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看了看已明显不耐烦的寻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压低了2 声音:“你在这里可不可以照顾一下林姑娘,别让……”
“什么?”寻月不明白了。在金蛇岭时,这个十一明明对给大人下毒的林姑娘十分不满,这会儿怎么变了?
“……别让她吃了亏。”十一终于说出来,松了一口气,不无所指地看了看浴室方向。
寻月的目光立刻锋利起来,警告味十足地瞪了一眼十一,转身就走。色令智昏吗?跑我这儿来求助,这不是找帮手,是找抽吧。要不是知道十一也算是方有寻半个弟子,寻月可能早已经刀剑相向了。他早就把这个林姑娘划归他家大人的所有范围,绝不允许他人有任何企图。
寻月才不会想到自己这是双重标准。他们家大人寻芳勇龙虎穴,访美甘饮杯中毒,就是至情至性,就是艺高人胆大,就是大英雄真豪杰;别人背后想想就是色令智昏,就是不自量力。
看着合上的浴室门,十一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办得最烂的一件事。还是尽快找到小冰,想个办法出来。实在不行,就只能请易老前辈出面了。
……
小院的浴室其实就是正房的左耳房,外门可供下人出入备水收拾用,内里则与主卧另有门户相通,方便主人洗浴后就寝。虽不能比拟赦心殿步清池的奢华大气,却也小巧精致。
外门入内是一面紫色深浮雕香楠屏风,虽不似金丝楠的细腻高贵,却是纹理清晰,幽香盈室。桐油反复漆制的铁杉木地板,连接斗室正中一个与地板材质相同,一体设计的圆形小水池。因为房间太小,小水池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三分之二的面积。四角各一盏紫金铜铸蝠兽壁灯,房顶是一个层起的八角形气窗,将少量月光引入斗室之内。
寻月进入浴室外门,在屏风后轻轻请示:“大人,属下服侍您沐浴。”
没有回答。
“大人,属下寻月,服侍您沐浴。”寻月稍稍提高了些声音。
还是没有回答。
难道是毒发……寻月不放心,直接绕过屏风,进入浴室之内。
只见,那件经历了火海雷霆洗礼的绛紫色外氅和染血的白色常服等衣物胡乱地散了一地,方有寻则大半身浸在小水池中,只留肩颈之上伏于池边地板上,似乎早已经睡熟。氤氲的水汽柔和了轻翕的眉眼,一头乌发被拢在左肩前,随着清零的月光流淌在迷蒙的水面下。昏黄的灯光下,露在外面的肩臂晶莹如透,那张特制的□□被随意丢在了一边。除却面具后,额上的慧珠竟然已经不再是初见时的浅蓝,而是晴空般的湛蓝,明灭不定,衬托得那张似神亦妖的精致面容更加不着凡气。
寻月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
☆、第十二章 夜引笛音
在琴海时能一眼认出戴着□□的方有寻,一是因为寻月对十年前赐予自己绝望与希望的神印象深刻,二是因为这十年来在教中一直被强制灌输有关执教大人的一切。
如今的寻月,虽然同样是刚出师的浮罗殿弟子,却不同于一般未认主的死士,他不仅有一个用了十年的名字,还从技能到习惯,从身体到灵魂,从外而内,无处不是按照满足梵众天教执教大人方啸月的需求而塑造的。
或许初时,寻月只是为了活下来,为了不让师傅夜东流的心血白流。可到后来,十年如一日的强化训练,早已经让他原本迷茫不定的心被这个他生命中唯一的中心占满。
当寻月再次亲眼见到那张,十年来每一天都不知道要想多少遍的精致面容时,埋藏在记忆深处九幽迷蝶阵中的过往,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气血的不稳引得体内食情蛊躁动不安。寻月连忙行气于经外,止念于心关,没想到自己刚刚看了执教大人一眼就会有如此羞耻的反应。虽然知道这是身体受体内食情蛊影响,加上被侍殿言周孝文后的自然反应,寻月还是觉得自己简直是龌龊卑贱到了极点。
食情蛊本就是控制侍人情谷欠的毒蛊,侍人在第一次服侍主人后,无论是自发动情,还是与他人交又欠,都会引发毒蛊。轻则被毒发的蛊折磨一阵,重则伤及经脉与功体。最严重的莫过于与他人交欢,不属于原主人的气息会促使毒蛊直接破体而出,蛊死人亡。而寻月体内的蛊是被教主宫九幽以咒力加持过的,更是霸道非常。
气血方刚的青年,即使没有过任何主动行为,正常的生理反应总是有的,更何况还要定期接受侍殿的训练。这十年来,寻月没少吃这小小蛊虫的苦头,渐渐地也就有了一套快速有效的自我调节方法。
寻月稳住心神,来到方有寻的身边,仔细观看他背上的伤口。两处在肩部,一处在背心附近。肩部的两处伤口还好,都在水面以上,背心那处却刚好在水面处,已经被泡得发“绿”。
话说,为什么是发“绿”,而不是发白?
