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非沉默,并不是很理解吴羌羌的判断标准。
那边厢,商四还在看着天边的云发呆。
柳生静静地在书斋里看书,时而转头看到他,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没变。等到日落西山,柳生要回家了,路过商四时忍不住问:“四爷在为家中那人烦恼吗?”
“何以见得?”商四觉得自己平常也这样懒散啊。
柳生微微一笑,说:“四爷是个洒脱人,如遇不洒脱之时,必定心有所扰。不过学生观四爷神情,虽苦恼,却并不厌烦,想来不日便能拨云见日。”
“借你吉言。”商四莞尔,而后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哦对了,差点忘了恭喜你考中秀才。书架上那个布包里放着几本书和一叠宣纸,是给你的贺礼。”
柳生连忙谢过,待他走了,商四起身回到书斋。
从二楼看下去,水井旁早没了吴羌羌和陆知非的身影,商四倒是好奇起来,今天陆知非到底有没有来。
于是他快步下楼,依旧是双手揣在衣袖里的老大爷造型,往厨房里张望着。
厨房没人。
客厅也没人。
商四琢磨了一下,或许是陆知非放弃了?
然而这时,一道清冷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在找我?”
商四没来由地脊背一僵,转过身就看到陆知非抱着太白太黑站在他身后。太白太黑趴在陆知非手臂上,睁着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歪头看着他。
“看什么看!”商四瞪了他俩一眼,转身就走。
不过晚饭的时候,商四还是准时出现在餐桌上。
饭依旧是陆知非盛的,吴羌羌仔细留意了一下,不多不少,商四正好吃了两碗。不过大魔王好像心情不大好,发现吴羌羌在看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扬言明天要把她宰了做成小鸡炖蘑菇。
不过这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
到了第二天,商四一个人坐在庭院里钓鱼。
他把陆知非买来的大红苹果挂在鱼钩上,盘坐在庭院里的小水池边钓鱼。什么鱼会吃苹果?当然是被商四大魔王逼着变回真身的太白太黑。
太白太黑心里苦啊,大魔王的脾气阴晴不定,鱼生艰难。
“太白太黑喜欢吃李子。”陆知非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后,说。
“要你管。”商四头也不回。
“蟹黄汤包真的不要吃吗?”
“不要。”商四拒绝得斩钉截铁。
“哦。”陆知非转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商四闻到厨房穿出来的飘香,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提问,为什么他现在还不把陆知非扔出去?
答:不知道。
第42章 凶杀
商四实在烦恼。
一方面,陆知非不肯放弃,天天往书斋跑。商四也不可能真的心狠到把人扔出去,况且,陆知非还有书斋其他人护着。
这另一方面就源于此,两个小胖子天天缠着他跟他撒娇,说“要陆陆、要陆陆嘛”,吴羌羌也一副媒人的样子,唯一还淡定点的小乔,每次看过来的表情都想再说:你们的事我准了,快叩谢跪恩吧。
于是商四去找南英喝酒,南英总算没再提起陆知非的事情。只是恰逢春暖花开之际,南英倚在门旁看着庭院里的花,忽然间就有点想家了。
“好多年没有回去看过了,也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什么模样。”
“想回去看看吗?”商四问。
“四爷带我去?”
商四小酌一口,道:“现在天气怡人,正是踏青的好时机。况且此时的江南大约是最美的时候,去看看也不错。”
南英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雀跃来,“那好啊,马上就要五一了,知非说不定也要回家,我们可以一起去。”
“叫他干嘛。”商四挑眉。
南英笑了,“四爷不要这么小气嘛。”
商四不置可否,只是这一次南英的消息传得够快,不出半天书斋大大小小都知道了要南下踏青的消息,一个个兴奋得像是要郊游的小学生。
吴羌羌热情地邀请陆知非一起走,陆知非看了一眼商四,说:“那就麻烦你们了。对了,你们在那边有落脚的地方吗?如果暂时没有的话,可以住到我家来。”
“嗷嗷嗷嗷那个三进的大宅院!好啊好啊好啊!比我们书斋大多了!”吴羌羌很是激动。
两个小胖子也很向往,“大房子!大房子!”
