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吸毒都会被邻居举报的社会里,一个穷凶极恶的通缉犯,是怎么一藏藏了十五年的?
除非他跑到哪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可是像卢国盛这样的人,真的能耐得住寂寞和行凶的欲望么?
骆闻舟揉了揉眉心,又点了一根烟,去翻牛皮纸袋里其他的东西。
文件夹第一页夹着一张照片——骆闻舟曾经无数次在陆局办公室里看见过,只是陆局摆的那张合影上用镜框挡住了一个人,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全部。
第五个人站在角落里,被杨正锋拉着胳膊肘,似乎不太习惯镜头,人站得有些拘谨,一脸见牙不见眼的笑,显得有些用力过度。
顾钊……这个人就是顾钊么?
骆闻舟伸手敲了两下键盘,搜索“顾钊”,然而信息同样很少,只有个语焉不详的处分单。骆闻舟把处分单反复看了几遍,只看到了“严重违纪”和“触犯法律底线”的几个字眼,这个人究竟做过什么,则毫无线索。
而除了给师娘的信和旧照片,牛皮纸袋里还有一打抓拍的照片,不知道是从哪弄来的。
照片上的主角男女老少各异,看起来和普通市民没有任何区别,骆闻舟想了想,翻看起通缉令来,不到半个小时,他就从内网数据库里找到了好几个照片上对应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在逃犯。
这时,书房的门再次“吱吱呀呀”地开了,骆闻舟思路骤然被打断,头也不抬地训斥了一声:“骆一锅,你讨厌不讨厌?”
这时,他脚下的电源线动了动,骆闻舟一低头,正看见骆一锅呲牙咧嘴地对他的电源线实施残害,哈喇子把黑线弄得亮晶晶的……那门口进来的是谁?
骆闻舟猛地看向门口,却发现费渡正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我出来倒杯热水。”费渡说。
骆闻舟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手头的页面关了,随后慌慌张张地把老杨的文件夹塞进抽屉,站了起来:“我……我给你倒。”
等这杯水倒完,骆闻舟才回过神来――费渡老大一个人,又不是没手没脚,为什么倒杯水也要指使他?他不过就是半夜三更起来上个网,怎么弄得活似给人捉奸在床似的?
费渡默不作声地从他手里抽走了杯子,扫过了骆闻舟的指尖,他突然想:“我在这住着,其实他也不方便。”
在自己家里看个东西,还要半夜爬起来躲进书房。
一个屋檐下,各自都躲躲藏藏的,对两个人都是消耗,这是何必呢?
费渡垂下眼,把这句话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几次三番想起个话头,可是一杯水喝完,他也没能开口。
他像个行走在沙漠中,全身皲裂的旅人,而骆闻舟和这小小的宅子,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半瓶水,哪怕内有□□,哪怕冰冷的理智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他也不舍得放弃。
两个人相对沉默片刻,骆闻舟忽然开了口:“我在查我师父真正的死因,最近正好有一些线索。”
费渡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几乎吓了一跳。
“牵涉太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骆闻舟定定地看着他,说,“不排除可能跟你也有关系,我现在有很多事没有理清,没法估量出能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多少,所以你得给我几天时间——我坦诚到这个地步,你看行吗?”
费渡从来没见过这样“条分缕析”的隐瞒和坦诚,愣了一会,下意识地点了个头:“行。”
骆闻舟松了口气,他方才看着费渡慢吞吞地喝完那杯水,心里突然有种无来由的预感,总觉得自己如果不说点什么,之后会发生一些他不愿意看到的事。
他伸手一拢费渡的肩:“那你早点……”
费渡毫无预兆地拉过他的手腕,用力一推,骆闻舟重心顿失,一个趔趄撞在沙发扶手上。
费渡用膝盖抵着他,歪头看了看他,忽然一笑:“不过师兄,打发我,不能只是口头吧?”
