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非顿住,因为他忽然明白这个答案,是不可能。
商四抬头看了眼皎洁月轮,悠悠道:“为国捐躯、杀身成仁,他们做的,是即使知道会死也依旧要去做的事情。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我无法干预,也理应尊重。”
是啊,也许不知道结局反而更好。陆知非这样想着,随即释然。
而与此同时,大帅府的小院里,张韫之一把扛起了他美艳的新娘子,大步流星地朝卧房走去。
小眉烟锤着他的背,“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张韫之一脚将门踹上,“洞房花烛夜,当然是要干正经事了。”
另一边,回到了书斋的陆知非和商四仍在讨论鬼界的事儿。
商四说道:“既如此,可以得出一个推论。小眉烟滞留大戏园迟迟不肯轮回往生,定是因为执念太盛。这个执念,无非是没能见张韫之最后一面。或许两人在分别前曾做了什么约定,可小眉烟死于大戏园,张韫之也没能从战场回来,于是约定无法达成。”
“可张韫之的魂魄呢?已经轮回往生了?”陆知非疑惑,如果真是这样,那小眉烟空等几十年,岂不是白等?
“这也未必。”商四摇头,“恐怕我们还是得去找一趟星君,问出张韫之的下落。”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你们在说小眉烟?”
陆知非转头,就见小乔抱着他的小狼狗走了进来。
“你也认识?”陆知非问。
小乔酷酷地回了句,“同行。”
商四对他这样的解释表示不满,说道:“白牡丹和小眉烟,那可是地下世界里两朵带刺的花,绝代双骄啊。”
小乔不予置评,兀自拿了个碗装好水,蹲在地上给小狼狗喝水。他轻轻地梳理着小狼狗的毛,良久,才忍不住问:“小眉烟怎么了?”
“死去多年,却仍徘徊人间。”商四简略概括了一下,随即说道:“今天太晚了,明日我们再出发去找人。”
第二天是周六,陆知非正好有空。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要跟着商四一起去,有始有终。然而陆知非准备好下楼的时候,却看到小乔也站在院子里,小狼狗就跟在他脚边,很精神。
商四从客厅走出来,目光在小乔身上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多问,“都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这次去的可是死人的世界,待会儿万事都要听我的,绝对不能轻举妄动,知道吗?”
两人点头,商四随即抬手,掌心对准庭院中的空处,黑色法力涌现,宽袍大袖无风自动。空气似乎产生了波动,陆知非看向那空处,就见有肉眼可见的波纹在涌动,忽然间,一扇大门在缭绕的黑气中出现。
那扇门很怪异,左半边是黑色的,右半边是白色的,两边各绘着类似星图的神秘法纹,门开的同时,一股仿佛来自地底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走吧。”商四率先踏入,小乔和小狼狗随后,陆知非定了定神,也紧跟着踏进去。
陆知非曾无数次在电视里或书里看到过所谓的冥府或地狱,也曾设想过死后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可当那黑色雾气逐渐在眼前散去,那个世界终于在他眼前揭开面纱时,他才发现所有的想象都是贫乏的。
无边无际的黑色荒原侵占了他的整个视线,他抬头看见暗红色的仿佛触手可及的天,顿时感觉自己渺小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压垮。
这黑色荒原太广袤了,广袤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头。
而这暗红色天空也太沉重了,重得好像随时都会塌下来。
这里没有什么恐怖的画面,可是光是在这里站着,就好像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忽然,他感觉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背,那股压力便顷刻间消散了大半。
“别多看,跟我走。”商四说着,依旧走在最前面。
这次小乔落后了半步,让陆知非走在中间,而这时,陆知非才看到刚才他忽略掉了的东西——一座塔。
那是一座黑色的塔,孤独地矗立在荒原上,像是一根巨大的立柱,支撑住了那片摇摇欲坠的天空。而且,那座塔里有亮光,每一层的窗户里都散发着柔和的光亮,那些光亮汇聚在一起,就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那是星君的塔。”商四解释道。
陆知非闻言,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星君是那副怪脾气了。任谁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恐怕脾气都好不了。
走了大约有十来分钟,三人一狗终于来到了塔前。奇怪的是,这座塔没有门,只有窗户。
不过商四见怪不怪,抬起手,掌心已经聚起了一个黑色气旋,眼看着那气旋就要往塔身上去,三人面前的墙壁上忽然就出现了一扇门,然后怒气冲冲的星君从门里出来,“商四你有完没完,次次都要毁我的塔,你不会敲门吗?”
商四甩甩手散去法力,而后挑眉,“那你开门了吗?我踏进这里第一步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来了,还每次都端着架子非要我逼你来开门,你有意思吗你?”
星君黑着脸,看到小乔和陆知非,道:“那你这是拖家带口来我这儿旅游吗?”
“要你管,你到底请不请我进去?”
“你这是上门拜访的态度吗?”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幼稚得像学龄前儿童。小乔受不了,转头问陆知非:“你为什么不阻止?”
陆知非有些懵,“这是我的活吗?”
“当然。”小乔推了推眼镜,小狼狗很配合地叫了一声,表示赞同。
陆知非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他也受不了了,上前问商四:“还找人吗?”
