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的面前摆着一个花纹别致做工精巧的茶杯,里面盛的茶水一早就失了热气,他自打进了屋子坐下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启山并没有将视线投向张起灵,更不会勉强对方作出回应,他只是坐起身调整了一下摇椅靠背的角度,用五指一点点的转动着掌心中的茶壶,自顾自的接道:“四年了,你自问可有什么长进?”
张起灵神情微动,迟疑了片刻薄唇轻启道:“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张启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将掌中把玩许久的茶壶掷向张起灵,茶盖掉落,滚烫的茶水顷时翻洒,溅了张起灵一身。
饶是被热茶扬了一身,张起灵坐在原地不敢擅动,他抿着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意不在此,你能有什么长进?无非是在浪费我的时间罢了。”
这句话无疑是将张起灵四年来的努力尽数抹杀,他垂着头,任由滚烫的茶水在他皮肤上逐渐失温,最终变得跟他的内心一样冷。
叔侄二人也不知熬了多久,张启山到底没回头看张起灵一眼,只是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最好睡一觉,有些事该好好想一想了。”
张起灵神情淡漠的朝张启山垂首行礼,起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走廊里来来往往许多的人,他们看到张起灵无一不停下脚步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族长’,张起灵目不斜视脚步不停,更未曾回应。四年了,张起灵一直生活在这里,对张家竟没有产生过归属感,一点儿也没。
他回到了房间里,给屋门落上了锁,脱去浸满了茶水的上衣,仰面躺到了床上。张起灵觉得很累,各种意义上的,或许正如张启山所说,他最需要的,是一场充足的睡眠。
“……小哥,?5 「纾俊?br /> 不知睡了多久,意识朦胧的张起灵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语气轻快,尾音还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软糯。
是吴邪!张起灵几乎是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这件事,然后啪的睁开了眼弹坐起来。
眼前的人并不是张起灵熟悉的吴邪,但他的确是吴邪。尽管他看上去已逾不惑,整个人有着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容憔悴,形如枯槁。他的眼眸深处有着世俗独有的污秽与沧桑,那份天真已不复存在,可即便如此,张起灵的内心竟没有丝毫的挣扎,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认定了眼前这个人是吴邪。
吴邪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盛着好几个形状独特的点心,散发着丝丝香甜的味道。
说形状独特实在是抬举这盘点心了,事实上,每一个点心的造型……都可以称得上是惨不忍睹。
吴邪面带微笑的朝张起灵扬了扬手里的盘子,“小哥,新出炉的点心。我用糯米和红糖做的,还放了不少雨子参的花瓣。听说吃了它可以长记性,你来几块吧。”
张起灵从众多糕点中挑了一块造型看起来不那么奇葩的捏到手里,那点心入手的触感又黏又软,颜色又是那不详的暗红色,着实在让人提不起食欲。可是张起灵向来不会拒绝吴邪的任何要求,哪怕眼前的人不是他记忆中熟悉的那个吴邪。
犹豫了一会儿,张起灵还是将那块点心送进了嘴里。
吴邪用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忐忑的目光注视着张起灵吞下那块点心,看着对方鼓着腮帮,细致的咀嚼,然后喉咙一动,将点心咽了下去。
“好吃么?”吴邪语气很平淡,眼底的深处却带着期待。
“嗯。”因为看见了对方期待的神情,张起灵不由得点了点头,“好吃。”
“呼——”吴邪像是如释重负的长舒了口气,紧接着脸上荡开了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我第一次做,真没什么信心,说来羞愧,一出锅看这造型,自己就没敢试吃。”
“挺好吃的。”张起灵最见不得吴邪为难,甚至连形状都没挑,又拿了好几块,一股脑的都丢进了嘴里。
吴邪见他吃的欢畅,干脆把整盘子点心都塞进了张起灵手里,“小哥,喜欢你就多吃点。”
盘子被硬塞了过来,张起灵也不好推辞,只好端着盘子,默默的往肚子里填点心。
吴邪就这么静静的看了张起灵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坐到了他身边,两人胳膊贴胳膊,大腿贴大腿,薄薄的衣料根本阻隔不住彼此相贴之处,那不断攀升的体温。
没有人说话,屋子只能听到张起灵那轻微的咀嚼声,以及屋外雨水击打在树梢,瓦砖,地面所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
吴邪率先打开了话匣子,他双手后撑在床上,头微微后仰,张起灵突然注意到他脖颈间横贯了一条狰狞的伤疤,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听吴邪语带笑意的说,“小哥,你知道么?那天坐在青铜门前的时候我就在想,你出来的时候会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我要不要把那些跟着你出来的东西都干掉?”