“凝绿”,又名“绿透”,是梵众天教顶级的外伤圣药,可瞬间凝住伤口,渗入肌肤。“凝绿”常态下是无色微有甜香气味的透明膏状物,被温水长时间浸泡才会呈现出绿色。
寻月稍稍放下了心,“凝绿”是不容于水的。不过还是将大人移到卧室休息比较好,毕竟这个圣药是有时效性的。完全吸收后就需要再次用药。“凝绿”虽然可以加快伤口愈合,可也不是神药,不能瞬间治愈创伤。这样深的伤口至少也要两天才可以封口。
在又叫了两声“大人”没有得到回应后,寻月决定把方有寻抱进卧室。他先取了浴室里的超大浴巾,平铺在地板上。然后在方有寻身边地板上跪低身子,小心地翻过趴伏着的人,让他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此时,那张神妖莫及的脸就完全呈现在了眼前。寻月感觉到怀中人的湿发片刻就打湿了自己的衣襟,而那种熟悉又久违的清冷气息就近在咫尺……
马上移开自己的目光,寻月不敢再多看什么。探身下去,将方有寻从水中捞出,放在大浴巾上,迅速包好。
将方有寻安置在卧室的香楠深雕大床上,换好了里衣后,盖上天蚕丝织锦薄被。寻月取来毛巾,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一头乌黑的长发。
晚风停送懒,入户笛声残。
远处传来时断时续的笛音,轻远悠扬。
寻月在听清笛音后,却是脸色大变,险些掉了手中的手巾。
看看床上的方有寻,呼吸平稳,不似有异。寻月轻轻放下手中的长发,起身悄无声音地出了主卧。
床上的人凤目微睁,纤薄的嘴角牵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转瞬即逝,再次梦入庄周……
朝阳驱散薄雾,新火升起新烟。即使是在夏季,山城的早晨还是有些寒凉。
溪月晨起时,也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睡得如此安心,一夜无梦。简单洗漱,轻理云妆,却听得小院内幽幽传来琴音——《广陵散》。
不知不觉间,溪月竟然听得入了神。
若是在一般琴师中,鼓琴人的琴艺还可以称中上。但在溪月这种可以比拟古今名家的琴者眼中只能说“尚可”,而且可以听出有些生疏了。吸引溪月的不是操琴者的琴艺,而是曲调处理的细节和流露的曲意。
《广陵散》是名曲,学琴者多有习练。此曲讲述了聂政刺韩的故事,本身带有仇恨、杀意与悲情的味道。越是高超的琴者越会表达曲中之意。但由于曲谱原版失传,流传于世的版本甚多,各流派对曲子的演绎多有差别,每个琴者对细节的处理更是千差万别。
院中操琴者虽然生疏于琴技,曲调仍然流畅,显然曾是熟透此曲的。在将曲子本身的仇恨与杀意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悲壮之情却不甚明显,反而多了一种深沉的孤寂与相思之意。这种矛盾的感觉曾经是溪月早年学琴时最不能理解之处,而当时教她琴艺的老师,就是她的母亲。
另外,在曲调的细节处理上,此人的方法竟然与母亲当年所授惊人的吻合。操琴者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鼓琴?与母亲有什么关系吗?
