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们打听的是‘小花袄’啊,”那儿子颇为意外地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大名叫什么——有个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是不是?”
“对,”肖海洋说,“叫杨波!”
“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男人说,“我们小时候都不叫大名——‘小花袄’那会还挺有名的,外地人,早年咱们这不发达,还有买卖人口的,她就是买来的,刚开始给一个瘸子当媳妇,刚嫁过来没几天,瘸子就死了,成了寡妇,他们家觉得钱不能白花,就让老人做主,又把她嫁给了瘸子的一个堂兄弟。我记得她后来嫁的那人是最早一批开车拉货的,不爱说话,就知道闷头干活赚钱,家里挺宽裕,‘小花袄’常年打扮得鲜亮,村里很多人都爱背后说她闲话,还给她起了这么个外号——后来她第二个男人也死了,拆迁闹得,事儿还挺大,那会都说她克夫,后来也不知道带着儿子搬哪去了。”
肖海洋忙问:“知道她是从哪被拐来的吗?”
“不是拐的,”男人说,“就是买来的,我小时候听老人说,是人贩子有门路,从城里找来的孤儿,没根没底,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少一个也没人找,但是人肯定干净……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前的陋习,现在肯定早没有了,您可别误会。”
“知道是哪来的孤儿吗?”
“那我怎么知道?”男人笑了起来,“都是听说,不过我记得‘小花袄’当年普通话说得很好,跟本地人都不一样,有谣言说她是燕城那边长大的。”
孤儿、买卖人口、被贩卖到国外的少女苏慧……还有,为什么接头人选杨波的母亲卓迎春这么个普通女人?
一瞬间好像有一条线索连了起来!
161.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二)
“恒安福利院原址就在在燕城市郊,不过年代太久远,那边早就改成滑雪场了,”临时落脚的度假别墅里,周怀瑾把从他家老菲佣那里拿到的东西展示给众人看,“这个人——这个女孩叫苏慧,费总跟我说过,这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她就曾经是恒安福利院收养的女孩之一。”
在座的一圈都沉默,因为除了周怀瑾,没有人不知道“苏慧”,不用他特意强调。
苏慧出卖亲生女儿换钱,继而犯罪又升级,利用自己的女儿拐卖其他女孩,拐、卖、杀一个全套,还把这一套传了三代人。
老照片上的少女天生眉清目秀,稍作打扮,能够得上一段赏心悦目的人间风景,谁能看出她手上的血债累累呢?甚至直到她死后十几年,罪行才大白于天下。
令人如鲠在喉的是,在这起横亘二十多年、耸人听闻的犯罪里,三个罪魁祸首的结局都不能尽如人意——苏落盏未满十四周岁,免于刑事处罚,而苏筱岚和苏慧都已经寿终正寝,躺在女孩们的尸体上醉生梦死,最后,除了虚无缥缈的丁点声名,终身没有为此付出过任何代价。
“民办福利院的收支平衡一直是个问题,一般最后就是两条路,要么想办法‘民转公’,要么找到固定的长期捐助,早年间有一些海外华侨华人投建捐助的福利院,恒安就是其中一家,后来大概是因为捐助人意外身亡,这家福利院无以为继,也就不了了之。”周怀瑾顿了顿,“它的捐助人就是周雅厚——方才我就在想,杨波的母亲和苏慧都是孤儿,又都来自燕城,那个年代城市又没有扩建,燕城能有多少人口,能有几家福利院?她们有没有可能来自同一家福利院?”
“长得漂亮的被高价卖到国外,挑剩下的,就和人贩子接头,流入人口买卖市场。”骆闻舟想了想,略微一点头,“这个想法有一定道理,但也有个小问题——照他们这个‘养孩子卖孩子’的做法,恒安福利院不但有收入来源,还应该很有赚头才对。就算没有周雅厚这个捐助人,应该也不至于倒闭吧?”
肖海洋说:“那也可能是东窗事发,被查封了?”
