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有一溜血点子,在暗红色的墙壁上极容易被忽略,如果不是费渡对血腥气非常敏感,恐怕就要被忽略过去了。
“监控只拍到了冯斌和夏晓楠被凶手追着,从一条小巷中跑出来的一幕,”骆闻舟伸手抹了一下墙上的血迹,随即在周围转了转,在隐蔽的墙角处找到了一个玻璃饮料瓶的碎片,“冯斌应该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骤然遭到袭击,曾经试图反抗,把买的零食和饮料砸了过去——清洁工大概是没注意,都给收走了。”
费渡轻轻地揉了揉眉心:“冯斌跑出去的时候已经被砍伤了?”
“嗯,”骆闻舟一点头,“伤在后背。”
后背受伤,冯斌当时很有可能正亲昵地和夏晓楠腻在一起……甚至正在亲吻她,也许他偷偷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到了这里才敢大着胆子碰一碰他心爱的女孩。
这是一段每个角落都适合接吻的路,月光盘旋,新雪清澈,路灯时常把两个人的影子搭在一起,缠绵得难舍难分。
这迷梦似的情境却突然被一把砍刀打碎。
“凶手从十字路口开始,跟了他们一路,”费渡缓缓地说,“方才我们经过的路段中,至少有三四处,比在这里动手更理想。可凶手却偏偏要选择了这,为什么?”
冯斌和夏晓楠第一次遭遇卢国盛的时候,冯斌虽然被砍了一刀,两个人也确实非常狼狈,但他们当时跑出去了——因为正如费渡说的,这里的地理环境对于凶手来说“不理想”。小巷另一头是明的,四通八达,分叉口很多,如果那两个孩子跑得够快,他们很有可能会成功地甩开卢国盛!
对了,如果不是他们俩自己迷迷糊糊地又转回原地,也许当时就顺利脱逃了。
如果不是他们俩自己转回来……
骆闻舟和费渡同时沉默下来,这条甜得通往“天人同心”的情人镜的路,突然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每个刚吻过心上人的男孩,都能在那一瞬间获得他这一生最大的勇气,冯斌当时来不及多想,一定是拼尽全力想护着夏晓楠逃走。
可被他紧紧握着手的女孩当时在想什么呢?
她在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两个人交握的手呢?
就在这时,小巷另一头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软胶皮鞋底,踩在地上几乎悄无声息,只有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才微微露出行迹,夜色中立刻泛起不详的涟漪,骆闻舟悚然一惊,一把将费渡拦在身后:“谁?出来!”
一个人应声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是个景区的夜间巡逻员。
巡逻员可能也有点紧张,拿起手电上下乱晃:“干、干什么的?这已经关门了。”
虚惊一场,骆闻舟面无表情地从兜里摸出工作证一亮:“警察,来看看。”
巡逻员长吁了一口气,用力拍拍胸口,挤出个客客气气的笑容:“哦哦,好,您忙。”
说着,他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就要离开。
“等等,”骆闻舟叫住他,“能问一下你的工号吗?”
巡逻员一愣,随即顺从地把自己的工作卡摘下来,双手递到骆闻舟手上:“警官您随便看。”
骆闻舟不动声色地扫过证件号码和上面的照片,把工作卡还回去:“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发生凶案的地方巡逻,你不害怕吗?”
巡逻员的态度无懈可击,大喇喇地冲他笑了一下:“凶案不是这条街,那条街都封住了,想去也不让去呢。”
骆闻舟刀锋似的目光从这个巡逻员身上扫过,盯得那巡逻员已经有些不自在了,才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走了。
等这段小插曲过去,费渡才接上了方才的话音:“也不排除是巧合。毕竟我刚才也差点走错路。”
骆闻舟却没吭声,他脑子里在清晰地回放着这一段监控视频――冯斌和夏晓楠第一次从卢国盛眼皮底下逃走的时候,卢国盛并没有奋力追。他走出路口的姿态几乎是闲适的,好像笃定了他的目标跑不了。
“冯斌那封信,我觉得很不对劲,”骆闻舟说,“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所以才发给你看,你现在有结论了吗?”