张起灵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把盘子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专心致志的听着,吴邪继续说,“我甚至还检查了弹药是否充足,然后拿了两把枪摆在身边,就像这样。”
吴邪曲起双臂,做了一个双手持枪的帅气动作,然后自己都忍不住吐槽自己,“开玩笑的,那玩意一把就重的很,我单手根本举不起来,都是架在地上使的。”
张起灵记忆里并不存在吴邪所说的‘青铜门’和‘那些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和吴邪的种种过往,唯有沉默以对。
吴邪倒也一副习惯了他闷声不吭的样子,也不似需要他回答的样子。吴邪扯着张起灵的胳膊把他拽倒在床上,两人由并肩而坐变为并肩而躺,即便是两两无言也不觉得沉闷或者是尴尬,仿佛两人之间合该是这种相处模式。
“小哥,这十年来我做了很多,就想着能早点把你从门里给接出来,结果倒好,差点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吴邪抬起右手,用大拇指比了比那条横贯脖颈的伤疤,“想做的事儿一件都没做成,你到底还是在那里面蹲了十年,这他妈的。”
“现在你自己出来了,瞧见我这狼狈样一定觉得我倍儿傻逼吧。”
吴邪自嘲的长叹了一口气,嘴角带笑,语气里夹带着的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与苦涩看得张起灵心惊,他徒劳的张了张嘴,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如何说,最终千言万句化作了不咸不淡的两个字。
“不会。”
听了张起灵好不容易憋出来的两个字,吴邪笑不可仰,道:“得,知道你不会撒谎,你就别安慰我了。”
真心实意被曲解了,这让张起灵有些无所适从,他想了想,又补了两个字:“真的。”
吴邪扭过头对张起灵笑了笑,显然不大相信他的话,接着之前的话茬继续道,“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就是个傻逼,可我他妈当时真的就一门心思想把从那个鬼地方里把你给弄出来,哪怕是让我做那些戕害人命的肮脏事。”
这样子的吴邪太陌生,张起灵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无声凝视着对方的侧脸,充当一个安静的听众。
“结果我真他妈的变成了自己当初最厌恶的那类人,居然还他娘的不后悔。”
张起灵不愿听下去,打断道:“吴邪,为什么?”
“十年太长了。”吴邪哑着嗓子喃喃低语道,“小哥,十年真的太长了。”
张起灵知道他话还没完,自己还需要继续当一个听众,他耐心的等待吴邪的后话,可对方丢下这两句话之后,就像是放下了话篓子,转而哼起了歌儿。
这十年以来吴邪与正常人的生活渐行渐远,到最后已经跟社会都脱节了,他甚至记不起他上次去KTV是什么时候,十几年前?亦或是二十几年前?