“福利院因为贩卖人口被查封,这种事就算没能轰动一时,肯定也会留下记录。”骆闻舟摇摇头,“不会消失得这么无影无踪。”
众人一时间也是累,也是没什么思路,全都安静下来,好一会没人吭声。
这时,周怀瑾忽然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我想……我打算马上回周家老宅一趟。”
见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周怀瑾又说:“我顺着我母亲的指引,随便找了个度假的借口离开周氏总部,找到那个老菲佣以后,从她嘴里听到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之后我就直接回国找费总了,没来得及、也没想到要去仔细调查周雅厚——如果所有的事真的和他当年捐助的福利院脱不开关系,我觉得,只要是人做过的事,就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一定有线索。”
“要真是这样,那我现在倒是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穷凶极恶地追杀你了,”骆闻舟缓缓地说,“周先生,你一个人出国恐怕不安全,要不等两天,我想办法找人……”
“我可以陪同,”陆嘉在旁边插话说,“我可以多带几个兄弟,陪着周总一起去,放心吧,花钱请的私人保镖团也不会比我们更稳妥。”
“出国又不是随便飞一趟海南岛,”骆闻舟皱了皱眉,“你们现在临时办签证恐怕不太方便。”
“签证办好了,都是现成的,”陆嘉一笑就见牙不见眼,看着格外招财,“费总之前说,今年的员工福利就是让我们集体出国玩一圈,本来还以为白办了,现在看倒是正好。”
骆闻舟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陆嘉:“去年秋天,他刚出院那会儿张罗的。”
周怀瑾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费渡曾经约他在医院见面,给他细数了郑凯风谋杀周峻茂一案中的可疑细节,还提示他回去查看他母亲的遗言,自己走后没多久,费渡又立刻着手让陆嘉他们准备出国……世界上那么多国家、那么多景点,为什么他偏偏把“度假”目的地安排在那里?
他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布置了吗?
周怀瑾都听得出来,一个比一个敏感的刑警们当然更明白,陆嘉十分泰然地接受着众人的注目礼,并不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这就去订行程。”
“明天一早分头行动,”骆闻舟第一个收回目光,“你们去查周家老宅,我们这边去找找有没有恒安福利院的蛛丝马迹,随时保持联系,千万注意安全——现在什么都别想,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
众人习惯于听他发号施令,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各自回房,打算借着难得一住的六星,把头天晚上睡猫窝的委屈补回来,肖海洋的脚步却是一顿,看向光动嘴没动地方的骆闻舟:“骆队,你还不睡?”
“小武那边还没消息,我有点不放心,再等一等。”骆闻舟摆摆手,“你先去。”
肖海洋“哦”了一声,被他糊弄走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骆闻舟一个人,他站在落地窗边,一抬头正看见悬在中天之上的猎户座。并列的三颗大星星勾勒出光芒璀璨的“猎户腰带”,缓缓地横陈在如洗的夜空之中。
骆闻舟原本拿出了烟盒,捏在手里看了看,不知想起什么,又给塞回到兜里,他推开窗户,借着冬夜的寒风醒神。方才的只言片语,让骆闻舟难以抑制地想念费渡,虽然分开的时间还不如出趟短差长,他却有点一辈子都没见过费渡了的错觉。
费渡刚出院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俩关系很微妙,费渡满口甜言蜜语,没一句实话,他一方面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一方面又恨不能马上把人抓在手里。
骆闻舟记得费渡那时精神很差,好像随时随地都能靠在哪睡过去,连骆一锅都不怎么搭理,偶尔能看见他坐在阳台上发呆,一不吭声,就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时他心里都在想什么?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突兀地出声:“费总说,所有的事都应该有个源头,那些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人,往往也有匪夷所思的过去,追溯到那个源头,有些事能简单很多。”
骆闻舟一回头,看见陆嘉吊着胳膊溜达过来,胳膊上的枪伤对他来说就好像擦破点油皮,毫无影响,陆嘉随手从付费的小冰箱里发出了一大盒坚果,开了盖递给骆闻舟:“你吃不吃?”
