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伟以为何忠义是不知怎么正好看见他卖手机,为了讨回自己的东西被人打死的?”郎乔大眼珠一转,飞快地反应过来,“后来因为老百姓打架,我们得到了意外的证词,王洪亮为了掩盖事实,用那手机栽赃了他?所以说到底何忠义到底是谁杀的?”
陶然没顾上说话,手机突然响了,来自法医科的座机。他连忙接起来:“喂,怎么样了?”
那边说了什么,郎乔没听清,就见陶然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然后挂断电话问她:“费渡走了吗?”
23|于连 二十二
骆闻舟正好推门进来,一边走一边低头思量着什么,及至听见陶然这一句,他才诧异地一抬头:“又怎么了?”
陶然没顾上和“中国队长骆”掰扯他个人英雄主义癌的问题,皱眉说:“刘律师送来的那条领带上有张东来的指纹,初步判断和死者脖子上的勒痕相符,上面沾有少量血迹——何忠义被勒死的时候,脖子被磨破了点皮。加班加点的话,DNA结果最早明天就能出来,法医那边的人说,这条领带就是凶器的可能性很大。”
骆闻舟一言不发地听完,抬头看了一眼表,已经接近零点了。
“去追,”他说,“我估计费渡没走,走也是刚走,追得上。”
费渡果然没走。
他做完笔录以后,又去陪着何母坐了一会。
也许是一直有人陪,也许是看见深夜里灯火通明的市局,何母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她情绪也平稳了不少,甚至能跟费渡主动聊几句:“你没来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下午的那个……叫什么?”
她指的是刘律师,但一时想不起他是干什么的了,支吾片刻,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干脆掠过,问:“他们是找到新证据了吗?”
何母坐着舒服的椅子,费总就未必舒服了,他两条腿就没地方放,这少爷又不肯没形象地蜷起来,只好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端正地摆在一边,没多久就开始发麻,他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可能是吧——等抓到了凶手,您有什么打算,回家吗?”
何母眼皮一垂,却没有回答,只是瞥了一眼他敲腿的手,说:“你不是警察吧?太晚了,快回家吧。”
除了腿麻,费渡倒没觉出疲惫来,对于年轻的浪荡子们来说,这会才刚刚是夜生活的开始,正是他最精神的时候。
可惜今天没有美人,相伴左右的只有个干瘪瘦小的中年妇女。不过费渡对待中年妇女和大美人们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他从万花丛中过,倒是多少修炼出了一点不为色相所惑的境界。
“没关系,我陪您一会,”费渡对她说,“我妈没的早,她在世的时候也一直要吃药治疗,没法出去工作,我爸工作忙,常年不在家,我当时在读书,学校离家远,跟保姆一起住在学校附近,一个礼拜才回去看她一次。”
何母有些腼腆地打量着费渡:“这么好看的小伙子,你妈肯定喜欢得不行,每天都盼着你回家——当妈的,要是自己没什么别的本事,每天能盼一盼的,就剩下你们这些娃了。”
费渡听完,面不改色地冲她一笑:“嗯。”
他一抬头,就看见骆闻舟和陶然一人沉着一张加班脸走了过来,陶然隔着几步远冲他招招手。
费渡就慢悠悠地走过去,冲陶然笑出了八颗牙:“哥,相亲怎么样?”
费渡分寸感十足,说改,他就连称呼再肢体语言全改了,说不添乱就不添乱,摇身一变,他成了个亲近又不过分的兄弟。
“别提了。”陶然一言难尽地摆摆手,看了眼巴巴的何母一眼,示意费渡跟他们到一边去,“过来一下,有几个事跟你确认。”
“怎么了?”费渡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说,“你终于发觉当警察没前途了吗?我早就说了,我司楼下食堂卖油条的都比你们队长工资高。”
骆队长一声没吭也能被他见缝插针地恶损一句,冤得整个人都饿了,没好气地叫过个值班员,给人塞了一把零钱:“去那个二十四小时店买点油条回来。”
何母探着头,一直目送着费渡他们走远,她坐在角落里,眼泪已经干了,在眼球上结成了一层透明的膜,倒映着冷冷的城市和冷冷的夜色。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那是个早被众多智能机淘汰出市场的玩意,只有接打电话功能。
她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慌里慌张地接起来:“喂?”
