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屋,看见什么就砸什么,头发乱了眼睛红了,最终喘着粗气一字一句说道,“叶家因你而亡;二婶被你连累至死;祖母被你害得寿数大减;娘被你逼地自请和离;爹被你迫得有家不能归。你满意了吗?你还要把唯一在乎你的儿子也弄疯吗?你为何不死在宫里?你他娘的就应该死在宫里才好!”
跪在乱瓷堆中的赵望舒已经被吓傻了,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眼里渐渐浸出泪光。他不是感觉不到娘亲的偏执与疯狂,也不是感觉不到力不从心与寸步难行。他只是割舍不掉这份血缘的羁绊而已。
他满怀希冀地喊了一声“姐姐”,希望她能留在东府,给他一些支撑与鼓励,但她发泄完心中的怨气,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句漠然的话,“你若还是执迷不悟,早晚死在叶蓁手里。”
这似乎是一句诅咒,又似乎不是,令赵望舒骨髓冷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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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徐府正门庭若市,宾客满座。文会结束后,徐广志邀请众位弟子来家中交流,偌大一个院落竟里里外外围满了人,连墙头都有好事者趴着看热闹。他坐在中间侃侃而谈,一举一动皆为名士风范,令人神往。
徐雅言与母亲林氏待在屋内,隔着一道竹帘往外看。
“这是你在文会上写的文章,你爹悄悄收起来了,让我赶紧烧掉。你身为女子,怎好抛头露面,与人争锋?往后断不能如此了。”林氏从袖袋里取出一张文稿,训斥道。
“可是别家女子也都写了文章,为何独独我不能写?难道我比她们低一等不成?”徐雅言满脸委屈。
“恰恰相反,正因为你比她们高一等,你爹才不让你与她们为伍。女子当贞静娴淑,安守本分,不该轻易抛头露面,否则便显得低贱了。你看那关氏女,一会儿闹这,一会儿闹那,满燕京都是她的传闻,结果呢?还不是和离了?往后连个正经夫婿都找不到,一辈子独守空房,孤寂至死,这就是不安于室的下场!她若老实本分、谨守妇德,便该收留叶夫人,主动为她请一个平妻之位。叶夫人本就是嫡妻原配,高她一头难道还委屈她了?瞧瞧现在,叶夫人病倒了,赵老夫人也病倒了,赵陆离成日不归家,留下两个孩子孤苦无依,这都是关氏女造的孽!”
徐雅言心中有些抵触,反问道,“娘,若是您遇见这种情况,您会主动退让,给那叶夫人请平妻位吗?”
“自然会。女子当从一而终,以夫为天。夫君的嫡妻便该尊重,不管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当然,咱们徐家的女儿是绝对不能为妾的。你也到了论嫁的年纪,这是你祖母留下的手稿,里面全是她总结的为女、为妻、为母之道,你好生看看吧。”林氏打开桌上的木匣,取出一沓泛黄的文稿。
徐雅言慎重其事地接过去,略略翻看两页,目中隐现亮光。女戒?女德?好词儿!她心中隐隐浮现一种冲动,想把里面的文字总结出来,著成一本书。关素衣不是说德比才重吗?男子有君子之德,女子也该有淑女之德,若以她的言行来看,又哪里配得上“明德惟馨”四字?
