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舟没接话,十分淡定地追问:“没错,绑匪这个动作确实有点多此一举,所以呢?”
“所以我认为这个绑匪根本不想伤害周怀瑾,只是想用这个人质交换某种东西,并不想变成四处通缉的杀人犯,而且从他对人质的这个宝贝态度来看,对方很可能就只有周怀瑾这一个筹码,就算你们删了这个视频,也许他也未必会拿人质怎么样,不如大家掀开底牌试试。”
“哦,‘也许’,”骆闻舟看着他,轻轻地说,“到时候我打报告,就跟大家说,‘据我判断,绑匪也——许——不打算伤害受害人,所以我决定删除视频试试,看周怀瑾到底死不死’,费总,你是这个意思吗?”
费渡没来得及回话,骆闻舟就抬手按住了他的后颈,俯下/身贴在费渡耳边说:“这位同学,我们干的这份工作,不是靠脑筋急转弯混日子的,做什么事需要‘有理有据合法合规’,这八个字你哪个不懂,可以随时向师兄提问——我是让你从视频里提炼信息,试着推断绑匪位置,没让你跟犯罪分子在线猜牌斗地主!”
没骨头的费渡猝不及防,被他一下按了下去,险些磕了下巴。
骆闻舟居高临下地抽回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误会了,我不打算亲你,刚才那个眼神只是有点想揍你,下次看见记得躲远一点。”
费渡还没来得及对他的野蛮行径表达抗议,就听见旁边一片喧哗。
“老大,有一段新视频!”
骆闻舟短暂地放过费渡,接过耳机,整个周家别墅中,包括没洗脱嫌疑的几个人在内,全都屏息凝神地等着来自绑匪的消息。
视频里的周怀瑾已经清醒过来了,却远比方才狼狈得多,喷过定型的头发已经乱作一团,好似挣扎过又被镇压,他脸上身上多了几道淤青,一脸惊怒交加,绳子绑得更紧了,脖子上破口的血迹沾湿了衬衫,胸口不住地起伏。
画面外有个用变声器扭曲过的声音说:“念。”
周怀瑾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后脖子上青筋暴跳:“你们……”
他刚说出这两个字,就连人带椅子被踹倒在地,接着,拿着镜头的人忙着殴打受害人,镜头一阵乱晃,只能听见拳脚打在人体上和闷哼痛呼声,随后,屏幕陡然一黑。
网警那边气氛凝重,依然一无所获。
周怀信看得两腿一软,也顾不上跟杨波对骂了,一把攥住旁边人的衣角:“我出钱,咱请几个黑客行吗?多少钱都成,只要能请来。我哥……我哥……”
录好的视频里,短暂的黑屏过后,再次有了画面,镜头对准了倒在地上的周怀瑾,那沙哑的声音依然只说一个字:“念。”
周怀瑾的嘴唇哆嗦了几下,这含着金勺出生的男人很知道保护自己,轻易就选择了屈从,吃力地看着不知竖在哪的提示板,磕磕绊绊地念:“我问你们的问题,你们要在……十、十分钟之内做出回答,要发在周氏官网首页上,答、答案我都已经知道,如……如果敢撒谎,我就……”
周怀瑾艰难地喘息了两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我就从……从周总身上割下一个部位。我们来扒开某个人的……人、人皮看看。”
“第一个问题,周……周峻茂是不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不是明目张胆地把私生子接到了自己身边,还当继承人培养?这……这张亲子鉴定报告是不是真……你们居然偷我的……啊!”周怀瑾念到这里,陡然反应过来,神色激动了起来,被绑匪一脚踢中了后脑勺,他哽咽了一声,整个人轻轻一抽,随即不动了,不知道是不是晕过去了。
一团皱巴巴的亲子鉴定报告在屏幕前一闪。
绑匪用沙哑难听的声音说:“十分钟。”
他话音刚落,视频结束,后面弹出了一个十分钟倒数计时器。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周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盯着怪物一样盯着那倒计时器,与此同时,在光纤交叠的虚拟世界里,一颗炸弹当空落下,炸出了一大片山呼海啸——
“周峻茂私生子!”