电话那边传来“沙沙”的杂音,随后,一个怪异的声音传来:“你看见那个律师了吗?他本来是收钱帮那些少爷们说话的,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才半夜来举报,现在警察已经明确知道了谁是凶手。他们现在肯定很忙吧?证据确凿,可是不好掩盖——现在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何母干裂的嘴唇颤了颤,几不可闻地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帮你的人,”那个古怪的声音说,“外面的事太复杂,你根本就不懂。他们对你好,是怕你出去乱说,因为凶手是有来头的,他们不敢抓。”
何母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睛。
那古怪的声音问:“你做好准备了吗?”
这时,陶然直接把费渡领进了自己办公室,掏出几张相片,单刀直入地指着上面那条银灰色的条纹领带:“这种领带你见过吗?”
费渡扫了一眼:“烂大街款,人手一条。”
陶然:“张东来有吗?”
费渡一愣,脸上闹着玩的笑意倏地散了大半:“什么意思?”
骆闻舟冷眼旁观,发现这小子真是敏锐,就是可惜,不往正经地方使:“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费渡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会:“这个牌子他确实有一条,没记错的话是张婷送的,因为这风格一看就不像张东来的品味,他一般也就是在他爸公司里混日子的时候戴一戴,有一次被别人看见,还给嘲笑了很久,不过老张这人虽然不靠谱,还挺疼张婷的,天天抱怨也一直没舍得扔——这条领带有什么问题?”
“这条领带是从张东来车里的座椅缝隙中发现的,有他的指纹,疑似凶器,”陶然压低声音说,“现在你帮我们几件事——五月二十号晚上在承光公馆,这条领带有没有在张东来身上?”
“没有,”费渡说,“监控录像里应该拍到了。”
陶然又问:“二十号那天是工作日,他有没有可能是白天戴过,晚上摘下来放在车里或是兜里?”
“那就不知道了,”费渡轻轻一皱眉,随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问,“领带上只有张东来一个人的指纹吗?”
陶然神色微闪,费渡已经察言观色地知道了答案。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好似长在眼角眉梢的笑意一同凝固起来,继而缓缓地开口说:“张东来不可能是凶手,如果领带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说明凶手拿到这条领带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要栽赃嫁祸,不管是偷的还是捡的。”
他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陶然却莫名感觉到了他隐晦的火气。
从陶然给他打电话、询问张东来的不在场证明开始,费渡一直表现出了局外人的漠不关心,即便后来陪张婷两次来市局,也只是纯粹的陪、纯粹的走过场,是一副彻头彻尾的“酒肉朋友”样。
他并没有急扯白脸地替张东来分辨过,甚至没有主动问过他们到底查的怎么样了、张东来的嫌疑有没有彻底洗清。
“我没想到你会为了张东来生气,我以为……” 陶然颇有些意外,斟酌了一下措辞,“你跟他没好到那份上?我看你先前好像都不大上心。”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人未免把事情做得太绝,”费渡偏过头来冲他一笑,看似温和又平静,然后说漏了嘴,“给我一杯咖啡味的香油提提神。”
陶然:“……”
“没生气”的费总面色坦然,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及至费渡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地把一杯速溶咖啡干了,他才缓缓呵出一口气来:“你们释放张东来的时候说证据不足,其实那时候已经有他没有嫌疑的证据了,是吗?”