她仔细读了一段,如获至宝。
林氏见状非常欣慰,打开钱匣,将学子们送来的财物锁进去,低声道,“你爹这回是真的翻身了,单弟子们送来的银两就有上千之巨,更别提丝帛、古董、玉器等物,往后再不需要你经夜抄书,拿去售卖。听说太史令和郎中令二位大人还欲推举他主持今次科举,哪怕不能当上主考官,也能得一副职,往后便是正儿八经的清流文臣。”
“主考官?怕是不行吧?帝师、太常在上,怎么着也轮不到爹爹。”话虽这么说,徐雅言心中却极为不甘。
“你懂什么?先推主考,被圣上否了之后再推副职,被任用的机会才更大。”林氏不以为意地笑了。在她看来,夫君能得一官半职已经很好,断不能贪心太过。
“倒也是。若爹爹能参与主持这次科举,便可拉拢好些学子,来年他们入仕,便都是爹爹的助力。在朝中攀爬,人脉才是最重要的,咱家没有底蕴,亏得爹爹能想到这个办法。”徐雅言十分崇拜自家爹爹,语气中不由流露出几分傲然。
“可不是嘛。云翁只收世家子弟,关家父子只收英才,可天下间哪来那么多世家子弟和英才?余下这些学子们又该上哪儿求教?你爹爹身为世范,为人师表,将来必广受赞颂,名满天下。”
徐雅言指着外面热闹非凡的景象,笃定道,“娘您说错了,爹爹已经桃李门墙,名动天下。”
第132章 现实
“桃李门墙,名动天下?”关素衣一面翻阅手里的《子集注释》,一面讽笑道,“我看是沽名钓誉、拉帮结派才对。”
金子详细禀报了徐广志最近的动向,喟叹道,“他真是个会钻营的刁手,您连连毁他文名,他还能一次次爬起来,且一次更比一次爬得高。您看,这是他新发表的文章,名为《论师道》,竟把攻讦他广招门徒的文人比为‘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又言自己‘独不顾流俗,犯笑侮,抗颜为师,甘为魏国学子引指文道,顶立师道’。因参加科举的学子大多是寒门出身,从无资格延请名师,能得他一二教诲便感佩甚深,于是陆续出言为他造势。如今再没人敢公开与他做对,纷纷遁了。”
“文章拿来,”关素衣摊开手掌,语调漫不经心,“孟圣有言——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却也不能苟同。若是换个人著此类书籍,我必然摇旗呐喊,发力助威,只因他为天下学子指了一条明路。然而这人是徐广志,我就再压他一次,看他还能爬起来几回。”
金子拿出《论师道》的文稿,低声询问,“小姐,您跟徐广志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偏要与他过不去?再者,您想怎么压他?他已经把话都堵死了,又收买了全天下寒门学子的心,您一个人怕是敌不过悠悠众口。”
关素衣摆手轻语,“谁说是我一个人跟他斗?我只管抛砖引玉,叫全天下的鸿儒齐齐发声。届时,这本《子集注释》也就不值一钱了。”
“怎么个抛砖引玉法?”金子最喜欢小姐叱咤文坛的这股狠辣劲儿,所谓“笔扫千军”,莫过于此。
“他著书,我也著书,单看谁立意更高罢了。”这样说着,关素衣铺开宣纸,提起毛笔,便要行文,却没料仲氏拿着一沓名帖走进来,催促道,“怎么还没穿衣打扮?不是告诉你待会要去马夫人家中做客吗?”
“我也让明兰回了你,说我不去。”关素衣只好将蘸了墨汁的圭笔放下,眉头微皱。
“你不去也得去,我已经回了帖子,怎能爽约?娘跟你说,马夫人的嫡长子真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之前在江南游历,这次特意赶回来参加科举,才学不比季公子差。他虽然结过一次亲,发妻却因病去世,如今三年孝期已过,更没留下子嗣,是个良配。”仲氏走上前拉扯女儿,手里忙个不停,很快就把她披散的头发扎起来,又命金子和明兰去准备衣裙和胭脂水粉。
眼见桌上的文稿被打乱,毛笔也滴溜溜地滚落桌面,关素衣终于忍耐不住,肃然询问,“娘,您究竟想让我干什么?赶紧嫁出去?好哇,女儿这就给情郎写信,让他前来迎娶我,这下您不用急了,只管在家等着收彩礼。”
父母能看出她与圣元帝的交集,她又怎会看不穿他们的欲盖弥彰?倘若真要逼着她嫁人,好哇,嫁谁不是嫁?她连赵陆离那样的怂货都能将就,难道还不能将就忽纳尔那样的蠢货?
