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对她有一点怀疑?
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要窃听什么?杀尹平灭口的信息是不是她传出去的?
她又为什么要事先把老杨那封……不知真假的遗书交给他?
陶然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接到师娘的电话,赶紧扛了一箱腊肉应邀而去。老杨家住那种旧式的六层小楼,没有电梯,腊肉是他老家的亲戚自制的,箱子糊得很不结实,一拎就要散架,他得十分吃力地托着纸箱底,才将三十多斤的东西连扛再抱地举上了六楼,敲门时手都在哆嗦。
然后他在满手异样的腊肉香肿,接到了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和真相。
傅佳慧送他出门时,把那封遗书递给他,脸上的神色非常复杂,仿佛是痛苦,眼睛里又好似闪着异样的光。
陶然记得她说:“这些事,是该有个了结了。”
而他当时在打击中尚且回不过神来,接过那封遗书,手还在没出息地度哆嗦,竟没能听出她这句话里的万千重意思。
老杨说“有些人已经变了”。
那……你也变了吗?
“我要出去,”陶然突然直眉楞眼地说,“我要出去见个人,就现在,必须去,小武,帮我个忙!”
小武看了看陶副队咸鱼干似的造型,又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你疯了吗”就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女孩的声音,拎着饭盒走进来的常宁问:“帮你什么?”
本想去接陆局的骆闻舟慢了一步,得知陆局已经回家了,他实在是一分钟也不想等,马上就想打听关于范思远的一切,于是很讨人嫌地循着地址追到了陆局家里,不料又扑了个空——
“医院?”骆闻舟跟同样莫名其妙的陆夫人大眼瞪小眼,“阿姨,陆叔没说去医院干什么?”
“没说,”陆夫人摇摇头,“一进门留魔怔了似的,外套也不脱,鞋子也不换,直接往书房里一钻,待了没有两分钟,又突然跑出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骆闻舟皱起眉,心不在焉地和陆夫人告辞。
陆局刚从调查组回来,不多陪陪担惊受怕的家里人,也不去市局主持大局,而是独自一个人往医院跑,这是什么道理?
他这是知道了什么?
骆闻舟越走越慢,一只手搭在自己车门上挂了好一会,突然,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油门“嗡”一声,咆哮着往第二医院赶去。
陆有良两手空空地走进住院楼,与来来往往拎着大包小包的探病者格格不入,来到傅佳慧门口的时候,他神色复杂地盯着门牌号看了许久,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病床上的女人行动迟缓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她削瘦、苍白,白得几乎和病号服融为一体,嘴唇上也没有血色,吊针穿入她几乎透明的手背上,手背被反复下针扎得青紫一片,是触目惊心的衰弱。
傅佳慧见了他,不说话,也不笑,依然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目光高傲又漠然,将她面前中年男人身上的权利与地位削得干干净净,只说:“来了啊?坐。”
陆有良抽出旁边的小圆凳,委委屈屈地蜷缩起腿坐下:“闺女不在?”
“不用寒暄了,你又不是来探病的。”傅佳慧不回答,直接打断他,“探病的不会连点水果都不带。”
陆有良这才回过味来,略带赧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我……”
“有什么话你就说,”傅佳慧淡淡地说,“我能听见的时间也不多了,多余的就省了吧。”
陆有良沉默了好一会,手指轻轻叩着膝盖,他用尽斟酌地开了口:“我上个月才知道你的诊断结果,当时吓了一跳,怕你家里孤儿寡母、治病期间琐事多应付不来,又不知道这么大的病得花多少钱,医保能负担多少,怕你手头紧张,心急火燎地带着钱去了你家。”
傅佳慧一抿嘴,权当是笑过了:“陆局,为了这事,我得谢谢你。”
“可是你趁我上阳台抽烟,又把钱塞回我包里了。”
“我这些年还算宽裕,用不着你的钱。”傅佳慧说,“怎么,没少吧?”