吴邪哼唱得很认真,他歌词都忘得差不多了,于是把节奏放得很慢,边唱边回忆。好好的一首歌硬是让他唱得支离破碎,每一句歌词都是断断续续的。
张起灵侧耳倾听,也分辨不出吴邪到底在唱什么,直到一句清晰无比的歌词,配上难得没有跑偏的调子,从吴邪的喉间滑出。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这句之后,调子又归于破碎,歌词干脆被吴邪给省略了。
唱完之后吴邪双目无神,表情麻木道,“小哥,你拍拍屁股进了青铜门,所以你不会知道,这三千五百多个日夜,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挨过来的。”
张起灵在那一刻彻底恨上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那个给吴邪带去痛苦回忆的,那个真正的“张起灵”。
吴邪翻了个身,侧躺在张起灵身边,伸出手,先是抚过他额前的碎发,然后顺着他紧蹙的眉头、高挺的鼻梁、形状较好的唇瓣,一路描摹,“小哥,时光似乎格外眷顾你,十年过去了,你年轻如故,我却老了。”
“小哥,这就是我最害怕事,还没等到你,我先老了。”
张起灵身体微僵,吴邪枕着他的肩膀,手缓缓下移,最终停在张起灵的腰侧,温柔的拥住了他,故作欢笑到:“结果你他妈‘出狱’见到老子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老了’,你大爷的,不是纯心给我添堵么?”
吴邪的强颜欢笑只会让张起灵更加难受,吴邪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很快便转移话题道:“嘿,小哥,你知道我们出发前胖子那家伙跟我说什么么?”
“说什么?”
“你也知道他爱勾肩搭背的那个毛病,也不想想他那一大坨肉,非得把全身四分之三的体重压在我这个小身板上,人干事儿?”吴邪夸张的用手比划了一下胖子的腰围,“他跟我说,天真呐,这小哥忒不够意思了,自己跑青铜门里吃人面鸟玩粽子,度假十年好不快活,徒留我们哥俩四处奔波,吃的是土,喝的是西北风。等丫出来了,咱可得好好的料理他。”
吴邪学起胖子那真是一个惟妙惟肖,无论是神态、语气、动作皆是和王胖子如出一辙。吴邪有模有样的学完之后自己就先憋不住,笑了好半天,才接下去道:“胖子太缺心眼,我问他那咱得怎么做啊,结果他一脸便秘的憋了半天,最后跟我来了句小天真你跟胖爷走,咱俩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让小哥找个十年八载的,也给他尝尝这滋味。”
“我开始还觉得胖子这计划要是真实施起来,确实挺解气的。”吴邪对着张起灵露出一个小奸商似得坏笑,“不过后来我还是放弃了,我老了,这几年作得厉害,身体素质大不如前了,能不能挺过下一个十年真不好说。再者说,就算挺过了下一个十年,我还剩几个十年?”
说完这些话,吴邪停顿了好半天,“时间不是用来蹉跎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的,你说对么?”
张起灵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吴邪却眯着眼,摆出一个狐狸般狡猾的表情,“说是这么说,我现在转念一想,或许留在你身边,让你日日夜夜对着我这张老脸,或许会更折磨你一些。”
吴邪说完就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熊孩子那样抚掌而笑,张起灵默默的看着他笑,直到他笑得哑了嗓子,红了眼眶。
“如果可以,小哥,我真不想让你眼睁睁的看着我变老,然后目送我去死。”吴邪笑着笑着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声音嘶哑,“这对你来说太残酷了,真的太残酷了。”
张起灵在心脏持续不断的刺痛中醒过来的,他强忍着那股难以言说的心悸坐起身来,一抹头,一手的冷汗。
窗外的蝉在不知疲惫的叫着,那一声声蝉鸣让张起灵莫名心焦,他翻身下床走进卫生间,打开灯,双手撑在洗漱台上,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他努力的分辨自己与四年前,到底有何变化。
当张起灵发觉他这些年竟没有一丝变化的时候,他先是惊愕,继而惊恐。
张海客被一系列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他本着亲人间要友爱互助的心态下了床,睡眼惺忪的敲了敲张起灵的房门。
“族长啊,大晚上的您是睡觉掉地上了还是睡觉掉地上了还是睡觉掉地上了,咋还掉了好几次呢,吵得我都睡不着觉了。”
张海客倒豆似的抱怨完,又揉了揉眼睛,半天没听到屋子里再传出什么不和谐的声音,他咦了一声,擅自推开了张起灵的房门,把头探了进去,“族长,还活着么?”
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活物都没有。张海客困惑的挑了挑眉,干脆臭不要脸的登堂入室,就见面容惨白的张起灵从卫生间走出来,而他的身后一片狼藉。
张海客吹了声口哨,“我亲爱的小老弟啊,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砸厕所是闹哪样?”