96.韦尔霍文斯基(六)
骆闻舟对这种神一样的变脸叹为观止,无奈地伸手撑住沙发靠背:“你……”
费渡飞快地把他的身搜了个遍,先下手为强地顺走了那副可恶的手铐,并用半秒钟考虑要不要收为己用,继而又理智地放弃——他没有警察叔叔业务熟练,搞不好会作茧自缚——于是他一扬手,把手铐远远地扔进了餐厅。
骆闻舟:“……”
“吃一堑长一智”,挺好的,这孩子将来放出去吃不了大亏。
骆闻舟小心地扶住他的腰,叹了口气:“你知道你现在不宜剧烈运动吗?”
“那就不要剧烈的,你不喜欢温柔一点的吗?”费渡的膝盖挤进他腿间,刚离开被窝没多久就凉下来的手顺着骆闻舟的下摆钻进了他的衣服,冰得他一激灵,费渡亲了他一下,呓语似的轻声说,“以后会喜欢的,相信我的技术。”
骆闻舟有点惊奇地看了费渡一眼:“等等,你说什么?”
你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费渡对上他的目光,瞳孔里映着一对倒影,好像把骆闻舟整个人圈了进去,在灯下折射出一层一层的光,炫目得不可思议。
然后他对骆闻舟笑了一下:“哥。”
骆闻舟当时就忍不住抽了口气,头皮一阵发麻,身体立竿见影地发生了变化。
费渡当然感觉得到,乘胜追击地顺着他的后脊一节一节地往下按:“我想要你。”
这本来只是一句信口而至的调情,可是在说出口的瞬间,却突然在费渡心里卷起了轩然大/波,像莽莽雪原中惊破了冻土的不速春风,无中生有,席卷而至,巨大的回响在他肺腑中激荡,震颤不休。
就好像他不经意间吐出了一块带血的真心似的。
这让费渡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几乎带着几分虔诚找到骆闻舟有些干涩的嘴唇,将那句话在心头重复了一遍。
“我想要你。”他想。
他这一生,不断地挥别、不断地挣扎,也不断地摆脱,他从未留恋过任何人、任何东西。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陌生的渴望攫住,平静的胸口在不动声色中起了看不见的波澜,轰然淹没了他灵敏的五官六感。
费渡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自己一贯的套路和技巧,满嘴的甜言蜜语归于哑然,只能凭着本能去靠近肖想过许久的猎物。
骆闻舟几次三番扛住了诱惑,自觉已经快要成为一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伟人,马上将成就一段教科书级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不料胜利前夕,敌人的攻势居然平白无故升了级。
他来不及反应哪里不对,钢铁般的意志已经在“糖衣炮弹”之下土崩瓦解——最后的理智只够发出一声穷途末路的叫喊,提醒他“沙发太硬,容易受伤,回卧室去,别忘了锁门”。
然后这啰啰嗦嗦的“理智”就和他的上衣一起,被遗弃在了倒霉的客厅里。
“碰疼了你要吭声,受不了就告诉我,好吗?”骆闻舟贴在费渡耳侧,呼吸有些急促,费渡的头发与雪白的枕套黑白分明,他得咬着牙才能维持自己大致的人样,“我知道你喜欢折腾自己,但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你疼。”
费渡没顾上思考他这话里蕴含的信息,因为他直到这会才发现,在一些问题上,他和骆闻舟可能有点不同的见解。
“不是,”费渡干笑了一声,“你等等……”
可惜已经晚了。
骆闻舟摩挲着他有些突出的腕骨,把费渡的手腕别在了枕头上,舔了一下自己的虎牙,开始审他:“你到底是听谁说我喜欢做零的?”
费渡刚从医院里出来的全套器官只是自我感觉良好,此时,他脆弱的心肺功能暴露无遗,几乎有点喘不上气来,作为业内知名的“护花使者”,他虽然尴尬,却仍然不太想出卖那个名字,因此沉默了一下。
骆闻舟惊诧:“这么坑你你都能忍?”