“周氏继承人遭绑架!”
“现场版的豪门恩怨!”
一分钟之内,骆闻舟的手机、周家几个人还有宅子里的固话响成了一片,整个周宅成了一座活体热线,全世界都在想方设法弄到第一手消息。
骆闻舟低头一看,来自陆局的电话不能不接,他一个“喂”字还没出口,陆局那边已经急了:“怎么回事,这绑匪闹这么大动静,人还没找到吗?线索吗?人手不够去各区调啊!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孙子找出来,我办公室电话都快炸了!”
骆闻舟这边尚且来不及和领导汇报进度,周怀信已经跳了起来,一把揪住胡震宇的衣领:“回他回他!胡大哥,马上发公告回他,是!就是!那亲子鉴定是真的,姓杨的就是那个不要脸的私生子!”
杨波如遭雷击似的惨白着一张小白脸,僵在众目睽睽之下。
胡震宇:“怀信,你冷静一点。”
“亲子鉴定是我哥私下里偷偷找人做的,前一阵子还给我看过,错不了,那报告书肯定是他们从我大哥包里搜出来的,证据确凿,这没法狡辩啊胡大哥!他们不都说了吗,问之前就知道答案!我爸爸已经没了,死人不在乎这一点名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我哥的安全才是最要紧的!”
骆闻舟左耳灌满了周怀信的尖叫,右耳是陆局斩钉截铁的命令:“这事必须马上控制住,不然你回来就等着给我写检查吧!”
周怀信一把推开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刑警,伸手去抢自己放在桌上的平板电脑:“你们不发我发!”
“怀信!”
“周先生别冲动!”
全场只有费渡一个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周怀瑾的死活漠不关心,也不在乎哪位领导施压,他既没有压力也不受影响,十分镇定地抬起头对周怀信说:“周兄,我建议你不要问什么答什么,否则后面等着你的,就不会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问题了,你信不信?”
周怀信一脸茫然:“那……那怎么办?”
费渡没理他,低声对旁边的技术人员说:“把周怀瑾被踹到时的那段音频单独分离出来,我刚才听了一耳朵,觉得‘地板’像是空心的。”
骆闻舟听了这话,倏地一愣,招呼也没打地挂了陆局的电话,一步来到屏幕前:“从头到尾给我快进一遍!”
所有的画面飞快地重新闪过镜头。
费渡:“除了黑屏的那一段,镜头始终离受害人很近,一个拍了全身的画面都没有,可能是空间不够大,拍到其他地方,容易泄露受害人所在地的信息……唔,这个镜头左右活动的范围相当狭小啊。”
骆闻舟一伸手,再次让镜头停在周怀瑾被踹到的镜头上,就连周怀瑾倒下的方向都是仰面向后!
骆闻舟按住旁边技术员的肩:“能估算出来左右镜头活动的区间有多大吗?”
“一米五左右……最多不超过一米八。”
“骆队,你听这一段!”
周怀瑾连人再椅子砸在地上,“咚”一声,声音十分古怪,空荡荡的,似乎隐约还带着回音。
“地面”是空的,宽度只有一米多…?1 他话音没落,骆闻舟已经联系上了陶然:“绑匪可能在一辆走走停停的厢式卡车里,在白沙河附近监控里搜,所有进出城路口设路障,把可以卡车挨个拦下来。”
他这边电话没放,另一边又拨给了郎乔:“你那边怎么样了?”
郎乔飞快地说:“锁定了‘亨达’集团,‘亨达’跟周氏定位接近,本来是地头蛇,自从周峻茂强势回国入境之后两家冲突很多,唯一一次试着和解合作开发项目的时候,还被周峻茂中途踢出去了。‘亨达’旗下有一家基金,昨天晚上他们还没动静,就跟没反应过来似的,今天一大早突然开始在境外市场上放了一笔大空单,继续强势看跌周氏……”
郎乔那边还没汇报完,就听胡震宇大声说:“你干什么!”