商四愣了愣,“找啊。”
然后陆知非又转头问星君,“真的不请我们进去吗?”
看着陆知非平静的的脸,星君不由也平静了下来,然后往旁边让了让,“请。”
“多谢。”陆知非点头道谢,然后就走进去了。
小乔紧随其后,一点都不想跟两个幼稚鬼多待。于是两个幼稚鬼互相瞪了对方一眼,一步跨进去的同时,门再度消失不见。
塔内是跟塔外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热闹和温暖刹那间扑面而来,明亮的灯火把这里照得亮堂堂的,依稀还有欢歌笑语不断传来。陆知非有些惊讶地举目四望,就见这塔内结构跟福建的土楼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中间为空,四周则是长长的走廊贯通。
不同的是塔是有封顶的,抬头看,高不可及。而且中空的部分也不大,约莫是个半径五米的天井模样。
奇怪的是,陆知非站在一层,可一层中央也有栏杆围着天井,难道底下还有?
他不由站在栏杆边往下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只见那天井里也有一座塔,而且是倒着的塔!
那塔也分很多层,一层一层向下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而那每一层的灯火都是凄冷的白色,透着森森寒意。
它就像地面上这座塔的倒影,一面镜子的正反面。
“小心掉下去。”星君在后面出声提醒,“掉下去你可就死了。”
陆知非警惕,稍稍远离了些。商四在旁解释道:“往上六道轮回,往下是十八重地狱,一念不可踏错。不过这一层的人呢?都去投胎了?”
“昨天月半,是个好日子。不过很快又会有新的人来。”星君说着,径自在前头带路,“跟我走吧。”
每一层的空间其实都很大,除去那个最好不要靠近的天井,还有大大小小很多房间。
星君一边走一边跟商四说着话,“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来找我到底干什么?”
“找个人。”商四把小眉烟的事简单几句交待了一下,说:“我昨天晚上去张韫之战死的地方看了看,他似乎并没有停留在那里。他是个有军功傍身的将领,又是死于战场,我猜想他或许死后会被直接带到这里来。”
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一声铿锵的断喝,“哪里跑!”
陆知非抬头,就看到一道白影如展翅的白鹤一般从上空掠过,紧接着一道剑光亮起,“铛!”的一声金属交击声回荡在塔里。
“哟,还在呢,这两位。”商四调笑的声音随即传入陆知非的耳朵,然而陆知非没空打听,因为上空的打斗已经眼花缭乱得让人目不暇接。
又是一阵刀剑齐鸣之声回荡,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半空相击,又快速分开。恰如两片云,潇洒地落在左右两边的栏杆上,隔着天井,遥遥对峙。
陆知非这才看清两人的面貌,其中一个白衣的拿着剑,眯着一双丹凤眼,不羁而狂傲。另一个黑衣服的手里提着刀,面容冷素,左脸上一道疤。陆知非觉得那衣服眼熟,又凝目瞧了一眼,而后讶然。
绣春刀,飞鱼服,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那另外一个呢?这两人像决战紫荆之巅似的,又是怎么回事?
第36章 戏(七)
“你还不认罪?”锦衣卫提刀前指,神情冷峻。
白衣人冷哼一声,“要打便打,何来废话。”
“这如何是一句废话?若你肯认罪,我便不会再对你出手。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缘何连自己做过之事都不敢承认?错即是错,对即是对,有何难以分辨之处……”
“闭嘴!”白衣人似是受不了他如此说教,提剑再度杀去。
“啧啧。”商四一边看一边感慨着,“这两人还没分出胜负啊,从生前打到死后,这都打了多少年了?”
“别理他们。”星君臭着脸,说。
“他们可以不用投胎?”小乔问。
商四摇摇头,解释道:“能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执念过深之人,这些人对生前之事太过执着,所以没办法放下一切投胎转世。星君的塔能给他们一个栖身之所,但同样也是一个牢笼。他们会在这里逐渐忘记从前的事情,执念也就被放下了。不过这两位其他事情都已经忘得差不多,死对头的事情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也快了。”星君扫了他们一眼,道:“他们已经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这时,四人一狗上了二楼。
到了这里,陆知非总算明白他刚进来时听到的欢歌笑语是从哪里来的了。
只见这里的情形跟人去楼空的一楼完全不一样,栏杆边摆着的小桌子旁有个人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拿着棋子神情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发生了什么。十米开外有个老太太在打太极,一个小跑堂端着托盘肩膀上搭着毛巾风风火火地跑过,一个S型风骚走位躲过老太太一招白鹤亮翅,茶盏里的水却不小心溅出来几滴落在棋盘上。
“喂!”下棋的人怒了。
小跑堂连忙道歉,“抱歉啊抱歉!”
陆知非和小乔看着这一幕,都有些惊奇。因为这些画面都太过生动了,这些人,像是还活着一样。而越往上走,他们碰到的人也就越多。
有穿着旗袍坐在栏杆旁不断照镜子的美人,额头上绑着白布条、手里拿着《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埋头苦读的学生,还有拿着跟绳子四处找地方上吊的胡子男,吊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没死,嘀咕着“是不是风水不好”又换了个地方。等等。
陆知非看得目不暇接,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个人。
那人“哎哟”一声,“这位小兄弟,要小心呐。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利啊?要不要我来帮你算一卦?”