“有一点可供参考的——虽然那封信的开头是‘亲爱的爸爸妈妈’,但整体不是写给父母的语气,”费渡说,“‘我们都很焦虑,身边没有真正悠闲宁静的人’,‘以前想要的,现在全都不想要了’,还有开头那一句‘痛苦地思索自己为了什么而诞生’――大量句子化用自一本书,叫《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日文译本,是个关于校园暴力的凶杀故事。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骆闻舟沉吟片刻:“走,跟我去趟医院,我要去见夏晓楠。”
与此同时,他飞快地把方才看来的工作证工号给当晚值班的陶然发了过去:“联系钟鼓楼负责人,查查这个工号的巡逻员。”
101.韦尔霍文斯基(十一)
“夏晓楠?我刚才看了她一眼,还没醒呢。”负责盯着医院的刑警刚吃完饭,不慌不忙地往住院部里走,“怎么了老大?不是说过几天,等这孩子精神状态好了再问吗?”
电话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声,骆闻舟飞快地说:“夏晓楠不是目击者,她是嫌疑人之一,给我盯住了!”
“啊?谁?你说夏晓楠是……”
推开病房门的刑警话音戛然而止。
骆闻舟心里一沉。
“老大,夏晓楠不见了!”
骆闻舟一脚踩下油门。
“夏晓楠是本市人,父亲叫夏飞,肺癌,一直也没法出去找正经工作,以前靠给人看小卖部打点零工,前些年没了,她妈常年照顾病人和一家老小,大概有点抑郁,一时想不开,跳楼死了。”费渡把电话开了免提,陶然的声音透过信号传过来,“这个女孩从小到大得到的评价基本都是‘懂事’、‘内向’,学习成绩也一直很稳定,是那种带病也要上学、放假也会穿校服的女生,对这种孩子来说,读书、上个好大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她家里人和当年327案与卢国盛有没有什么牵扯?”
“没有,就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家除了惨了点以外,没什么特殊的,祖孙三代都没有去过莲花山,连那边的亲戚都没有,我想不出她是怎么认识卢国盛的,也想不出她跟冯斌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把人杀了分尸。”
骆闻舟调兵遣将完,挂断那头的电话,转向费渡:“你提到‘校园暴力’,有没有可能是冯斌欺负她,所以她才想方设法报复?”
“你们对冯斌的信做过笔迹鉴定吗?如果能确认那封信是他本人写的,那应该不是。那封信不是加害人的语气。”费渡说,“再说夏晓楠不是吓得精神有点失常了吗?如果是装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费渡可能是老板当习惯了,深刻地了解做上司时喜欢什么句式——他很少提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性扰乱别人的思路,有结论说结论,没有结论,推测过程也能说得条分缕析,非常痛快。
骆闻舟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对陶然说:“联系他们班主任,还有那几个出走的学生,征求监护人许可后分别找来谈话——我们马上到医院了。”
“嗯,”陶然应了一声,随后语气略一迟疑,又问费渡,“什么是加害人的语气?”
费渡肢体语言十分放松地靠在副驾驶上,沿途掠过的灯光从他脸上或明或暗地扫过,盖不住的栗子香气扑鼻迎面,丝丝缕缕地浸染在那羊毛外套上细密交缠的纤维中。
“就是即使加害者们长大,学会了‘政治正确’,开始担心自己的孩子受欺负,也跟着社会主流意见一起痛斥‘校园暴力’,但是当他们回忆起自己少年时的所作所为时,字里行间还是会带着些许炫耀感。因为潜意识中并不认为这是加害,而是一项成就——所谓校园暴力,归根到底是群体内的权力秩序。”
除非有一天遭到一模一样的境遇。
“可是刚才老师家长都在,又是在公安局里,”陶然说,“如果真的被人欺负,那几个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费渡笑了起来:“陶然哥,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能自成一种生态环境,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规则和‘法律’,你所认为的自然规律,在别人眼里说不定是匪夷所思——比如你告诉两千年前的古人,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球上,会有人相信你吗?”