陶然一愣。
旁边骆闻舟却点了点头:“对——你送来的那几个烟头上的DNA确实是何忠义的,我们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发现他坐公交车离开了承光公馆,去了别的地方,并在那里遇害,当时张东来还在承光公馆里寻欢作乐,他的不在场证明比较硬。释放他的时候没有说明这一点,因为我有预感,这个凶手一定在密切关注着这件案子,我们模棱两可地放了张东来,他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动作,果然,他给我们送来了这条领带。”
“密切关注案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凶器塞进张东来的车里而不被怀疑,凶手应该是我们这些来接张东来出‘小黑屋’的人中的一个,除了张婷和刘律师,那天晚上我们又恰好都在承光公馆,”费渡伸长腿,半靠半坐在陶然办公桌上,“其中最关注案情、牵涉最多的应该是我,我嫌疑大吗?”
“不大,”骆闻舟想也不想地回答说,“你刚才还在西区那堆小胡同里找不着北,抛尸在那的难度对你来说有点高。”
费渡:“……”
骆闻舟说:“行了吧费总,知道你‘财德兼备’,吃得起油条,锦旗正做着呢,快别闹脾气了,说人话。”
陶然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有点惊悚,完全不知道自己缺勤的一顿饭功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费渡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可能在心里默默地把骆闻舟挠成了八瓣,这才勉强保持住了风度,正色说:“除了我以外,最清楚案情调查情况的应该就是张东来的律师,整个领带事件有可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不过他以前没有接触过张东来,很难在杀人前拿到老张的领带做凶器——刘律师直接向张婷汇报,张婷更符合以上条件,而且和死者何忠义有过密切接触,你们需要去调查一下案发当晚张婷的不在场证明。”
他顿了一下:“还有第四个人,张婷的男朋友赵浩昌,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法律顾问,专攻并购方向,刘律师是他推荐张婷找的,今天是他陪着张婷来的,案发当晚,他在承光公馆,并且在饭局之后离开——”
骆闻舟:“你确定他是在饭局之后离开的。”
费渡暧昧地扯了一下嘴角:“不然呢,你会当着未来大舅子的面参加‘午夜场’活动吗?”
骆闻舟:“……”
小崽子!
费渡:“能不能告诉我何忠义从承光公馆离开后,大概去了什么地方?”
陶然和骆闻舟对视一眼,见骆闻舟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才说:“他在文昌路口附近下了公交,之后我们就没再找到他的踪迹。”
费渡从兜里摸出一个皮质的名片夹,翻了翻,翻出了一张名片——
荣顺律师(燕城)事务所。
赵浩昌(二级合伙人)。
地址:燕城市安平区文昌路103号金隆中心三层。
陶然猛地站起来:“就是他!”
骆闻舟却轻轻地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预感此事未必会像想象中那么顺利。
“不忙,”他说,“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何忠义在文昌路口下了车和一个在文昌路工作的律师就是凶手之间没有逻辑关系——还有没有其他的?”
“何忠义刚到燕城的时候,有个神秘人物给了他十万块钱,”费渡说,“如果那个人就是赵浩昌,说明他们以前或许有某种联系,对于一个头一次离家打工的人来说,赵浩昌有可能去过他的家乡,拿他的照片给何忠义的妈妈看看。”
骆闻舟拿起手机拨给了郎乔:“大眼,何忠义他妈还在等结果吗?要是还没休息,你把她请到办公室来一趟。”
郎乔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十五分钟过后,骆闻舟把所有的线索重新理了一遍,郎乔还没把人带来,他一抬头,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这时,郎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老大,何忠义他妈不在局里,不知道跑哪去了!”
24|于连 二十三
“奇怪了,几个厕所我都找过了,谁也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走……哎,老大,怎么了?”
“调监控,去找,”骆闻舟的思绪还没有理清,一股出于直觉的凉意却已经顺着他的后脊梁骨爬了起来,“快点!”