骆闻舟蓦地一扭头,周怀信趁人不备抢过了胡震宇的手机,趁着他方才用过还没锁屏,飞快地用他的账号登陆了周氏官网。
等他被人按下的时候,一个“是”字已经发了上去。
67.麦克白(八)
“厢式卡车?”陶然冲着骆闻舟的一只耳朵说,“老骆,白沙河这边是外埠车辆进入外环的必经之地,来来回回都是大货,到底是查入城的还是查出城的,绑匪开车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也不知道啊,你觉得周怀瑾还在燕城吗?”
郎乔则对着他另一只耳朵说:“老大,那我是现在把负责人带回局里,还是就地先查他们往来邮件?”
他后面有个胡震宇一脸气急败坏地指着周怀信:“你……你,这都是干什么,唉!你也太冲动了!”
旁边杨波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我要告你名誉侵/犯!”
骆闻舟:“……”
心灵鸡汤里经常提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人要长两只耳朵一张嘴”,现在他算是明白了——长四只耳朵也未必够用。
费渡的目光掠过胡震宇,又落到周怀信身上。
周怀信梗着脖子,大烟鬼似的脸上除了花做一团的眼线,忽然还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让他看起来居然居然有点人类了。
“我不关心外面说什么,我也不关心什么……什么哪个市场上市值蒸发多少钱——我不懂那些个东西,胡大哥,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就我哥这么一个亲人。”周怀信发完了那条公告,嗓音调门反而低了下来,他盯着胡震宇的眼睛。
胡震宇却不知为什么,避开了他的目光。
周怀信半笑不笑地一提嘴角,也不知是刻薄别人还是自嘲:“说句不好听的,有些事,老头既然做得出来,总会有被人挖出来的一天,纸里包不住火,你们还真当自己能永垂不朽啊?”
胡震宇想必这辈子没从他嘴里见识过“象牙”,一时居然哑口无言。
“你们能在十分钟之内找到我哥吗?”周怀信的目光扫向周围的警察,“那接着找啊!都他妈盯着我干什么?我是老爷子亲生的,我还是他的遗产继承人,现在我决定选择让死人牺牲一点,所有的事可着活人的来,我没有这个权利吗?”
这话乍一听,居然颇有道理。
“只要我哥没事,”周怀信红着眼圈宣布,“让我发公告说我爸爸是王八都行,做人得能屈能伸,这王八蛋我就当了,我爸就算地底下有灵,他也知道找害他的人、害我们家的人,怪不到我头上!”
胡震宇出了一脑门热汗。
这时,门口突然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你们家确实是你们哥俩的,可集团不是,那么大一艘船,牵扯多少合作方和小股东,啊?老爷子在世的时候都不敢说他独断专行,你又算什么,混账东西!”
骆闻舟回过头去,只见几个聚在门口的周氏员工“呼啦”一下散开,一个干瘦的老人缓缓走进来,他身高不到一米七,再略微佝偻一点,显得更加干瘪瘦小,一副深邃的法令纹自鼻下兵分两路,将下巴三瓣切分,沉甸甸地坠着嘴角,活像这辈子就没笑过。
见了来人,胡震宇下意识地站直了:“郑老。”
杨波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小太监似的把自己人高马大的身体蜷缩起来,以便依偎在那老人身边:“郑总,您终于到了。”
周怀信面带冷笑,盯着那老人不说话。
骆闻舟了然,这老头就是周峻茂的副手,郑凯风。
郑凯风把周家当成自己的地盘,无视满屋的警察,不慌不忙地迈步走了进来,四下一扫,一眼看出了现场归谁指挥,径直来到了骆闻舟面前,冲他伸出一只手,十分诚恳地开了口:“家门不幸,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见面,骆闻舟就被郑凯风这颗老姜呛了一口——本来是警方在调查绑架案,周氏所有人、包括郑凯风在内,全都是潜在嫌疑人,被这老头三言两语一歪曲,好像成了周氏对抗不知名的恶势力,顺便找了一帮警察来当打手。