费渡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果断交代:“郎乔。”
“哦,”骆闻舟面无表情地结束了简短的“审讯”,轻轻地磨了磨牙,“好,很好。”
潜伏在暗处的内鬼不知道是谁,但不管怎么说,先抓住一个吃里扒外的。
夜色绵长,骆一锅几次三番溜达到主卧门口,跳起来扒拉了几下门把手,意外地发现这屋门从里面反锁了,它胡子颤了颤,以豆大的脑袋思量了一会,感觉今天一切都十分反常。骆一锅无聊地追着尾巴转了几圈,终于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地钻进了自己闲置许久的猫窝,伸了个四仰八叉的大懒腰。
哦,对了,还有个嘴碎的女同志,明天的早饭可能得吃香菜馅包子了。
费渡觉得自己基本才刚闭眼,天就亮了。
第一缕晨光从窗帘缝隙里刺进来时他就醒了,只是不想动。
虽然骆闻舟小心得有点烦人,但到底还是有点勉强,爆炸造成的伤处断断续续地折磨了他半宿,最后也不知是太累睡着了,还是干脆晕过去了,反正伤处疼归疼,没影响睡眠,因此他到底还是没吭声。
费渡偏头看了一眼缠在他身上的骆闻舟,放任自己繁忙的思绪一片空白地游荡了好一会,颠倒的神魂终于归位,心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叫‘我喜欢折腾自己’?”
思前想后,他觉得可能还是因为这次住院的缘故,住院的人没有隐私,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纹身贴也当然得擦掉,恐怕掩盖的电击伤也是因为这个无所遁形——所以……骆闻舟以为他是个重口味的“S/M”爱好者?
费渡正有点啼笑皆非,这时,骆闻舟扔在床头的手机响了。
费渡刚开始没管,不料铃声快把房顶顶起来了,骆闻舟依然睡得死狗一样,丝毫没有动一下的意思。他只好轻轻扒开缠在身上的手,有点半身不遂地撑起上半身,越过骆闻舟去拿手机,手指刚堪堪够到,骆闻舟就在半睡半醒间不由分说地把他按了回去,搂得更紧了。
此人选择性地装聋作哑,对嗷嗷叫的“啊——五环——”充耳不闻,还在费渡颈间蹭了蹭,抱着他翻了个身,接着睡。
骆队作为资深起床困难户,为了多睡五分钟,撒娇耍赖能无所不为,脸都可以不要。
可惜往常和猫同床共枕时,骆一锅不吃他这套,到点了不起来给它老人家“上供”,它就从大衣柜上一跃而下,一屁股能把死人坐诈尸。骆闻舟空有一身赖床的本领,无处施展,这回总算是得到了散德行的机会,一定要在床上滚个够。
费渡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宝贝儿,电话。”
骆闻舟一翻身压住了他,无意识地在费渡胳膊上摩挲了好一会,他才含糊地哼唧了一声:“……接。”
陶然第一通电话已经因为长时间没人接听,自动挂断了,显然,他对此经验丰富,很快又打来了第二通。
费渡无奈,只好接起来:“是我,我叫不醒他,一会我把电话放在他耳边,你凑合说吧。”
“……啊?呃……哈哈,”陶然先是语无伦次地发出了一串没有意义的语气词,低头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舌头捡了回来,“那行……那个什么……出了点事,有点……有点急,能让他早点过来吗?”
费渡:“我试试吧。”
陶然干笑一声:“你刚出院,注意身体啊,不宜太……那个什么……我就、就那个意思。”
听陶然的意思,可能以为他把骆闻舟炖一锅吃了,费渡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把手机听筒贴在了骆闻舟的耳朵上。
陶然也不知道听电话的换没换人,只是继续说:“……前几天不是有一伙中学生离家出走吗?本来大家都没当个事,但是其中有个男孩,昨天夜里死了。按理说这种案子也不应该转到市局……”
骆闻舟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凶手捣烂了死者的眼睛,还把他的四肢剁下来放在了一边——”
骆闻舟:“在哪?”
“鼓楼区后巷。”陶然沉声说,“骆队,你得尽快过来。”
骆闻舟用非人的速度整理好自己,冲出门去的时候,费渡才刚扣完衬衫的袖口,等他把毛背心套上,还没来得及拉平整,方才跑出去的骆闻舟又回来了。
费渡瞄到没锁的书房门,心里会意,很体贴地假装不知道,头也不抬地问:“忘带东西了?”