虽然此时的溪月还有着很高的防备之心,但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来到了窗前,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细缝。
不大的院落一眼可以尽览,院中盛开的合欢树下,一名身着白色常服的男子正在抚琴。虽然枝叶遮挡了男子部分形貌,溪月还是能看到他半张脸。
小时候,溪月曾觉得哥哥是世上最漂亮的男子,可后来认识了苏冰,才知道什么叫少年的意气风发,认识了名朗,才知道什么叫侠士的隽秀风流。可院中的男子却给了溪月完全不同的感觉。明明近在眼前,却似高不可攀;明明貌相阴柔,却又锋税暗藏;明明从不相识,却又好像熟悉非常。
这时溪月看到那个昨夜给自己送衣物自称寻月的青年从正房走出来,手中拿了一件绛紫色的外氅,来到院中,静立在弹琴男子侧后方。
寻月抱着手中的外氅等待方有寻一曲终了。心中想着,这件外氅虽是与以往大人所穿款式相似,质地也是上品,可却不是大人穿惯的冰蚕丝所制,不知道大人会不会不喜。
《奉月品》(教主宫九幽给那五本倒霉册子起的名字)之二中记载,大人对衣着用品十分讲究,宁缺毋滥。幼时曾因不喜欢新衣的质地,光着身子出席教内大典。前教主大怒,当场下令杀了当时负责大人穿衣用度的赦心殿总管。大人的性子形成与前教主的娇纵不无关系,而这些,下人们也只是敢心里想想。谁家孩子敢这样养,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曲到中段,忽然“铮”的一声停了琴音,方有寻一手按琴尾,一手轻轻抚摸着琴弦,似是在回忆什么。
寻月试探着轻声请示:“晨起露寒,请大人加衣。”
方有寻停止了动作,头微微偏向寻月一边,缓缓眨了两下眼睛,好像在思考寻月的话。
见自己的请求没有被拒绝,寻月轻轻将外氅披在方有寻的身上。
“属下备了些粥点……”寻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方有寻打断。
“本座的琴弹得如何?”
“……”寻月一时被问住,不知该如何回话。他哪里懂什么琴艺?
“与昨夜的笛声相比如何?”
方有寻的声音毫无波动,寻月却是惊出一身冷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死罪!”
“对个下人使什么威风?”
小院的门自己打开了,迈步进来一个水蓝色儒生打扮的男子。腰悬长笛,手持折扇,“想知道琴笛孰优,何不比试一番?”
☆、第十三章 玉连环影
“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掩屏山,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倚阑干。”
不请自来的儒生手摇着扇子,口中念念有词,缓步来到小院中间,距离方有寻还有一丈左右的时候,停了下来。自以为风流地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咬文嚼字地说道:“他凭师友,君子务本。何苦迁怒,恃势凌人。琴笛孰优,一较便知……”
说着,儒生“唰”地收扇插在领后,长笛在手,摆好了要大吹特吹的架势。
方有寻只觉得牙根酸得要倒掉,忍无可忍,剑眉一挑,直接下令:“杀了他。”
跪在地上的寻月离方有寻最近,清楚地感受到大人浑身散发出来的强烈杀意。院中只有三人,那这道命令自然是给自己下的。
昨夜私自外出的事已经触了大人的底线,即使知道此举可能会令教主与执教大人之间的关系闹得更僵,寻月也丝毫不敢犹豫,腾身跃起时,软剑已经出手,灵蛇一般连续攻向儒生。
“喂喂……有这么招呼客人的吗?啊……”儒生说话间用长笛格挡,险些被顺势而上的软剑绞掉手指,急忙旋身急速后退,“这只是白眼狼吗?吾可是刚刚还为汝说情。”
寻月不为所动,剑势再提,软剑如银蛇乱舞,片片寒光不离儒生要害。寻月在教内见过这个儒生一次,那是在九幽迷蝶阵事件后不久,他的伤势刚好些,夜东流带着他去九幽冥宇向教主谢恩。
在前庭候传时,寻月听到了笛声。虽然不通音律,但寻月的记忆力却很好,说是过耳不忘也不为过。随后在教主寝殿,寻月见到了这个手持长笛的儒生。要知道能进的了教主寝殿的人物在教内屈指可数,当然他们这些随时可以抹除痕迹的侍人不在此范围内。此人在教主面前说话十分随便,教主似乎也十分信任和尊敬他。
后来,从夜东流那得知,这个人叫玉连环,论辈份算教主的长辈,一直在外执行特殊任务,不常回教。教内能使动他的只有教主,那还要看他的心情。其他的夜东流一概闭口不谈,寻月也就不敢多问。
昨夜暗中观察,此人的容貌竟同大人一样,十年丝毫没有变化。所以寻月在心里几乎把这个玉连环放在与方有寻同一个武力级别上。
方有寻下令杀人时,寻月本是心中没底的,但死士的本能就是执行命令,所以他出手便是杀招,毫不留后手。十几个回合后,寻月发现,对手除了轻功身法十分诡异,难以琢磨外,武功实在不怎么样。在逐渐摸清了对手身法规律后,寻月觉得自己可以在十招内取其性命,但这真的没问题吗?