商四气歪了眉毛,“你们嫌我房子小是不是?嫌小今天就给我搬出去!”
太白太黑赶紧躲到陆知非身后,探出头来,“大房子,有大水池!”
陆知非莞尔,“我今天就打电话回去让人收拾一下。”
商四原想拒绝来着,可看着吴羌羌和太白太黑开心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吧,或许这次还可以见见陆知非的爸爸。听陆知非说那棵银杏树好似一年不如一年了,兴许南英能让它重新焕发出生机。
届时再做了断也不迟。
无奈地摇摇头,商四背着手转身上了楼。
书中的世界还是如前些天一般祥和,只是那股祥和里好像笼罩着些异样的气氛。商四慢悠悠地走过街道,不期然看到地上飘过的黄色纸钱,眉头微微蹙起。
谁家办了丧事?
商四这样想着,回到他的书斋一看,却发现书斋的门板被人打破了。他不由挑起眉,抄着手看着破碎的门板,忍不住想吹一声口哨。
这时,对街胭脂铺的董老板急匆匆走过来,“商老板,你可回来了!”
“发生何事了?”商四问。
“昨儿个有人在你铺子前打了一架,可不就把你的铺门打坏了吗?不过虽说你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到底还是晦气,我劝你啊到山上道观请位道长来帮你做个法事比较好,免得书斋沾了晦气,不好做生意。”董老板如此建议道。
商四倒是来了兴致,“怎么个晦气法?”
“柳生,你还记得吗?时常到你铺子里来的那个书生,就是他昨天在这儿被人打了一顿。啧,那帮人下手忒重了,柳生这娃儿也是惨,好不容易考上个秀才,现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站起来。不过这还不打紧,你看到街上的纸钱没?”董老板忽而变得小心起来,凑到商四身边小声说道:“打人的那个,死了!”
“死了?”
“可不是吗,就昨儿晚上,在山脚下,据说有猛禽出没,把他整个人都撕成了碎片!据说尸体都是用袋子兜回来的!”
董老板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
商四谢过他提点,随后弯下腰来捡起一块破碎的木板。能把他的门板打成这样,看来双方仇怨很大。这样想着,商四把木板翻过来一看,干涸的血迹印入眼帘。
他随即又问:“死的那个是谁?”
“是钱知县家的公子啊,这位爷平日就狂妄自大、横行无忌,这下可算是遭了报应哦。所以商老板啊,我看你还是赶紧把门换了,然后请哪位仙家道长过来瞧瞧,免得遭受牵连啊。”
书斋,知县家的公子,柳生,猛禽,撕碎的尸体,可真是挺巧的。
商四随即拜别董老板,也不管自己破碎的门板,转身在街边小摊贩上随便买了些伴手礼,便施施然往柳生家去。
还没到门口,商四就听到了妇人到哭声。
粗粝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悲苦和愤恨,萦绕在小小的房子里。商四站在篱笆外,看着妇人跪在地上拉着一位老郎中的衣摆,苦苦哀求。
可老郎中脸上也满是愁容,“不是我不帮你们,柳秀才的腿我确实无能为力。你们啊,还是早早背他上山,听说山上的采薇真人医术高明,或许能救他。”
“多谢、多谢!”妇人连忙叩首,而后忙不迭站起来冲进屋内,“孩儿他爹,快!我们带生生上山去!”
屋内顿时一阵忙乱,不一会儿,一个老实憨厚的男人背着昏迷着的柳生出来,那妇人则拿着小布包裹和蓑衣跟在旁边。
商四往旁边躲了躲,等两人走过,才走进屋里,把伴手礼放在桌上。
这件事情透着一丝古怪,比如说柳生平日里乖巧书生一个,怎么会跟县太爷的公子结下那么大梁子。而那位公子白天才刚打人出过气,为什么大晚上的要跑到山脚下去?