“没少,”陆有良用悲哀莫名的目光看着她,轻轻地说,“还多了。”
傅佳慧意识到什么,倏地闭了嘴,两人一坐一卧,像是两尊不甚美观的人体塑像,凝固着各自漫长时光中的憔悴苍老,然后陆局轻轻地拿出了那个小窃听器,放在傅佳慧床头。
“我知道我的包被人动过,但是我不会多心,因为一看就知道是你把钱偷偷塞回去,我不会因为这个神神叨叨地仔细翻,”陆有良的眼睛里略微带了一点血丝,说,“嫂子,老杨活着的时候跟我们说起你,总说你胆大心细,没有不敢干的,我们都笑话他是媳妇迷,现在我信了。”
傅佳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陆局好涵养。”
“我的事,无不可对人言,愿意听随便听,再说我一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又不怕别人占便宜,没什么好恼羞成怒的,”陆有良低头,紧紧地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嫂子,我就问你一件事――那天骆闻舟他们去抓卢国盛,差点事先走漏风声,是不是……是不是你?”
正准备敲门进去的骆闻舟站在病房门口,抬着一只手,定住了。
旁边突然响起轮椅的声音,骆闻舟僵着脖子偏过头,看见常宁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把轮椅,把本该卧床的陶然推了过来,骆闻舟表情空白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得知老杨出事的那天,耳朵听见了,送到中枢神经,中枢神经拒不接收处理,让他自己和自己干瞪眼。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里传出一声轻笑,傅佳慧说:“陆局,您明察秋毫,这不是都知道了吗?”
骆闻舟整个人晃了一下,一把捏住门框。
“为什么?”陆有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听见这句话却还是胸口一闷,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明白,不……是不是谁要挟你?啊?是孩子对吧——肯定是……你可以告诉我们啊,我派人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兄弟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我们他妈也没脸接茬干这行了……”
傅佳慧截口打断他:“老杨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谁害死的,我们又能算得了什么!”
陆有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怎么,我说这话你很奇怪?”傅佳慧冷笑起来,“哎哟,陆局,您不是刚被调查完么?你不知道顾钊是怎么死的、老杨又是怎么死的吗?老杨连遗书都写好了,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们救得了他吗?你们赶上了吗?”
陆有良:“老杨……老杨也……”
“我快了,”傅佳慧全然不理会他,兀自说,“我就快死了啊……老陆,我不是年底体检才查出来的病——早就有征兆了,等你走到这一步,你就知道,人也能在冥冥中看见自己的死期,所以我跟我的兄弟姐妹们说,我可能要等不下去了。”
“你的……什么兄弟姐妹?”陆有良一阵毛骨悚然。
“和我有一样命运的兄弟姐妹,”傅佳慧的声音低了下去,“遭受过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警察没法替你抓回罪犯,法律没法替你讨回公道,你大声疾呼,所有人都看着你,赔几颗眼泪,说你可怜,那时候你自以为能获得全世界的支持,可是时过境迁,发现人们可怜完就忘了你,再要去不依不饶,你就成了祥林嫂……你想要的公道,就得自己去讨,一个人讨不来,那就所有人一起联手——这不是有成效么?你们终于开始清查内鬼,重启旧案了。”
“泄密的事,我跟你说句对不起,所有的事都是因为我的身体缘故才仓促启动,有些细节准备得不圆满,我们的敌人阴险狡诈,也很危险,周家那事中我们已经打草惊蛇,魏展鸿那一次更是,当时我们一个兄弟被他们捉住了,他们从他那拿到了我们的通讯记录,幸好没有影响大局。”
陆有良从她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什么,他耳畔一时“嗡嗡”作响:“周氏……魏展鸿……卢国盛杀人案,是你们引导的、你们策划的?卢国盛杀人案中的‘向沙托夫问好’也是你们的人?你提前知道那个小男孩会死,就、就在旁边等着看?嫂子,那孩子比欣欣还小,你……你疯了吗?欣欣知道这事吗?”
傅佳慧没有回答,平静地说:“你没听说过吗?‘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注)。”
电光石火间,门口的骆闻舟想起来——肖海洋提起过,他当时是听杨欣“无意中”提起了午餐时听到的谣言,才察觉到不对。杨欣真的是无意中听到的谣言么?还是知道有人要去表演刺杀尹平的大戏,故意推动着反应迟钝的演员们就位?
