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希言坐上驾驶座,忽然觉得颈后有点凉。他启动了汽车,调了调观后镜,不知是不是由于天色晚了,总觉得十分朦胧。
他打开车窗,又打开空调,行驶快到村口时,把车窗就关上了。往常这个时间村口的车少,他也没特意减速,就在快拐弯时,一辆巨大的泥头车以告诉从他车头前呼啸而过,他吓出一身冷汗,踩了急刹车,头差点没撞上挡风玻璃,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系安全带。
喂喂,是不是缺觉缺到一定程度了?
手机上传来奇怪的念经声,他仔细一听,正是“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他把车停在一边,看了看是柳希声的电话。
“记得念。”柳希声的声音听起来很沉。
“……什么时候烧纸?”
“觉得自己快挂的时候。”
“……”
“别想了,你既然已经出去了,现在回来也来不及了。专心相亲,争取早日解决□□困难。”
柳希言挂断电话,打起精神开车,开出二十来米之后觉得不对劲:念经的是和尚,烧纸的似乎是道士——信仰这么不坚定,谁会来救他?
柳希言欲哭无泪,别欺骗他没听过人念经,妈妈放的药师经朗诵他也听过,那是要“专心受持”的啊。
车上了环城路,天边的月亮不知何时不见了,狂风开始卷着落叶朝挡风玻璃刮来,柳希言打开本地广播,正在播暴雨橙色预警——等等,出门前不是还看见月朗星稀来着么?天上哪有一片乌云?
暴雨开始下来了,柳希言打开双闪,放慢车速,努力在幽暗中辨认道路,电话又响了,是叶文轩的,他按下免提键,叶文轩说:“你别来了,这么大雨,人家姑娘不肯出门了。这缘分。”
“我已经出来了。”柳希言有气没力地说,“我要回家。”
“行了,回吧回吧,注意安全。”
闪电在咫尺之处亮起,眼前白光大放,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柳希言不得不把车停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截大腿粗的树干倒下,阻在车的正前方。最可怕的是,树干下面似乎还有个阴影。
心中已经不停地在念药师佛了,柳希言在考虑要不要先把纸符烧了,万一淋湿了怎么办?但是他发现树下的那个东西在动。
呻/吟什么的肯定听不见,雨声风声雷声大得要命。柳希言连伞都没带,这会儿打开车门,冲进雨里,冲到三米外的断树下,果然看见一个人被压住大腿躺在地上。从衣着打扮上看,应该是个流浪汉,五十多岁的样子,有可能是精神有问题的,关键是人闭着眼睛呻/吟,不知有没有意识。
柳希言用力地拍打此人的肩部,并大声呼唤:“喂,你醒着吗?清醒吗?”
那个人勉强睁开眼睛。
眼神不对。
那个人见鬼似的嗷嗷嗷大叫起来:“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你别过来!别过来!”那个流浪汉用手猛砸自己的头。
“……”柳希言无言地拿出电话,用头遮挡着暴雨打了120和110。
柳希言落汤鸡似的坐在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回答接诊医生的问题,空调大得很,他都快冷死了——他的全身上下包括内裤都湿透了。
“家属来了。”护士过来提醒医生。
一个壮汉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劈头问:“谁撞了我爸?”
医生和柳希言都愣住了,一齐看向护士,护士皱皱眉说:“我打电话的时候说的是在环城路上遇到雷击,被树压倒,没说车祸呀?”
壮汉冷笑:“骗小孩呢吧?被雷劈?被树压?还刚好被人送医院?是不是你撞了我爸?”
柳希言咧嘴笑了:“大哥,您半夜放着五六十岁老头在环城路逛街被树压了,我把他送医院敢情还是我错了?”
壮汉把拳头压得咯吱咯吱响:“你就是肇事者?”