被山上的野兽撕成碎片这个死法,可够惨烈的啊。
商四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沈苍生。
柳生被打得重伤昏迷,打人者当天晚上就死于非命,不是报应,更像是报复。然而商四环顾一周,在书桌上找到柳生那本装订好的字帖时,却发现沈苍生还没有真正具象化。也就是说,沈苍生还没有在这本字帖里活过来,还处于一个将醒未醒的状态,那么就更不可能出来杀人了。
难道真是一个巧合?
商四有些狐疑,不过是不是巧合,去验证一下就知道。
出门稍作打听,商四就得知了那位县太爷公子的遇害地点,过去一看,黄纸满地,脚印凌乱,整个现场已经被破坏了。
这里是一条溪水边,抬头看就是苍翠青山,溪水从山中而来,很是清澈。昨夜下过雨,所以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全部冲刷,或渗进泥土里。猛禽的脚印确实有,很深,所以还留着,看起来不止一只。
商四抬起右手,指尖金色字符翻转,时间开始回溯。
戌时,月上柳梢头。
被害人钱勇的身影出现在溪畔,他东张西望,神情紧张却带着一丝期待和激动,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他等的人还没来,他有些着急了,在溪边来回走动着。
月光下,商四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反复看着。那看起来像是一方手帕,女子的手帕。
钱勇很宝贝那条手帕,紧紧地攥在手里,时而还凑在笔下闻着,仿佛那上面还带着帕主人的体香。然而就在这时,旁边的丛林里忽然传出异响。
树冠在震动,枝桠被踩断,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声音传入钱勇的耳朵,让他一阵紧张。他踌躇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
可就在他还没得出答案的时候,黑夜中,一只长着凶猛獠牙的野兽从林中蹿出,树叶伴随着它矫健的身姿从树林中带出,在月光下悠悠飘舞。
惊骇在钱勇的眸中扩大,一声惨叫刺破夜空,那方白色的手帕被遗弃在风中,然后,落进商四的手里。
商四只看了一眼,便蹙起眉。只见那方帕子上赫然绣着一朵牡丹,和心娘二字。帕子的正中央,还有一行小字——今夜戌时,山下溪畔见。
下一瞬,商四的身影出现在书斋里,他快速打开存放着手帕的抽屉,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所以,钱勇手里拿着的手帕,就是商四的。
那白天发生在书斋门前的打斗,或许就不是巧合。
商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他微微沉下脸来,抬起右手,时光再次倒转。黑暗渐去,光明回归,书斋外传来人声鼎沸,不多一会儿,打斗声响起。
商四就站在紧闭的门口,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情形。
只见柳生被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围着,而那个钱勇就站在混混后面,满脸讥诮地看着柳生。柳生紧握着拳,瘦弱单薄的身板微微颤抖着,却挺得笔直。他的目光越过那几个混混,死死地盯着钱勇,“钱勇,我现在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你不能随便打我!”
钱勇笑着往后退了一步,“谁说我要打你了?是他们要打你,关我何事?”
“你!”柳生愤怒。
“啊,或许你求求我,我可以帮你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下手的时候轻一点,怎么样?”钱勇抱臂。
然而柳生抿着唇,求饶的话却说不出来。
钱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烦,几个混混见状,直接上手揍人。柳生一个照面就被打趴在地上,而这时,周围已经有人聚集过来。
钱勇看了看四周的人,“啧”了一声,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可他正要撤退,却又看见柳生那双死盯着他的,澄净的眸子。
柳生已经被打得满嘴是血,可还艰难地抬着头,死死地盯着他,“就算你今天把我打死,我也不会让你得逞!你这样的人……咳……根本不配得到功名!”