这是个算命先生,陆知非摇头,“不用。”
“怎么不用呢?我给你算算吧,算算……诶你还没死啊?”算命先生忽而惊诧,诧异声太大,引得周围所有的鬼都看过来,就连还在飞来飞去打的那两位都忍不住停下来,站在栏杆上一脸好奇地看向陆知非。
陆知非的身体有些僵硬,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有点不妙。偏偏那个一直在上吊的胡子男兴冲冲地跑过来,把那根粗麻绳递过来,“给你,你去死吧!”
四周静悄悄一片,所有的欢歌笑语都戛然而止。众鬼都盯着陆知非,好像在等着他的回答。
这场面,诡异至极。陆知非的手心里微微出汗,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但他的心里却并不怎么担心。因为商四和星君都在,还有小乔。
于是陆知非用余光看向那三人,然后默然。
小乔抱臂站在几步开外,看着这场景,很好奇。
小狼狗在他脚边坐下,也看着陆知非,跟他主人一样好奇。
商四那就更好奇了,倚在栏杆上,眨巴眨巴眼睛,满脸期待地等着陆知非的回答。
至于星君,暂时忘记这个人吧。
陆知非想,他怎么就忘了这三个人的性格,那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
他不由深吸一口气,微笑地看着胡子男,礼貌地摇头,“不用,谢谢。”
“真的不用吗?这个绳子很牢固哦!吊上去肯定死!百八十年都不会掉下来!”胡子男仍然极力推荐,把绳子往陆知非手里推。陆知非看着那绳子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眼皮抽了抽,仍然礼貌地拒绝,“真的不用,我不太喜欢吊死,有点丑。”
胡子男伤心了,“你真的不用?”
“对,我喜欢别的死法。”陆知非如是说着,然后又看向仍在纠结着卦象的算命先生,指了指小乔三人,说:“那边那几位,请你去算一下。”
“这个啊,这个好说!”算命先生一口答应。
商四挑眉。
陆知非微笑。
来啊,来互相伤害啊。
但是倒霉的是小乔,算命先生看其他两个人高马大的不太好招惹,于是就找相对娇小的小乔。小乔黑着脸正要让他走开,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又是一声惊呼,“咦?不对啊!你命里本该死啦,怎么又活过来了?不对,很不对啊……”
小乔微微抬起下巴,镜片上折射出一丝冷光,“你有意见?”
算命先生连忙摆手,旁边胡子男一脸渴求认同的表情问他,“你觉得吊死怎么样?”
“滚!”小乔的脸彻底黑了。
旁边商四扶着栏杆笑岔气,“哈哈哈哈哈问得好,问得好。”
一干男鬼女鬼面面相觑,星君扫视一周,冷声,“都凑什么热闹,该干嘛干嘛去!”
于是鬼怪们哗啦一下就散了,锦衣卫和那白衣服的也终于从栏杆上跳下去,停止了打斗。塔里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但陆知非听得出来,议论声夹杂在那些欢声笑语里。
他不禁看向商四,只见商四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抬头看着楼上,嘴角忽而勾起一丝笑意,说:“刚才真是误打误撞,我好像看到张韫之了。”
“你看到他了?”陆知非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军装还是挺显眼的。”商四说。
每一层的面积其实很大,刚才星君出面说话,鬼怪们认出了这座塔的主人,于是先前藏在屋子里的都跑了出来。
“分散开来找吧。”陆知非提议。
商四忍不住问:“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陆知非是个理智派,“刚才你们都不出手,就证明没有危险,我为什么要害怕?至于现在,星君已经出手,就更没有必要害怕。如果他镇不住自己的场子,该担心的人也不是我。”
冷静客观,有理有据。商四佩服。
而刚好从他俩身边走过的星君,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之后,说:“商四,你想死吗?我成全你。”
商四怒了,“他说的话,为什么要算在我头上?”
“你带来的人,当然是你的。”
“好吧,你过来我打死你。”
“你过来。”
“你过来。”
……
陆知非和小乔默默地走开,到了刚才看到张韫之的那个楼层,两人对视一眼,陆知非说:“我左边,你右边。”
“好。”小乔点头。
现在陆知非最担心一个问题,刚才商四说,来到这里的鬼魂会逐渐忘却前尘旧事,那么张韫之即使在这里,他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陆知非忽然有些着急起来,寻人的动作下意识加快。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陆知非在一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正在自斟自饮的背影,那身军装,跟张韫之身上的一模一样。
“张大帅!”陆知非快步走过去。
那人闻言回头,可不正是张韫之。他看到陆知非,微微蹙眉,“你认识我?”
陆知非调整了一下呼吸,斟酌着词句,试探道:“我认识小眉烟。”
张韫之的回答让陆知非一颗心猛然提起,他问:“小眉烟又是谁?”
“他是你太太,你不记得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