杨欣是知情的,不但知情,她甚至还参与了。只是年纪还小,表演有些生硬,不能像大人那样不动声色……糊弄肖海洋却也够用了。
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读初中的时候,骆闻舟带人替她揍过纠缠她的小流氓,高中时候帮她联系过补课家教,高考前她每次模拟考试成绩,老杨都要事无巨细地念叨他一耳朵……
骆闻舟听见老陆大声问:“你们到底是谁?谁是领头人?谁是策划人?”
傅佳慧几不可闻地说:“我们是……把过去的……故事,一桩一件、一丝不差……重新搬到你们面前的人,我们是故事的朗诵人,我们……”
病房里陡然没了声音,随后传来老陆惊怒交加地声音:“嫂子!嫂子!”
骆闻舟一把推开病房的门,见那病床上面色惨白的女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点笑意,既不冰冷、又不嘲讽,几乎是安详的。
透着安息意味的安详。
这么多年,骆闻舟鲜少去她面前自讨没趣,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她,连她住院,都是跟着别人一起匆匆到医院点个卯,一时间竟然觉得她陌生得有些不认识了。
陆局抬起头大声说:“去找医生!”
骆闻舟如梦方醒,撒腿就跑。
就在他方才跑出病房,看见楼道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好像是杨欣!
骆闻舟扭头匆忙冲常宁说了一句“快去叫人”,随后撒腿追了出去。
费渡窝在骆闻舟家的沙发里,盯着白墙上一点一点往前蹭的时钟,他皱着眉思量着什么。
忽然,厨房里传来“砰”一声巨响,打断了费渡的思路。
他回头一看,正好目睹骆一锅不知丛哪摔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英姿”。
年前骆闻舟父母来过一趟,给“亲猫”骆一锅买了太多的零食,原来的地方塞不下,骆闻舟腾出了一个专门的橱柜给锅总放宠物用品,那柜橱在厨房,顶着天花板,柜门上没有抓手,人手开关当然不在话下,猫爪却有点困难了。
只要不上锁,骆一锅平时开个把房门柜门完全不算事,偷吃业务相当纯熟,再加上这几天被勒令控制体重,馋得抓心挠肝,忍不住自己动爪丰衣足食——它先从冰箱顶部纵身一跃,精准无比地撞在柜橱门上,企图一通乱抓扒拉开柜橱门,不料光滑的柜橱门没地方落爪,骆一锅把自己拍在柜上面,拍成了一张“猫片”,又张牙舞爪地滑了下去。
而它尤不死心,重复以上线路又试了一次。
费渡没有同情心地在旁边观看了骆一锅的惨败,目光落在垃圾桶里没来得及清理出去的空罐头盒上,心里忽然一动——对了,那天他确实给骆一锅拿了罐头,后来被别的事情耽搁,就忘在了一边,没想到在梦里想起来了。
他打开手机,翻开了一个记事本,看着自己那天早晨烧得迷迷糊糊时留下的记录——猫罐头、骆闻舟生气、陶然受伤、窒息、密码来源、女人的尖叫……
150.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一)
费渡踱步到客厅一角,那里支着一块十分文艺的小白板,这玩意还是他买回来的,不料自己没用过几次,反而成全了一个姓骆的唐僧——骆闻舟以前是纯啰嗦,现在则是在嘚啵之余,还要把他嘚啵过的鸡毛蒜皮条分缕析地归纳总结,高挂在白板之上,对费渡的眼和耳实现全方位的耳提面命,十分丧心病狂。
费渡犹豫了一下,念在某个人吭吭哧哧写了半天的份上,没舍得擦,他把白板翻过去,取出马克笔,画了一个坐标系,横轴代表时间,纵轴代表压力源。
相比方才发生的事,久远一些的记忆可塑性更强,被大脑适当增减修改的可能性更大。
而相比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压力源对本人的影响越大、造成的不适感越强,体现在深层意识的梦境里,被歪曲的可能性也越大。
没开猫罐头这件事,对于那天晚上的费渡来说,是刚发生过的小事,很浅的表层记忆,他觉得自己与其说是梦见,倒不如说是半梦半醒状态中想起了这码事。他在坐标系中的原点处画了一道斜杠。