骆闻舟有几分敷衍地在他手上握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话音撅了回去:“恶性刑事案件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范围,工作就是这样,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现在第一目标是解救人质,在这个基础上,也会尽可能地降低这件事的社会影响力,有必要的时候,还要麻烦家属多配合。”
郑凯风眼角微微一跳,脸色沉了下来。
骆闻舟天生混不吝,对各种位高权重者免疫,毫不在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转向周怀信:“特别是小周先生,我们也理解家属心情,如果实在没办法,为了人质的安全,确实也不妨向绑匪让步,但我希望那永远是最后一步,你的公告好歹要等到倒计时牌最后时刻吧。”
周怀信十分尖锐地哼了一下。
“还有胡总,”骆闻舟微笑着转向胡震宇,“胡总说小周先生太莽撞,你自己不也挺着急的,后台都登录好了——我看大家也不要七嘴八舌了,先简单地分头去做个笔录吧——过来几个人,分别带走。”
几个刑警应声而来,不由分说地把周氏的一干实权人物分开了。
初秋的空调房里,胡震宇额角的汗好似擦不干净。
郑凯风冷冷地看向骆闻舟:“年轻人,你办事很有一套。”
骆闻舟冲他露齿一笑:“我也觉得,谢谢您表扬,不过作为一个专管刑事案件的,我就不期待下次为您服务了——老先生,请。”
他三言两语打发了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一转头,正对上费渡似笑非笑盯着他看的视线。骆闻舟碰到他的目光,心口一滞,感觉费渡这双绝代无双的桃花眼实在天赋异禀,只要给他一副天文望远镜,他能用眼神掀开嫦娥的裙子。
“说点有用的,”骆闻舟心累地对费渡说,“想夸我帅的和表达迷恋的都上后面排队去。”
费渡:“我是想转告你,网警那边说发视频的人有线索了。”
骆闻舟做好了和变态绑匪打持久战的准备,闻言一愣:“这么快?”
“是啊,所以你最好别抱太大期望。”费渡顿了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补了一声,“师兄。”
骆闻舟:“……”
他是怎么用正常的语气,把这么正常的一个称呼说得那么十八禁的?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网警们“抓住他了”的兴奋声里,绑匪有恃无恐地上传了第三条录像。
这一次镜头竟然拉远了些,拍到了周怀瑾全身,同时也让看录像的人对人质所处的空间一目了然——整个空间都用黑色塑料布糊着,宽不过一米八,高度也十分有限,目测也就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果然像是一辆厢式货车的车厢!
费渡一愣,若有所思地伸手蹭了蹭下巴,同时抬头看了一眼骆闻舟,骆闻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心微拧——之前绑匪拍的镜头,一直在很近的地方围着周怀瑾打转,很小心地避开了一切可能显示他们所处环境的线索,包括周怀瑾挨打的那一段。
直到他们刚刚推断出绑匪可能在一辆卡车车厢里,对方才给了这么一个镜头……
到底是这神通广大的绑匪在周家装了窃听设备,还是这屋里有人在和他们实时联系?
骆闻舟对旁边人小声说:“把这屋里所有人——包括他们家进进出出的厨师保姆园丁都控制住,快点!”
录像里的周怀瑾比方才更狼狈了些,被人泼了满头满脸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汤,再有气质也英俊不起来了。他仿佛已经被教训老实了,这回没用别人废话,盯着屏幕的方向,平铺直叙地念起了绑匪的信:“你们知道承认就好,我现在问你们第二个问题,老规矩,十分钟。周峻茂这个著名企业家、‘慈善家’为什么这么热心公益?他名下三个公益基金,是作秀用的还是洗/钱用的?周峻茂——周大龙,真当自己改了名就是贵族,没人知道你那张皮下是个什么玩意啦?”
充满恶意的视频戛然而止,倒计时牌应声而出。
整个周宅气氛陡然紧张,连同家政工作人员在内,所有人都被单独隔离。
与此同时,网警最终锁定了视频传送者,正在“亨达集团”总部的郎乔同一时间收到信息,她只看了一眼,直接从兜里摸出一副手铐铐住了正在和他们扯皮的负责人:“他们脱不了干系,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