“忘了这个。”骆闻舟大步走到他面前,在他错愕的目光下弯下腰,狠狠地亲了他一口,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摸了个遍,见他确实没露出什么痛苦神色,遂抓起费渡的手,在他手背上抽了两巴掌,指责道,“混账东西,谁让你招我!”
费渡:“……”
骆闻舟行完了这个得便宜卖乖的凶,看了一眼表,又风驰电掣地跑了,带起的小旋风在屋里久久不散。
费渡慢吞吞地走到门口,从大门上把骆闻舟忘在上面的钥匙取下来,和骆一锅面面相觑片刻,他忽然对猫说:“你爸这把年纪,有点太不稳重了。”
骆一锅轻声细语地叫唤了一声,温文有礼地表示:“你说什么我都同意,只要给我拿吃的。”
费渡一呼一吸间,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他靠着大门休息了一会,顺手带上书房的门,一步一挪地过去给骆一锅开了罐猫罐头。
老猫吃饱喝足以后,情绪总是十分稳定,绕着费渡转来转去地讨抚摸,在他裤腿上黏了一圈毛。
费渡注视了它好半晌,终于弯下腰,试探着朝它伸出手。
就在他的手指尖刚刚碰到猫的时候,突兀的电话铃响了起来,费渡倏地缩回手,好像刚从鬼迷心窍中清醒过来,他伸手捏了捏鼻梁,又恢复了冷淡莫测的表情,接起电话:“潘老师。”
潘云腾没寒暄没过度地说:“如果你自己觉得可以,就重新回来吧。”
费渡无声地微笑起来,等着他后面的话。
“可是有一点你记着,”潘云腾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管你要干什么,但是这次画册计划的负责人是我,你在市局申请的任何材料,都必须要有我签批的条,否则你一个字也见不到。”
看来潘老师在看完那篇论文后,已经调查过他了。
只有费渡知道,费承宇的车祸是自作自受。
在外人看来……特别是知道一些当年“画册”计划真相的人来说,他就像个父母双亡、忍辱负重的小白菜,一心想追查父亲车祸的“真相”。
“那是当然,”费渡说,“本来不就是这样吗?”
骆闻舟赶到的时候,警车已经把事发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鼓楼区是个旅游景点,周围几乎没有居民区,为了古建保护,最近的宾馆也在五百米开外。这一代白天有多热闹,晚上就有多僻静。
“尸体还在,等你看完再让他们运走。”陶然迎上来,说着,他上下打量了骆闻舟一番,感觉这个骆闻舟和平时那个有点不一样,一大早被人从床上拎起来,连一点不耐烦也没有,情绪十分稳定,他好像一头炸了半辈子毛的狮子,一下被人顺过来,原地化成了一只柔软的大猫。
骆闻舟先是一点头,随后莫名其妙地问:“你老看我干什么?”
陶然比当事人还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扭开视线,至今还是很不习惯那俩人之间今非昔比的关系。
骆闻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陶陶啊,人家姑娘跟你住一栋楼,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对你还有那么点意思,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这都大半年了,愁死我了——要是我,估计现在已经可以奉子成婚了。”
陶然:“……”
骆闻舟装完大尾巴狼,正色下来,钻过封锁线,走进现场。
那是一条小巷,两侧被古色古香的外墙夹着,中间的小路挤得窄而深,路边有两个塑料的大垃圾桶,其中一个倒了,正好掩住后面的尸体,要不是早班的清洁工做事仔细,恐怕这尸体一时半会还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骆闻舟还没靠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男孩的五官已经几乎看不出原貌了,列队在旁边的残肢极富冲击力地撞进了他眼里,分毫不差地与他头天晚上翻看过的“327国道”案现场照片重合在了一起。
肖海洋本来正在旁边给尸体拍照,拍着拍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原地发起呆来,被突然从旁边经过的骆闻舟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站直了:“骆队。”
骆闻舟“嗯”了一声,仔细看了看男孩的尸体:“通知家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