医生朝护士使了个眼色,护士会意,悄悄出门外叫人去了。
柳希言再次考虑要不要烧纸,但是感觉应该还没到快挂的时候,他认为还可以等一等,谁知道那人拳头快如闪电,已经招呼他的面部来了。常年夜班导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身体竟然躲不开,只是向后挪了挪,就被结结实实打到了右眼。他瞬间回想起水浒传鲁智深暴打郑屠户的章节,想到乌黑的眼珠子在地上翻滚游戏后,心如死灰,顺势就往地下倒了。
哦,他没忘记念药师佛呢。
所以当他清醒过来,勉强睁开左眼,看见医生带着口罩的面部在眼前旋转时,他问:“医生,打火机借我一下好吗?”
要知道,他刚才在环城路上已经叫了警察了,警察叔叔目前也已经制服了行凶的壮汉,急诊科医生在做他的视力检查和神经系统体检,由于头部撞地,还开了留观床位给他。
柳希言默默地在医生的注目礼下用急诊科旮旯里找出来的酒精灯烧了纸符,然后打电话给他的大哥:“你还不来救你的另一半灵魂?”
“在哪里?”
“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
“还有多久可以活?”
“……你过来的时候带一套衣服,包括内裤、袜子和鞋子。”
“你怎么了,弟弟?勃/起的问题解决了还是被解决了?要不要报警……”
柳希言挂断了电话。
当天晚上的结局是在医院留观了几个小时,做了个头颅CT没事,右眼勉强能够睁开,然后抛弃了自己的车,就被柳希声载着回家了,冲了个热水澡,直奔柳希声房间,霸占了他的床。
4、
柳希言体会到了久违的懒觉,没有闹钟,没有查房,没有护士的电话,没有领导催命,一觉睡到自然醒,一睁开眼睛看见……
一双挂着黑眼圈的呆滞的眼睛。
柳希言强压震惊,缓缓坐起身来,看着睡在旁边挺尸状但是眼睛合不上的柳希声,沉着地问:“哥,你怎么了?”
“聊天聊了一晚上。”
“和谁?”
“你肩膀上那位。”
“……”柳希言掸了掸双肩,“是人吗?”
“不是,是一只青蛙。”
“它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它倒霉了一辈子,被雷劈过,被树压过,被车子碾过,被抛弃过,它生无可恋,投水自尽,死不瞑目。”
“青蛙是两栖动物。”
“它是淹不死,所以他先在鼻孔里塞了海绵,然后投水自尽。”
“它在水里不需要鼻孔。”
“它变成人形自尽的。”
“……你是说,他是成精的青蛙?”
柳希声呆滞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不成精他怎么跟我聊天?”
“成精了还能自杀?”
“他有修道的天赋,不到一百年自然成精,他也不想的,他本来只想做一只安静的青蛙,看细水长流人生百态。”
“那么,你们深入交流到了什么程度?比如,他为什么找上我?”
“这件事我们俩都有责任,上辈子你抛弃了他导致他自尽,然后嫁给了我。他对你不能忘情,暗中窥探了很久很久,直到你转世为人……”
“我已经转世30年了,还有,什么叫我嫁给你了?”柳希言忍不住咆哮,“你不是说我是你另一半灵魂吗?哪有神经病自己嫁自己?”
柳希声揉揉太阳穴,有气没力地说:“你能不能小声点?这件事以后解释。”
“那只青蛙到底想干什么?”
“他什么也不想干,就想默默守护你。不过由于他体质太倒霉了,所以你也跟着倒霉,就是这样。顺便说一句,上辈子你抛弃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太倒霉了。”
“哥。”柳希言握住柳希声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
“你做什么?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先照照镜子去。”柳希声把头转向一边。
“你帮我超度他,我给你费用。”
“兄弟之间谈什么费用,不用这么客气,那好吧,帮我把信用卡还了吧。”柳希声勉为其难地对着柳希言的肩头说,“别哭呀,哥们,我让你去投个好胎,下辈子别这么倒霉了。”
“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想离开你。”
“你跟他说,万一他投个好胎,好像青霞姐或者祖贤姐那种胎,我可以考虑下辈子和他在一起。”
柳希声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他阻止柳希言继续说话。他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无比凝重地望向柳希言。
“怎么了?”
