瞩目也没办法,没人是瞎子。或者说不是他们跌落的速度太快,而是太平静了——他们的衰败实在是太平静了,一个普通的市价值数亿的财团破产都要比他们轰轰烈烈。”
“听起来很严重。”我适时说。
其实我根本没有认真思考,我只是在想水杏真的太像是人类了,她甚至连举例都要用人类做主角。
原先我虽然知道异类们都很习惯混在人群里,但我一直以为他们只是伪装成这个模样,人前他们是普通人,人后他们还是妖怪;然而这时候水杏的话忽然让我意识到,他们伪装得太久了,伪装到他们伪装成的那个凡人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
乃至于成为了他们自己。
我试图找出这件事的根源,遗憾的是我确实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异类究竟经历了什么演变,让他们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在上古时候我相信他们就是我熟悉的模样,正如同我在这个世界见到的三个上古或者稍微延后一点时间的异类,无论是道长、龙还是那个有着七彩的眼睛的人偶,他们都高高在上,独来独往,从来不解释自己的用意。
水杏其实已经很不像是人类了,和真正的人类相比较她无疑是极端冷酷和极度缺乏同情心的,但在我面前她却显得过分柔软,我甚至怀疑水杏还记不记得她根本不是个人。
我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真行,这不就是首先取得经济地位然后进行文化入.侵的升级版本吗?
“岂止听起来严重,这件事太严重了。”水杏说,脸上却一点儿也没有口里说得那么肃穆,“什么东西消失会那么无声无息不引人注目?这让我想起了我经历的科技发展,传呼机的热潮刚刚过去,几年之前大哥大还是地位财势的象征,忽然之间人人就都用上了智能手机……这说明什么?”
“旧的被好的取代了。”我说,“这不挺好的。”
“不不不,英英,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根本没有取代他们。”水杏说,“传呼机、大哥大消失了,根本不是因为有什么取代了它们,我再举一个例子,为什么围棋没有被斗地主取代?事物的消逝里,最主要的原因是它们不重要,它们没有用了。”
“……哦。”我点头,感觉自己在上一门不知道怎么归类的课。
“你在听吗?”
“我在听。”
“你怎么想?”
“我没怎么想。”我说,“这种事你管不了,也没办法管。”
“我就是有点难受。”水杏扯了一下嘴唇,皱起了眉,在这样的天色下那种哀愁竟然也有一点婉约,“我看着他们,就想到我们东方居委会的未来。”
“你多虑了。”我安慰她,“居委会很有用,居委会万古长存。”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不太对味儿。”水杏说,不过还是很快平静下来,颇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也是,我担心个什么劲儿。现在小区里嗨翻了天,大家都在庆祝胜利,好像上了战场的都是英雄。”
她不再说话,贴着我坐下了,学着我一样仰起头远望。
“水水。”我突然喊她。
“嗯?”
“假设有办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你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做对不对?”
“对。”
我没再说话,只是坐在这山顶,陪着她看完最后一缕光沉下。
半夜三更回到了家,钱铮浮在半空凝视脚下的栋栋高楼。她的脸上没有丁点波动,于是眼神里好像毫无感情,又好像充满了忧郁。
我看了一会儿,绕过她回到卧室。
天气渐渐变冷,我也要开始忙碌了,忙着和亲戚朋友联络感情,确切地说就是到处跑饭局。原则上我是想要拒绝的,我爸妈那么长年累月不落屋的人,和亲戚也没什么感情,过去就是做个面子功夫,就像最初时候他们会以我一个人过年太寂寞的名头把我弄过去,然后就以照顾我为借口不包红包。
谁在乎那几千块钱了,我爸妈从小到大都是一口气把至少五年的学费生活费打到特定账户上给我,只有给多没有给少,我压根儿不缺零花钱。
不就是因为我家里没长辈不能把他们发出去的红包补回去?我又不蠢。小时候面对一众亲戚言不由衷的热情心里烦透了,可是我还真不能不去,谁叫我年纪小,有些事还必须得要大人出面。
后来我大了想要不去吧,就会有一大堆不明情况的吃瓜群众到处指责我,说我随我爸妈狼心狗肺不懂感恩,然后就是一大群莫名其妙的人出来指责我爸妈不孝,不回家看望父母、部位兄弟姐妹着想——哦对,我爸妈都是土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家里人没什么文化,斤斤计较。
在这种家庭里我爸妈还能那么一心为人民,也是绝了。
总之,不管我愿不愿意,还是踏上了奔赴饭局的不归路——就在那种很便宜的“大饭店”里,去吃我不屑一顾的充满了地沟油、半腐烂猪肉、农药残留严重的东西。
我没真吃,就是看着。
期间这群智障不断向我灌输“要为父母还债”“要对叔伯姑姨尽心尽力”“嫁了人也要想着家里”“你弟弟妹妹以后你也要照顾”……诸如此类的智障言论。
前几次我非暴力不合作地不吭声,原以为他们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毕竟今天的饭店居然真的是高档饭店,虽然只是大堂,不过价格不菲,难得的是不是相对以前的价格不菲,而是真的价格不菲——我来吃过几次,味道无功无过。
结果到了之后,饭桌间醒目位置赫然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凭良心说,和大多数凡人比起来他不算丑,十分制的及格分还能加一分,然而在我这里他属于我平常压根儿不会给眼角的类型。
我:……??
这是,要给我,相亲?
其实我不想朝这个方向想的,但是我一走近这群智障就争先恐后地向那人介绍我,在我坐下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变着法子地夸奖我,还说我“脾气好”、“贤惠”,那个男人打量我的表情也带着遇见一个满意商品的那种和善。
……妈的智障。
我心里充满了面对残障人士的怜悯,说真的,我的年纪也不小了,但是这种人的脑回路还是会让我觉得无力,和他们的对话总是充分诠释“鸡同鸭讲”的深刻含义;说得再高深一点,就是“夏虫不可语冰”。
他们的脑袋只能思考到吃喝拉撒的地步,什么自由心灵啊人生意义啊,都不在他们渺小的脑容量以内。
有那么一刻,我想起了另一个世界里那些我感情复杂的修士。无论我有多么不屑他们的感情,有多么觉得修行的道路扯淡,有多么不愿意融入他们——时至今日我必须明确地承认一点——有些时候我摆出泾渭分明的态度,正是因为我清楚,如果我不再敌视他们,我就会爱上他们。
如果我不彻底远离,就会深陷其中。
那些博大和宏伟的心灵啊,时时刻刻都涌动着光辉。他们遵循着残酷的规则,强大战胜弱小,智慧击败昏庸,像是季节造成的大迁移或是寒潮冰冻了远古的猛犸,正是因为抛弃了绝大多数感情才能展现出纯粹的犹如山峰和海浪一般的魅力。
而这魅力会让我舍身赴死、肝脑涂地。
即使是这一刻,即使在我不会为他们舍身赴死的时候,看着这群智障,我又回忆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凡人。
他们蒙昧,又因为蒙昧大量催生愚蠢。
扼杀伟大去拯救庸俗……究竟有何意义?
我这么想着,同时又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件事并不需要去思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