“……不吃,”骆闻舟看了看陆嘉手背上的小坑,“把八块腹肌吃没了,以后我拿什么施展美男计?”
陆嘉被骆闻舟人模狗样下的厚颜无耻吓得一哆嗦,连忙又开了一瓶可乐,给自己压惊。
“你在想什么?”陆嘉问,“想费总为什么能事先做这么多安排吗?”
“周峻茂和郑凯风为了谋夺周家家产,联手杀了周雅厚,十几年后,他们公司还没在国内扎稳脚跟,先找人撞死了绊脚石,一个是谋财害命,一个是买/凶/杀人,虽然看起来手法不太一样,但其实两起案子有相似之处——都是协作犯罪,都需要合谋共犯之间有某种程度的信任,都是伪装成意外的谋杀,”骆闻舟低声说,“周峻茂和郑凯风两个人会像‘狗拉三摊屎’一样,每次都换人合作,把自己的把柄丢得满世界都是么?所以两起案子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这是合理推测,他事先做了安排也不奇怪,只是比别人想到得稍微早些而已。”
陆嘉穿75 着短袖,就着窗外的寒风嘬冰可乐,寒暑不侵似的,他静静地看了骆闻舟一眼,没吭声。
骆闻舟顿了顿:“怎么,你怕我会觉得他心机太深,未卜先知得太可疑吗?”
陆嘉不置可否地一耸肩:“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我们这种……揣着秘密和创伤,跟别人隔着一层什么的人。”
“兄弟,”骆闻舟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老替有主的人这么操心,出去是很容易挨揍的。”
陆嘉“哈哈”一笑:“费总救过我的命,为了他,挨顿揍算什么?”
骆闻舟:“费渡对你们很好。”
陆嘉:“对你不好吗?”
“一般吧,就会嘴上哄人,在家从来不主动干活,支一支动一动、拨一拨才转一转,没事还老气我,”骆闻舟先是面无表情地矜持说,“很欠教育。”
陆嘉无言以对,一脸“狗男男天天显摆”的唾弃表情。
骆闻舟又绷不住笑了:“你刚说的‘创伤’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从来没提过,”陆嘉犹豫了一下,说,“就是一种感觉,那种不信任外人、朝不保夕的感觉。有时候你觉得离他很近,触手可及似的,他一抬眼看过来,忽然就又远了。”
骆闻舟一顿。
费渡一度模糊的记忆,停不下来的咳嗽,奇怪的应激反应,地下室前紧绷的身体……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可是那天费渡到底也什么都没说,又给他混过去了。
那一段曾经被他遗忘的记忆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么长时间的软磨硬泡,骆闻舟觉得自己每天都忙着把费渡罩在身上的画皮往下撕,撕完一张又一张,跟俄罗斯套娃似的,直到这时,他终于觉得自己距离最后的核心只差薄如蝉翼的那么一层了——
这时,骆闻舟电话响了,他低头一看来电显示是“小武”,赶紧清扫了万千思绪,接起来。
“老大,”小武在那边压低声音说,“我们找到他们当做据点的仓库了,这些人警惕性很高,杨欣又认识我们,一直不敢靠太近,兄弟们都在这埋伏一天了,正好现在外面人少,准备马上实施逮捕。”
“嗯,”骆闻舟点点头,“小心。”
“除了杨欣,”还有一个人,小武用头颈夹着电话,手里举着望远镜,对骆闻舟说,“好像是你们说的那个朱凤,就是男人被精神病捅死的那个女的,傍晚七点左右,跟另一拨人来的。”
骆闻舟深深地皱起眉,想起费渡临走时匆忙对他说过的话——
画册计划归纳整理犯罪心理特征,没有必要把无行为能力人冲动杀人也列入研究计划中,范思远又说过,他只做过六起案子……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这起精神病杀人案,根本不是范思远当年列入画册计划的案件之一?而是某个人偷偷把它混进来的,之后以模仿犯的手法,模仿范思远的“私刑处决”,杀了那个精神病凶手。
这样一来,范思远失踪后,这起案件自然而然会被栽在他头上,不会引人注意!