接下来是“骆闻舟生气,怎么也哄不好”的情景。
骆闻舟那天晚上确实有一点焦躁,费渡感觉得出来,但没有到生气的地步,只是最后,费渡确实没弄清自己有没有哄好对方,也许是因为这个,他在梦里多少有些记挂,而他的梦不知道为什么要小题大做,放大这一点轻微的记挂。
费渡有点疑惑,感觉自己最近是操心得少了,多大点屁事都能占一席之地。他歪着头斟酌片刻,沿着“压力源深度”的坐标轴,往下少许挪了一点,画上了第二道杠。
那么再之后,是“陶然受伤”和“窒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混在同一个场景里。
费渡写到这里,放下马克笔,皱紧眉,在白板前略微踱了几步,有些分析不下去了。
人的意识与记忆里藏着非常复杂的投射和非常微妙的扭曲,表层的逻辑和深层的逻辑用的好像不是一种语言,即使费渡自觉对自己已经非常坦诚,还是很难客观地解读那天一系列让他如鲠在喉的梦。
按照常理,一个能把人猝然唤醒的梦,一定是触碰到了这个人心里压抑得很深的焦虑和恐惧。
但费渡扪心自问,认为自己并没有焦虑,更谈不上恐惧,“恐惧”于他,就像是电视电影里的明星——知道这个人,隔着屏幕天天能看见,但现实中究竟长什么样、脾气秉性如何……这些就无缘得知了。
他没感觉自己听完陶然送医院抢救的消息后有什么不冷静,车祸已经发生,能做出补救的只可能是医生,没他什么事,费渡记得自己只是一路在思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而已。
难道“陶然受伤”这件事,对他来说曾经是一个巨大的压力源,深到足以触动另一件潜藏在他记忆里、更深、更激烈的东西么?
在他梦里,被车撞伤的陶然出现了一张窒息的脸,那么按照这个思路推测,“窒息的脸”也应该是他记忆里的东西……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骆一锅尝试了几次,也打不开那个遭瘟的橱柜,只好竖着大尾巴跑来朝费渡撒娇,它谄媚地用圆滚滚的脑袋蹭着费渡的裤腿,还抬起前爪的肉垫拍费渡的小腿。
费渡一弯腰,拎着骆一锅的前爪把它抱到眼前,骆一锅讨饭的时候总是十分温驯,尾巴在底下一甩一甩的,试图用自己布满横肉的脸拗出个“天真无邪”的娇俏表情,喉咙中发出细细的哀叫。
费渡盯着猫脸端详了一会,总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把那些小动物窒息挣扎的脸和人的面孔重叠在一起,五官结构差太远了。
骆闻舟以为有戏,忙冲他一波三折地“喵”了一声。
“不行,”费渡冷酷无情地把骆一锅放回地面,宣布,“我抱不动的动物有骆闻舟一只就够了。”
骆一锅:“……”
两条腿走路的都不是好东西!
费渡想了想,把白板上的字迹擦干净,给骆闻舟发了条“我回家拿点东西”的信息,就披上外衣出门了。
他决定回旧宅那间地下室看看,他在那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童年时光,承受过无数次电击和药物矫正,甚至目睹过他母亲的死亡,费渡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他的记忆会在偷偷潜入地下室的这件事上出现偏差。
骆闻舟没顾上看手机,他正追着一闪而过的杨欣冲了出去。
才刚跑到楼梯口,骆闻舟就迎面遇上一大帮病人家属,想必是一大家子倾巢出动,中间还有几个上了年纪拄着拐杖来的,严严实实地拥堵了楼梯口,刚好隔开了他和杨欣。
骆闻舟看着那几个哆哆嗦嗦的老头老太,万万不想动手给自己推搡出一群需要养老送终的爷爷奶奶,可是杨欣已经在他迟疑的片刻里不见了踪影,情急之下,骆闻舟掉头推开楼道的窗户,在一个路过的护工的惊叫声里,他直接踩着窗台从三楼爬了出去,拿二楼略微突出的窗台做了个缓冲,接着一跃而下,跳到了楼下的人造草坪上,就地打了个滚,在围观群众们纷纷举起手机之前,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