面对张海客的调侃,张起灵向来是不予理会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张起灵无言的绕过张海客就往门外走,张海客本以为对方会给自己下逐客令,结果房间的主人反倒出门去了。他连忙转身朝张起灵的背影吆喝道:“哎!族长大人,后半夜蚊子都睡了,您这是上哪儿去啊?”
“我要回去。”
“什么?”
张起灵停下脚步,坚定的重复了一遍,“我要回去。”
张海客有点反应不过来,傻了吧唧的问:“回哪儿去啊?”
“回吴邪身边去。”
张起灵的语气太理所应当了,张海客不由自主的噢了一声就想转身回屋子继续睡大觉,等他猛然回过味来再想回头叫人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的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张海客一拳锤在墙上,“操,事到如今才他妈说这个,这叫什么J8事儿!”
任谁后半夜呗扰了清梦都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当然,这些个谁里一定不包括张启山。
张起灵不打招呼就闯进屋子的时候对方正戴着眼镜,拿着一叠足有两厘米厚的照片,一张一张的翻看着,听到有人破门而入他也没什么动地方,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事情的发展那样头也不抬的说,“来了?那就坐吧。”
一粒粒硕大的汗珠由着鬓角滚下,划过脖颈,消失在张起灵的衣襟下,他喘着粗气并没有坐下,而是用前所未有过的坚定目光注视着张启山,“我要回去。”
张启山唰的把最上层的一张照片抽出来,垫到最下面,不紧不慢道:“你先坐下。”
张起灵双手握拳,指尖用力到发白,执拗的不肯坐下,张启山细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把手中那一摞照片摆到一旁,总算看向了张起灵,道:“既然不肯坐,那便站着吧。”
“我想回去。”张起灵道。
“回去?”张启山笑了,“这是你家,你要回哪儿去?”
“这里不是。”张起灵飞快的反驳了一句,又道:“我要回吴邪那里。”
张启山并未正面回应,而是淡淡的说,“张家怎么办?你考虑过了么?”
长久以来张起灵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第一次闪烁着别样的光芒,他死死抿起的双唇,无疑在诉说着主人异常坚决的态度。张启山拾起手边的茶壶,一点一点的往茶杯里倾茶。
“上午那一壶茶,没教你醍醐灌顶,反倒把人给浇糊涂了。”
张启山说完捏着茶杯递到了嘴边,抿了一口,“糊涂也好,谁没糊涂过,人要是做了决定,不去尝试永远不知道它是对是错。”
张起灵似有所触,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叔……”
“滚吧。”张启山甩手把茶杯掷到张起灵的脚边,精致的茶杯被砸了个稀碎,“滚,张家多你一个不多,自是少你一个不少。想走就走吧,张家留不住你,哪里能留住你,你便去哪里,日后莫要后悔就好。”
“不会后悔的。”张起灵喃喃低语,也不知是说与对面的张启山听,还是说与自己听。
在店铺等着随时宰客的王胖子接到张起灵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懵逼了,他手忙脚乱的披上件外套就匆匆忙忙的出了门。
“行呐小哥,今儿吹的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北京来了?”
这是王胖子和张起灵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以往两人都是通过网络平台或者手机进行交流。张起灵本以为他和王胖子之间的相处免不了会很尴尬,结果发现这完全是他想多了。
“小哥你大驾光临,整个帝都都蓬荜生辉了。”王胖子油腔滑舌的搭上了张起灵的肩膀,两人熟稔的就像是几年未见面但却是过命的好兄弟一样,“今儿个胖爷我做东,走,咱上全聚德搓一顿去!”
张起灵由着王胖子把体重分一半到他身上,听着对方絮絮叨叨的说:“我跟你说啊,不是胖爷我吹牛逼,这全聚德的烤鸭,老特么好吃了,保管小哥你吃了还想吃,吃了还想吃,就像嚼了炫迈似的根本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