可是这里面有些问题:首先,必须确保范思远死亡或者失踪,否则一旦他被逮捕,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很快就能审出来,到时候非但不能达到“掩人耳目”的效果,反而会吸引别人的注意——这倒是容易解释,范思远杀人后潜逃,虽然没有正式发布通缉令,也是潜在的通缉犯之一,通缉犯是“那些人”的收藏品,范思远这样坏出了专业的人物更应该是“收藏品”中的极品,够得上放进玻璃罩子里的级别,所以应该是很快就被保护起来了,那个内鬼知道他绝不会落在警察手里。
但是,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杀一个精神病人?
“收到,”骆闻舟对小武说,“朱凤是重要证人,一定抓活的回来。”
小武挂上电话,冲旁边的同事打了个手势,借着夜色掩映,狙击手迅速到位,特警训练有素地从三面逼近仓库,刑警们分头把外围和附近的无关人士疏散,一触即发。
突然,仓库里走出了一个男人,大约是守夜巡逻的,太敏锐了,一步刚迈出来,立刻嗅出了空气中味道不对,不远处的一个特警反应极快,一颗麻醉子弹“咻”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那人,男人立刻往后倒去,倒下去的一瞬间,他伸长的胳膊拨动了什么,尖锐的警报器声顿时“叽嘹”乱叫起来,仓库里的灯全亮了!
“直接冲进去!堵住后门!”
“快快快!”
幢幢的人影飞快地掠过,紧接着,让人心头发紧的槍声响起了!
小武头皮一炸——骆闻舟事先嘱咐过,这里面有重要证人,杨欣又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尽可能不要伤害他们,警方不会先开槍,那么……
如果说杨欣之前只是知情不报、只是跑,甚至她出于某种目的,故意让肖海洋发现医院的杀手等等,这都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如果她事后配合、又是烈士家属,甚至可以免于处罚,可是现在公然拒捕、非法持槍,还跟警方对峙,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小武狠狠地一咬牙,套上防弹衣就冲了出去。
仓库里的人虽然有武器,但真动起手来,属于乌合之众水平——尤其他们还把车停在了一起,代步工具被控制住,外围特警们打出了灯火通明的包围圈,警笛四下乱响,完全是被堵在了仓库里。
狙击手一槍一个,放倒了守在门口的两个人,子弹全打在大腿上,连位置都基本一样,那两人来不及反应,就被破窗而入的警察控制住了,小武带人冲了进去,在仓库外围逮住了三四个人,随后,他看见一个白色羽绒服一闪,往仓库后面的小楼方向去了,小武转身就追。
零星的槍声在夜色中分外刺耳,凛冽的空气中飘来硝烟的味道,涌进肺里,火辣辣的呛人,
小武咆哮起来:“杨欣!你给我出来!”
随着他闯进那小楼里,远处一颗子弹也跟着打进来,“哗啦”一声脆响,原本躲在玻璃窗后面的人影飞快地闪开,小武肝胆俱裂地冲着对讲机喊:“他妈的谁打的?说了別开槍!”
他一边骂,一边追了出去,想起刚上班的时候第一次去老杨家,快要高考的女孩做不出题目,赌气不肯吃饭,一圈号称“大学毕业”的大人们被老杨逼着给小师妹辅导,结果发现这群废物点心早把“元素周期表”还给了中学老师,几个人互相嘲讽了一顿饭……
方才躲在窗户后面的似乎不是杨欣,也是女的,有点瘦小,似乎上了些年纪,小武越追越近,认出这好像是朱凤。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了上去,朱凤后背的衣服被他扯住,回手把什么东西向他砸过来,小武敏捷地避开,用力一掰那女人手腕,朱凤“啊”一声,手里的凶器落了地。
小武气喘吁吁地铐住她:“杨欣在哪?你们还有……”
身后突然一声槍响。
小武整个人僵住了。
那一瞬间,他没觉出疼,只是感觉整个人被用力推了一把,脑子里“嗡”一声。
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脖子,穿白羽绒服的女孩双手颤抖,自己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