仲氏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开口,“你,你有情郎了?是谁?”话落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的女儿我还能不了解?岂会没和离就跟别的男子扯上关系!依依你一定是吓唬娘的,娘不逼你了,你想待在家里就待在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娘这就去回绝马夫人,让她别等了。”
关素衣这才挽住仲氏手臂,微微一笑,“娘果然了解女儿,方才真是吓唬您的,您别往心里去。”
仲氏这才虚弱无比地坐在绣墩上,轻轻拍打胸口。
看见被小姐弄得一惊一乍的夫人,明兰将金子悄悄拉出内室,低声道,“你觉没觉得小姐方才笑得很邪性?这次归家,她真的变了很多,往常哪会这般顶撞夫人,必然已经跟随她赴会去了。”
“小姐只是想过自己的日子罢了。难道关家嫌弃她是和离之身,容不下她吃闲饭吗?”金子拧眉反问。
“怎会?小姐可是关家的独苗!”明兰立马反驳。
“那为何急着把小姐嫁出去?难道女子的价值只能体现在自己的夫君身上?我看小姐跟我一样,怕是有立女户的想法。”金子笃定断言。
屋内,关素衣也沉声说道,“娘,您整天带我给这家夫人相看,给那家公子过目,叫他们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竟将我当成摆件或展品一般。他们还嫌弃我这不温柔,那不贤淑,又想着将来弹压不住,恐会闹得家宅不宁,真是好大的脸盘!什么弹压不弹压,莫非我是和离之身,嫁过去就注定得受他们磋磨?那我又何必与赵陆离和离?至少在赵家,没人会想着压我,也没人压得过我。您急着让我出嫁,便是让我再经历一次被人折辱的痛苦吗?与其如此,好,我这就给您找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婿,这回就是被打落牙齿我也和血吞,绝不诉半句苦!”
仲氏刚想说几句软和话,劝女儿回心转意,闻听此言又被吓得肝胆俱颤,连忙摆手道,“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冲动!你都是和离过一次的人了,给人当继室都算凑合,哪能入宫?你也不怕被天下人笑话死!”
“所以说我和离过,就只配给人当继室吗?”关素衣浑身的力气都被这句话抽空了。原来“女子卑弱,只配当男子附庸”的思想,古来就有,并非徐雅言的独创;原来连女子自己都只想着随便找一个夫君,凑合着过一辈子。然而她凑合了一次,凑合了二次,已经不想再凑合第三次。如果实在逃脱不掉,不如选择忽纳尔,至少他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哪怕是将就,也不会太亏心。
仲氏被女儿苍凉的目光看得难受,叹息道,“这是世情,谁也不能例外。况且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你性格耿直,如何活得下去?”
“那关家不能养我一辈子吗?”关素衣嗓音已经哑了,显然很疲惫。
“不能。”仲氏目露颓丧,“说一句不中听的话,等你祖父和父亲百年之后,关家没有嗣子,按照律法,所有家产都得收归族里,由族人分配。届时你能上哪儿去?天下之大,哪儿还有你的容身之处?不是娘要逼你,如果你嫁人,带走丰厚的嫁妆,就算在夫家过得不如意,总也好过无家可归,一文不名。”
“我就不能像金子那般立女户?”关素衣再问。这其实是她早就规划好的未来。
“若是平民之家,自然可以。但关家家大业大,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咱们。你祖父和爹爹倘若不在了,不仅族人会出手,怕是连外人也会横插一杠。所谓的树大招风就是如此。你一介女流,到时候被人害了都不知道,所以娘才想着给你找一个依靠,好叫你平安过一辈子。”仲氏搂住女儿低泣。
关素衣终于从和离归家的兴奋喜悦中醒转过来,开始正视自己的处境,也正视关家隐藏的危机。上辈子她早早去了,而关家一贫如洗,除了几间破屋并无余财,族人又哪里看得上?但这辈子不同了,关家显耀一时,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经常登门,更何况五服之内的近亲?怕是都等着瓜分这份偌大家业呢!