郎乔愣了一下,扭头就跑。
监控很快调出来了,里面能很清楚地看见,费渡站起来走后没多久,何母就接了个电话。那电话不知说了些什么,三言两语把她说成了一块人石,电话持续时间大概两分钟左右,然后何母发了一会呆,又站起来原地逡巡片刻,接连往费渡离开的方向张望了好几眼,没等到人。
她有一点失望地低了头,继而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市局。
监控一直拍到市局门口,何母的脚步丝毫不迟疑,她飞快地穿过了马路,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拐了弯,失去了踪迹。
不用骆闻舟吩咐,郎乔已经先行带人顺着何母拐弯的路口追了出去,分头去找。
“我刚刚去问了肖海洋,”陶然快步走过来说,“分局从火车站接到人之后,立刻就按着王洪亮的指示,直接送到咱们这来了,来了就没走过,对燕城不可能很熟悉,可是门口的监控显示,她出了大门之后连往左右看看的动作都没有,直接过马路拐弯,我觉得那边肯定有人在等她。”
骆闻舟:“把附近路口的监控都调出来,这段时间经过的车辆和行人挨个排查。”
“够呛,这几天单双号限行,”陶然叹了口气,“限号的社会车辆只有零点到三点才能走,好多人因为各种原因迫不得已开夜车,路上不像往常那么消停,恐怕要排查好久,没事就算了,万一……”
骆闻舟一言不发地转了好几圈,忽然,他的脚步一顿,记忆终于追上了腿——骆闻舟终于想起了他方才心里那股浓烈的不安来自哪里。
“……让他相信你和那些人是沆瀣一气的。”
“他很容易就会充满绝望,认为这个世界没有所谓‘公道’。”
“这就妥了,实现了对一个人精神和生理上的双重控制。”
打何母电话的人,怎么才能说服一个怯懦胆小的女人深更半夜走出市局?
她觉得那个人比市局的刑警更值得信任吗?
还是……她完全不信任警方?
她也认为这个世界并没有所谓“公道”,才失望离去,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她想要的“公道”吗?
他蓦地扭过头去看费渡。
费渡低着头,长发垂下来挡着脸,黑色的衬衫把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映衬得异常苍白,像个从没有见过光的吸血鬼,有一瞬间,骆闻舟想:“他为什么那么了解那些人?”
当他不和那些四六不着的富二代们搅在一起的时候,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费渡忽然开了口,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我居然没听出来。”
骆闻舟:“什么?”
“我问她‘抓住凶手以后有什么打算’,她没回答,只是让我早点回家——”
她还说:“当妈的,要是自己没什么别的本事,每天能盼一盼的,就剩下你们这些娃了。”
那个女人,几乎没有劳动能力,是个病骨支离的废物,平生是不是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以盼一盼?
现在儿子没了,她余生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
费渡自嘲似的顺着自己的眉骨从两边往中间轻轻一捻,偏头间,嘴角飞快地往上一扯,是个半酸不苦的假笑,他几不可闻地又自言自语了一遍:“我居然……我居然连她这是什么意思都没听出来。”
陶然敏锐地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忙问:“你没事吧?”
费渡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反问:“没事啊,怎么这么问?”
陶然说:“发生一起案子的时候,我们的视线一般集中在死者和嫌疑人身上,确实经常会忽略受害人家属,尤其忙起来,这都是人之常情,现在关键是要找到她人在哪。”
费渡镇定地一点头:“嗯,对的。”
“她是不是还觉得人是张东来杀的,我们徇私局长的侄子才把人放了?”陶然问,“那她会不会去找张东来?需要给张家打电话吗?”
“打电话提醒张东来注意一下,但我觉得应该不会,”骆闻舟一手按着太阳穴,按着按着,不知怎么碰到了额角的淤青,他抽了口凉气,“她去找张东来能有什么用?杀张东来偿命吗?就张东来那个块头,站着让她捅,她都不一定有力气捅进去,最大的可能性人家报警,再把她重新再送回咱们这。这是无用功,你从凶手的角度想想,他半夜三更不睡觉,不可能就为了带着何忠义他妈逛一圈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