“小月月,汝真狠心……啊……”玉连环冲着方有寻大喊的时候被软剑在右肩上戳了个洞,血流不止,只好再次变化身法。
方有寻仿佛没听到没看到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调起了琴弦。
寻月见到此时还没得到停手的命令,一咬牙,转剑蓄势,准备下杀手。《奉月品》之四最后有提示,执教大人表现得很无聊时,就是没耐心了。
玉连环已经是满头大汗,刚才进门时的风流倜傥早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自己怎么就忘了眼前人是出了名的薄凉无情,他下令杀人,自然不会是开玩笑。
“兔崽子们,还不出来,真要给主子我收尸啊!”生死时刻,终于顾不上拽文了。
话音未落,东南两个方向分别跃出两名黑衣人,两人攻向寻月,两个将负了伤的玉连环扶下阵来。
初一交手,寻月就知道这几个是出自那伽殿的影卫。昨夜远远观看,至少有十几人的,现在只出来四个,其他人呢?寻月提高了警惕,迎战的同时时刻留心周围的动静。
现在大人身中奇毒,功体不全,身边只有自己一人。虽然教内的人不会对大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这些人是自己引来的,又跟着这位不靠谱的主儿,万一对大人有什么不敬之举,自己就是万死难辞之罪。
那伽殿的影卫和浮罗殿的死士是梵众天教两大主要战力,每年两殿都会有一次竞技大赛。而那伽殿的殿主梵蛇与浮罗殿的殿主夜东流都是好胜争强的主,不知道从哪年开始,这两位爷约定,大赛哪一殿最后败北,殿主就要给胜出的殿主做一个月小厮,打理内务。要知道自家殿主受气一个月后,接下来的一年,全殿都得遭殃。所以两殿人马无不把大赛看得极重,就连平时也处处相互比拼,不肯落后,生怕损了自家殿主的颜面,大家一起倒霉。
刚才这四人在暗处隐而不出,不是玩忽职守,而是在进门前,他们家主子下过严令不准出来,说什么里面的人不会把他这个老友怎么样,可没准一不高兴就收了他们四个的小命。
打起来后,也不是他们见死不救,早在玉连环负伤时,他们就已经潜不住了,想要跃出来。可是玉连环当时因为没感觉到寻月的杀意,所以用手势制止了他们的行动。玉连环不知道,看到他受伤,这四人在暗中早已攥破铁拳,咬破钢牙。
终于喘了口气的玉连环,粗粗地在自己肩上点穴止了血,就推开围着自己的两名影卫:“快,快去支援小琳琳和小琪琪,不用管我。”
方有寻那边差点没忍住笑破场,冒着内伤的危险把脸扭向一边。这名字取的,果真符合他的兴趣。
寻月发现与自己战在一处的二人立刻红了脸,身形移换间,一人已经挂了彩。对于死士来说,没有什么光明磊落与趁人之危之分,只有生死胜负之分。名字而已,主人给的就得接受,竟然因为这个分心,要是被那伽殿主梵蛇知道了,怕是要暴跳如雷了。
浮罗殿的死士一般十八至十九岁出师,那伽殿的影卫一般在十六、七岁就会认主。寻月是个例外,因为方有寻一直没有音信,而教主和浮罗殿主又给他加了许多额外的课业,所以直到二十四岁才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