骆闻舟一打方向盘,此时,医院已经近在眼前。
先前他们以为夏晓楠是个幸存的目击者,并没有派太多人盯着她,只是怕她没人照顾,留了个人陪在医院里。市局的一帮人这会才纷纷赶来,警车把本就拥挤的停车场塞得更加水泄不通。
“她爷爷陪着她,我就出去吃了个晚饭,”奉命盯在医院的刑警一脸懊恼,“中间老人家上了趟厕所,他行动不太方便,花了大概有十分钟吧,她就从这跑了。”
住院部为了让病人有个活动的地方,特意开辟了一片小花园,是封闭的,楼道的监控拍到夏晓楠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她穿过小花园,从石头墙上翻过去,不知去向。
夏晓楠的爷爷一脑门热汗,哆哆嗦嗦地扶着轮椅,嘴里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见没人听得懂,他急得直嚷,像个误入人间的低等怪兽,又丑陋又无助。
一个刑警正要上前,被骆闻舟拦下来了:“等等,先别告诉他。”
他走到那老人身边,老人挣脱开轮椅,摇摇晃晃地向他扑过来,嘴里吱哇乱叫出了一段长篇大论,见骆闻舟不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半个哑巴,人家都不明白他说什么,于是他茫然地拽住了骆闻舟的衣角,不知所措地闭了嘴,掉下眼泪来。
骆闻舟拍拍他的手:“大爷,晓楠平时除了上学,一般都去哪?”
老人活动起僵直的舌头,从喉咙里拖出了一个长音:“……家。”
“就回家?她从来不出去玩吗?有没有经常串门的朋友?”
老人听了这话,骤然悲从中来,他毫无预兆地咧开缺牙短齿的大嘴,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年中最冷的寒霜悄然落下,盖上了一年中最长的夜。
像是下起了小雪。
骆闻舟带人把夏晓楠的爷爷送回了家,顺便征得了老人的同意,进了夏晓楠的房间——说是一个房间,其实只是隔出来的一个小块地方,刚够放得下一张床,连门也没有,一条帘子垂下来聊做遮挡,“床头柜”是一架废弃的旧缝纫机,上面横着一支廉价的粉色塑料钢笔,是整个房间唯一有点少女色彩的东西,屋里没有多余的橱柜,她为数不多的几件旧衣服罗在床头,用一块白布单盖着,床底下放满了书本,大部分都是课本和习题册,连小学时候用过的都没舍得扔。
费渡弯下腰,捡起一本习题册翻了翻,见上面所有空白的地方都写满了笔记,笔迹娟秀而干净,有些地方写不下,甚至用小纸条贴了一层又一层,两百来页的一本习题册被她弄得像现代汉语词典一样厚。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夏晓楠的笔记,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孩子逻辑不是很清楚,稍微难一点的题目,她就要做大量的解析笔记,看得出来,资质颇为一般,长期稳定而优异的成绩是时间精力堆出来的。
骆闻舟:“怎么样?”
“陶然说得对,”费渡把习题册合上,“这就是个带病上学,放假也穿校服的女孩——如果冯斌被杀和她有关系,那很可能是被胁迫的。”
“假如她是被胁迫的,那她现在可能会去哪?她不在?7 遥辉谝皆海D潜呶乙舱胰硕⒆帕耍菔泵欢病U飧鱿南绞币裁皇裁纯梢郧闼叩呐笥选甭嫖胖刍耙粢欢伲八忻挥锌赡苋フ夷歉鲂财人娜肆耍俊?br /> “找到了干嘛,跟他算账吗?是把那个人揍一顿还是逮捕归案?”费渡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师兄,如果她的思维方式和你一样,早就称霸学校了,谁还敢胁迫她?”
骆闻舟:“……”
费渡这条舌头可能已经成精了,以前跟他不对付的时候,就算同意他的意见,也同意得冷嘲热讽,现在毛顺过来了,哪怕意见相左,他也能反驳得人通体舒畅。
骆闻舟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那她还能去哪?”