沉思片刻,她歉然道,“娘,是女儿错了,不该总想着自己而枉顾你们的感受。嫁人的事咱们不急,先把木沐带过来,改一改辈分吧。”
“依依你这是?”仲氏眼睛一亮。
“前些天二叔公不是找上门,让祖父把七堂兄过继给您当儿子吗?七堂兄比我还大三岁,早已知事,如今又赶上科举,这是想借咱家的权势给他铺路呢。他有父有母,还有一大帮兄弟姐妹,往日咱家名声不显时对祖父和爹爹颇不尊重,又怎会真心待您们?怕是一拿到家产就要变脸。如此,倒不如把木沐认养膝下,给您们当儿子。”
“可他毕竟与你母子相称,又与咱家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叫外人说道?族长定然不会同意,这事有点难办啊。”仲氏早就动了心思,只是不敢明言罢了。
“难办也要办!咱家的东西哪怕全丢进湖里听响儿,也不便宜外人。”上辈子,为了不被她拖累名声,不知多少族人寻至沧州,央求她早些去死。还有几个堂姐妹给她寄了毒药过来,叫她心肺凉透。
若非外祖父和外祖母为她奔波受累弄坏了身体;若非祖父屡屡被族人逼迫,几次急怒欲死,她也不会自绝生路。
“改户,认子,立刻就着手准备吧,我来跟木沐解释。族人那里暂且先瞒着,入族谱的事得徐徐图之,免得有人从中作梗。”她从匣子里取出忽纳尔交给她的文书,上面果然将木沐划在她名下,归为义子。
仲氏得了女儿支持便有了主心骨,立即朝外走,“哎,我这就去找你爹商量。你爹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只是怕乱了辈分,不好开口罢了。你祖父性子古板,恐怕得慢慢与他说和。”
“您去吧,木沐还小,又刚来咱家,改辈分完全来得及。”等仲氏走远,关素衣抖了抖文书,吩咐道,“金子,把你前主子约出来,就说我有事求他。”
金子不敢怠慢,连忙去了。
第133章 剖白
早些年,关父与关老爷子在外游历,弘扬儒学,便把仲氏托付给老家的族人照顾。哪料族人明面上答应,暗地却截留了二人寄回来的财物,等仲氏揭不开锅,饿得快死时便找上门,逼她卖田卖地维持生计。若非仲氏得了信,躲回娘家,怕是保不住夫家的产业。
后来关父无法,只好把妻子带在身边,夫妻俩在旅途中诞下嫡长女,倒也慢慢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生活。后来又过两年,仲氏再次有孕,却因胎相不稳,身体虚弱,只得回老家待产。这次关父有了防备,财物都托可靠的朋友带回来,族人没法占到便宜,竟开始孤立她。偶有一次,九黎军队与前朝军队在附近打仗,恐遭战火侵袭,族人连夜逃到山上,反把仲氏独自丢在居所。
仲氏挺着七八月大的孕肚,能往哪儿逃?无法可想,只好带上一包干粮,蜷缩在某户人家的地窖里。当时正值隆冬,天气酷寒,连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孕妇?战事打完,军队刚拔营离开,仲氏就小产了,九死一生诞下一个没有呼吸的男胎,而她则伤了身体,从此再也不能有孕。
族人从山上下来竟未曾关怀过她一句,更没照管过一天,那户挖地窖的人家还怪她小产流血,弄脏了他家地头,日后时不时站在院墙外骂,活似结了深仇大恨一般。人情之冷,冷透骨髓。
关父深恨族人无情,却因血脉相连,不能施展报复,只好暗暗咽下这口气。然而族人非但不觉自己有错,还变本加厉地逼迫他们将田地归还族里,只因他二人总在外游历,不事生产。然而关老爷子当年与几位兄弟分家时何曾得到过半亩地?后来的良田百亩全是他和儿子辛苦赚取银两买回来的,与族人根本没有关系。
他们坚决不肯还地,却又不在村里居住,百亩良田总是闲置,自然叫旁人看不过眼。于是大家的关系越发恶劣,直至后来战争全面爆发,族人举族迁往燕京避祸,这才稍微有些和缓,却也是关老爷子用发卖良田的银两为众人支付盘缠换来的。但抵达燕京后,路上哭哭啼啼说自己没盘缠的族人纷纷购置了三四进的大院子,唯独关家最穷困,只能暂居破屋,凭片瓦遮雨。
谁也没想着来帮衬他们一把,所以说白眼狼走到哪儿都是白眼狼,感化不了。
关父早就对族人没有半点情分,如今关家显耀,他们便陆续找上门,打着什么主意他焉能猜不透?看见女儿把木沐带回家,他不是没动过心思,却因辈分问题一直未曾开口。或许因为关家有了男丁,哪怕只是女儿的义子,也叫某些人乱了方寸,近日频频找上门说和,连族长都屡次造访,直接命令他们把二叔家的老七认做嗣子。
嗣子?想得倒美!关父与女儿的看法一致。关家的东西哪怕丢进湖里听响儿,也不会便宜旁人半分。是以,当妻子找过来,透露出认木沐为嗣子的话音,他立刻就同意了,然后表示会劝服老爷子。老爷子最重纲常伦理,曾外孙变亲孙子,他怕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另外还有改户、上族谱等问题需要解决,还得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