“你说什么?”钱勇一下子被激怒,拨开几个小混混,一把揪住柳生的衣领,“你是不是真的想死啊?啊?!你以为考了个秀才就不得了了吗?得了功名,只怕你得丢掉小命!”
柳生就像块破布一样被他抓在手里,脸色惨白,双腿已经安全不能动了。
商四在门内听得一清二楚,这件事,只怕牵扯到另外一桩案子——考场舞弊。柳生不愿意配合,所以才落到如此下场。
但是……
令商四震惊的不在于此,他亲眼看见已经被打得快要晕死过去的柳生,悄悄地把一方手帕塞进了钱勇的怀里。
无人察觉。
商四微微眯起眼,他闻到手帕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香味,思路畅通无阻。如果是这样的话,就都说得通了。
他转身,从书斋后门出去,没过多久又到了终南山上。
道门院墙内,柳生的爹娘跪在一位穿着素色道袍,头戴莲花冠的道人面前,不住地磕头请求,“真人,求真人救救我儿啊!他才刚考取了秀才,若是残了一双腿可如何是好!真人,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家生生,那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遭此横祸啊……”
目光转向内院,商四站在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半开的窗子。
窗子里,柳生已经醒了,正倚靠着床柱出神地看着窗外的红叶。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呢?对于未来的迷茫?被打断腿的愤恨?还是被疼痛折磨的痛苦?
不,以上这些都没有。
他的眸子里很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然后他微微一笑,因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第43章 桃子与龙
“叩叩。”敲窗声,将柳生从神游中拉回来。他抬头看到商四,眼里闪过一丝隐晦的惊诧,随即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四爷。”
商四双手搭在窗檐上,问:“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现在好点了吗?”
柳生苦涩地摇摇头,“多谢四爷关心。”
“钱勇死了。”商四忽然说。
“是吗?”柳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幽幽说道:“可他怎样都与我无关了。”
商四却又笑着问:“我在溪畔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块手帕的碎片,你说是谁的呢?凑巧的是,我放在书斋抽屉里的那块帕子不见了。”
柳生讶异地抬头,“四爷是说……你丢的那块帕子,就是溪畔的那块?”
说着,柳生似乎牵动了伤口,疼得捂着心口直咳嗽,脸色惨白。此时柳生的爹娘正好过来,见此情形连忙过去安抚,商四却跟后面的采薇真人对上了视线。
采薇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不由微微蹙眉,“阁下是谁?”
另一边,书斋内。
所有人坐在餐桌旁,看着满桌子菜,已经蓄势待发。然而主位上的人还没有来,左等右等,十几分钟过去了,太白太黑举着小勺子的手都开始发酸。
陆知非再次看了看时间,说道:“先吃吧。”
“万岁!”太白太黑赶紧挥舞着小勺子舀鸡蛋羹,吴羌羌却有点担心。
想说一句“四爷不是故意不回来吃”的吧,好像又有点多余,万一陆知非反而因此胡思乱想了怎么办?说起来,这两日陆知非和商四的交流少得可怜。
小乔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一如当年乔公馆的小主人。
没过一会儿,商四便步履如飞地从二楼下来。吴羌羌一喜,正要招呼他吃饭,却见商四神色凝重,扫了他们一眼,便径自往前头书斋跑,还留下一句话,“吃完过来干活。”
发生什么事了?
几人面面相觑,等他们匆匆吃完饭过去,就见商四坐在一大堆书里,正在快速翻找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吗?”吴羌羌讶异。
“柳生,他有问题。”商四停下来,说道:“我们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文弱书生,可我们都错了。此人看似柔弱,知文守礼,可实际上心里恶念横生。”
“不会吧?”吴羌羌也进书里看过,柳生看起来真的很正常啊,文弱书生一个,她还一直觉得是柳生感化了沈苍生呢。
“你看不出来,是因为柳生本人也并不觉得自己为恶。”商四正色道:“他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所以毫无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