“青蛙精睡着了,他白天精力不济,要睡觉。”
“你的表情是这个意思?”
“他睡之前说了有另外一个东西看上你了,正试图从别人身上附到你身上,如果把他赶走,那个东西很快就来了。”
柳希言默默看着柳希声,半晌了,说:“如果我是你另一半灵魂,人家怎么光看上我,不看上你呢?”
“这跟灵魂没关系,和生辰八字有关。也就是说,两个一样漂亮的杯子,一个装了蜂蜜,一个装了屎,吸引的东西自然不一样。”
“我的装了蜂蜜所以吸引了很多蜜蜂?你的装了屎所以没事?”
“你的装了屎吸引了很多苍蝇,我的装了蜂蜜吸引了很多蝴蝶。”
“……哥,我们是双胞胎,生辰八字完全一样吧?”
“我是七月十四亥时,你是七月十五子时,一点也不一样。”
“好吧,我就是装了屎,那怎么一直没事,就今天才有苍蝇来?”
“一个装了屎的杯子刚好被放在厕所里了,就是这样——你夜路走多了。”
柳希言因为柳希声的一句话,已经打算把中彩票后辞职的标准由一亿降到了100万,并且放弃了远离大哥的想法,按他的说法,屎在蜂蜜旁边还有可能幸存,倘若不幸被弃置野外,那么就是只能选择与蝇共舞一辈子了。
阳光灿烂,天气晴好,几年来难得的假期,连房都不必回去查,他却不能去海边看比基尼美女,不能去酒店对着游泳池发呆,不能自由翱翔在蓝天去海的那一边,不能相亲打炮,不能和老友聚会吃饭,甚至不能去第一医院开回自己的车,只能默默坐在蜂蜜的势力范围内,静悄悄地盯着院子里那盆小白花,在高温酷暑当中看日升日落。
不,事实上不到日落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门铃叮铃叮铃地响的时候,柳希言蹦得像只小麻雀,扑闪着翅膀欢天喜地的去开门了——终于可以见一见活的正常人了。
打开门那一刹那,他愣住了。找上门来的客人是两名女性,白领打扮,一个美女,另外一个不就是那天晚上的打人哑巴女吗?
不过没有人认出他来,一位医生如果脱了白大衣换了便装,洗了头,摘了眼镜,那是很难被认出来的。那位美女非常虔诚地问:“请问柳居士在家吗?”
啊,又变成居士了。柳希言灵光一闪,余光扫了扫没开口的那个打人女,清了清嗓子,道:“居士正在坐禅,请随我来。”
美女一脸佛光沐浴下的庄严,轻手轻脚地跟着柳希言进了大门,穿过前院进了客厅;打人女则一脸勉强,跟在美女身后。
“二位请坐,容我去通报一声居士 。”
柳希言缓缓地从容地抬步往二楼走去,然后敲响房间门,呼唤的声音宏大却不失恭敬:“居士?”
半天没人应声。
做戏自然到此为止。柳希言打开房门闪身进去,关上房门以防偷听,然后直奔大床,开始扇那个睡成大字型并且口水流了一枕头的大哥:“你还不快醒醒?”
柳希声嗯了一声翻身继续睡。
“有人帮你还信用卡了!”
柳希声一骨碌爬了起来,睁大双眼。瞬间清醒,冲到厕所开始洗漱并整理头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人模狗样:一身熨得没有一丝皱纹的白色锦缎太极服,滑溜溜的打理过的头发,透着一身仙风道骨。
“去吧,我不下去妨碍你布道传教了。记得,你欠了三万的信用卡,我最多帮你还三千。还有,那女的就是前天晚上害我倒霉,这个月奖金被扣光的——”柳希言语重心长,“你,多用点技巧。”
“檀越无须多虑,老衲自有分寸。”柳希声出门前转头问:“你刚才扮我侍从还是徒弟了?”
“都有。”
“那还不下来端茶送水,伺候在侧?”