费渡没有立刻回话,目光在夏晓楠蜗牛壳一样的小屋里逡巡片刻,发现床头破缝纫机上铺着的桌布上有一块污渍,像是有人长年累月经常用手揉搓出的痕迹,费渡按着那一处污迹,掀开桌布的一角——那正好是放针线盒的地方。
针线盒里有一个五寸的小相框,里面是一张过去的全家福,相框的背景纸后面写着:“送给我的女儿晓楠”,那字迹显得成熟一些,字体却和夏晓楠的字有一点像。
“是……是忒——啊妈、妈哎的。(是她妈妈给的)”身后传来一个呼哧带喘的声音,夏晓楠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这时,照片从拆开的镜框里滑下来,后面还夹着一封信,是夏晓楠她妈妈自杀之前的一封遗书。
费渡缓缓地抬起头:“陶然说她妈是跳楼死的,从哪跳的?”
骆闻舟悚然一惊。
警笛声呼啸而过,在蜿蜒的公路上留下了一溜红蓝相间的残影。
“夏晓楠的母亲叫孙晶,生前在一所初中里当校工,是从学校的行政楼上跳下去的,地址已经发给你们了,”陶然飞快地说,“消防和救护车马上到位!”
“四十三中,”费渡在车上翻看着陶然发过来的简短说明,“夏晓楠的母校,她妈跳楼的时候,夏晓楠正在上自习课——从行政楼上能看见他们教室,她可能是想最后看她女儿一眼。”
“她妈自己倒是解脱了,丢下一家老小,还当着孩子的面跳楼,夏晓楠不会怨恨她么?为什么你会觉得她可能会跟着学?”
“这很正常,一个人往往会变成他最恨的样子,”费渡一耸肩,“越是忌讳,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越有吸引力,比如说……”
他话没说完,骆闻舟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102.韦尔霍文斯基(十二)
费渡诧异地抬起头:“怎么了?”
骆闻舟在那一瞬间,身体是快于思维的。
从陶然开始讲夏晓楠家的事,他就无端想起了费渡,想起七年前的夏末,他推开门,看见满屋的鲜花败了,楼上传来絮絮的歌,幽静又空旷的大宅子里飘满尘埃,落定时,有一份“大礼”在等待着他。
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费渡也会反复回忆起她么?
回忆的尽头,他在想什么?
然而骆闻舟冲动之下抓住了费渡的手,打算要说些什么,他心里却是没数的。
说什么呢?
这毕竟是一件伤心事,心上就是擦破一层油皮,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好的。
“不用紧张,”费渡拍拍他的手,“不出意外,我猜她就算站在了楼顶上,最后也不会往下跳的。”
“我刚才就觉得你穿太少了,后备箱里有件棉大衣,”骆闻舟搜肠刮肚出一句,“你去披上。”
费渡开着他的车跑了好几天,从未注意到后备箱里那一坨是件衣服——他一直以为那是擦车用的破抹布,听了这话,费总感觉到了精神和眼睛的双重虐待,堪比遭遇了另类的家庭暴力。
他二话不说挣脱了骆闻舟,衣冠楚楚地快步走了。
骆闻舟:“等等,你还没说完呢,你怎么知道她最后不会往下跳?”
这时,耳机里传来同事的声音:“骆队,那女孩真在行政楼顶上!”
高处的风更凛冽,刮着骨,发出“簌簌”的摩擦声。
夏晓楠的病号服一吹就透,皮肤已经没有了知觉,她居高临下,望着不远处黑着灯的教学楼。
她记得自己当时正在做一份物理试卷,绞尽脑汁地分辨着那些佶屈聱牙的概念,把笔帽啃秃了一角,突然,班里骚动了起来,同桌用力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冲着她的耳朵大喊一声:“快看,有个人要跳楼!”
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了一条锋利的创口,夏晓楠心里忽悠一下,扭过头,就看见一个人影从对面的行政楼上一跃而下,像一块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灰烬。
半个班的人都站了起来,争相涌到窗口围观,把原本在窗边的夏晓楠挤到了一边,大家都在看,只有她不敢。
直到警察后知后觉地处理了现场,夏晓楠都不知道跳下去的人是谁,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