5
柳希言端完茶,送完水,就安静地站在柳希声身后,专心受教。那位打人女依然不能说话,她似乎也放弃了用唇语或者说喉音说话,只是呆呆坐在美女身侧,那美女介绍起她的情况,说得声泪俱下:这,本来是个活泼明媚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是一名需要出采访的记者,前天突然不能说话,这两天跑遍无数大医院,都没诊断出来个什么问题,各大专家束手无策,只是嘱咐她静养休息。然而她怎么能休息呢?她约好下周一采访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如果这件事情搞砸了,她的职业生涯即将结束,从此只能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变成残疾人度过余生。
柳希声侧耳倾听,不失时机缓缓点头,待到陈述结束,他也不忙着说什么,只是高深莫测地伸出手。
美女赶紧把一张写了打人女生辰八字的纸条放在柳希声手中。
柳希声展平纸条,凝视起那张纸条,半晌之后,轻轻皱起眉头。
美女和打人女的表情瞬间紧张了起来。
柳希言则是对这个被人叫“居士”,还堂而皇之要生辰八字的某人绝望了。
“檀越前世之业过重,今生不知修持正道,更造下口业众多,故而有此果报。”柳希声微微含颌,道。
二女反应了半天,最后美女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居士能不能进一步明示?”
柳希声微微摇头,闭目不语。
柳希言适时解释道:“居士的意思就是前生因果未除,今生又再造因果,所以业力深重,难以化解。敢问这位女施主是否平日嘴上不饶他人?”
打人女面上有些惶惶然,那美女却是恍然大悟的样子,措辞上却颇为谨慎:“妹子确实口舌尖利了一些。”
柳希声摇摇头,道:“口业亦是业,施主是否因为言语之力致人非命过?”
看见那打人女一脸被雷公劈中神魂俱裂的样子,柳希言不由悄悄捅了捅柳希声后背,示意他加把劲。
柳希声长叹一声道:“檀越造业过重,在下无能为力。”
打人女的表情如同长江波浪一般翻滚,最后定格在泪如雨下,她扑向作势起身的柳希声,用撕裂般的喉音发出气流:“救救我!救救我!”
柳希声重新坐下,那打人女就差没跪在柳希声面前了,涕泗横流、比手画脚,大意是不管用多少钱,一定要恢复说话功能,否则她活着就没意思了。
柳希声沉吟半晌,说:“如果专心受持及供养药师佛几年,也未必不能消除业力。”
打人女摇头,频率非常之高。
美女于心不忍地开口道:“居士,几年的话她一定会失业的,有没有快一点的方法?”
柳希声没开口。
二女不好意思催促,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柳希声。
“办法也不是没有……”
柳希言急忙打断柳希声:“居士,别这样,您要是自毁部分道行,要再修持多少年才行!这件事万万不可。”
柳希声继续沉吟。
柳希言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叫道:“居士,望您三思!修持不易啊!”
“居士……”美女见此情状,犹豫地开口,“事情很难办吗?”
柳希声悄悄打了个停的手势,柳希言见状立刻闭嘴。柳居士于是非常为难地开口道:“办法不是没有,但是要借用佛力,可能需要耗损十年修为及供养。”
“多少钱都没关系!”打人女用喉音喊道。
柳希言冷冷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对居士太不尊重了。”这他M就是钱的问题,老大你快开个数呀。
美女对供养这件事也是知道的,十年供养那真的就是钱的问题,十年修为那就是钱也买不到了。她出口倒是没那么张狂,既然柳希声提及供养,那么给足就是了,于是她开口问道:“不是对居士不敬,这件事对妹子事关重大,如果金钱可以弥补的话,我们有诚意弥补。如果对居士的影响太大,我们也不敢勉强。”
柳希声叹口气说:“罢了罢了,佛渡有缘人,既然你们找上我,我不可能看着不管。我需要上去准备些东西,细节方面和我师弟希言详谈吧。”
柳希言用三寸不烂之舌令二女相信柳希声的高洁品质之后,“意思意思”地索要了六万块钱,并用大度的口吻告诉她们事成之后交钱没关系,如果没效果不用给钱。并强调这点钱供养一年都不够,主要是“意思意思”,让她们心安理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