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青就喜欢听他这满口毫不拘谨的花腔,因为感觉这小青年和她儿子是一丘之貉,没有自家养的猪祸害老实白菜的罪恶感,高高兴兴地拉着他进屋。
费渡一眼就看见客厅沙发上的骆诚,不同于穆小青,仅仅从面相上就能看出骆闻舟和这位先生的血缘关系。
骆诚两鬓发灰,并没有像寻常中老年男子那样挺着发福的肚子,他腰背挺直,眉间有一道不苟言笑的纹路,单是坐在那里,就有不可思议的存在感,属于一进饭店包间就会被引入主位的角色……就是怀里抱着只猫有点破坏气场。
骆诚和费渡对视了一眼,中青两代人精在极短的瞬间内互相打量了一番,费渡忽略了他老人家正在跟猫玩握爪游戏的手,十分得体地和他打了招呼:“叔叔好,打扰了。”
骆诚一点头,随后,这理所当然让瘸腿儿子让座的“太上皇”居然破天荒地站了起来,堪称随和地对费渡说:“看着脸色好多了,快过来坐。”
骆一锅“嗷”地一声,在太上皇怀里打了个滚,嚣张地蹿上了他老人家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舔了舔爪子。
“我们俩早想来看看你,骆闻舟那棒槌非说怕我们打扰你休息。”穆小青十分温和地说,“在这住得惯吗?有什么事就使唤他去做,累不死他。”
费渡噎了一下,因为隐约觉得穆小青的语气太亲密了一点,于是很谨慎地说:“师兄挺照顾的。”
穆小青听了“师兄”这个称呼,没说什么,眼角却充满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等骆闻舟任劳任怨地清理完玄关,有点担心地探头张望时,发现他们家难伺候的费爷和更难伺候的老太爷竟然已经聊上了。
不知他又从哪翻出一副“青年才俊”的面孔,费渡对付这种中老年男子十分轻车熟路,一身纨绔气收敛得一渣也不剩,跟老头各自占着沙发的一角,活像准备共同开发城市核心地段的投资商和政府代言人。
费渡不知说了些什么,说得骆诚频频点头,他老人家头顶着一只膀大腰圆的猫,眉目难得舒展,还一本正经地顺口点评道:“你这个想法很好,回去斟酌完善一下,写一份详尽的报告交给……”
穆小青连忙干咳一声,把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打断了自家老头子不合时宜的胡说八道。
时间确实已经太晚,听说市局明天又是一天修罗场似的加班,骆诚和穆小青也没多待,略坐了一会,就起身准备走了。费渡礼数周全,当然是要送出来的,被穆小青抵着肩膀推了回去。
“快别出来,”穆小青说,又转向骆闻舟,嘱咐了一句,“你比人家大几岁,本来就该多担待些,以后在家收收你那少爷脾气,听到没有?”
这话就家常得太暧昧了,骆闻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费渡却是一愣。
这时,骆诚开了口,对费渡说:“听说你父母现在都不在身边了,往后遇到个什么事,实在过不去,可以找我们。”
费渡心里惊疑不定,对上那双肖似骆闻舟的眼睛,见骆诚竟然若有若无地冲他微笑了一下,不怒自威的脸上神色近乎慈祥了。
穆小青冲他们挥挥手,又把手□□骆诚兜里取暖,笑眯眯地说:“我们家‘大个儿’从小就没心没肺的,好多年没见过让他哭一鼻子的……”
不等她说完,骆闻舟“嗷”一嗓子嚎了声“再见”,一把关上了门,把穆小青后面的话拍在了门外。
穆小青和骆诚一走,方才显得乱哄哄的客厅立刻安静下来,骆闻舟心里知道俩老东西是按捺不住,跑来看人的,刚开始还好,最后那语气跟嘱咐儿媳妇似的,费渡心有照妖镜,一点蛛丝马迹都能让他照个通透,别说这么明显的态度。
骆闻舟一直不让他们俩来,就是怕他们贸然捅破那层窗户纸,然而事到临头,他又不由得有些期待费渡能给点反应——不管是好的反应还是坏的反应,总能解一解原地踟蹰的焦灼。
他十分矛盾,一时没敢看费渡的表情,只是仿佛满不在乎地抱怨了一句:“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真能添乱,我去热个牛奶。”
费渡有如实质的目光沉甸甸地缀在他背后,看着他撕开一盒牛奶,用小碟子给骆一锅倒了一点,又把剩下的倒进杯子里,混了一勺蜂蜜,塞进微波炉。
骆闻舟知道费渡在看他,却拿不准那人目光的含义,舌尖动了动,他几次三番想起个话头,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却搜肠刮肚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偌大的厨房,安静得只剩下微波炉细微的轰鸣声。
这时,微波炉“叮”一声,骆闻舟回过神来,伸手去拉门,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扣住了他的手腕。
骆闻舟一激灵,方才魂不守舍,居然不知道费渡什么时候靠近的。
“你跟你父母到底怎么说的?”费渡细细地摩挲着他的手腕,带着点调笑的意思问,“我看这误会大了。”
骆闻舟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
费渡低笑了一声,在他耳根下最敏感的地方啄了一下,另一只手挑开了骆闻舟的衬衫下摆:“刚才吓我一跳,师兄是不是应该给我一点补偿?我技术真的很好的,你试一下,保证……”
骆闻舟一把按住他的咸猪手。
费渡打算把这件尴尬事揭过去,骆闻舟知情知趣得很,当然听得出来,只要他自己顺水推舟,就能在倒霉的周末加班前享受一场毫无负担的□□,然后大家一起愉快地维持着之前的暧昧,活色生香地这么过下去。
等待漫长的水到渠成……或者分道扬镳。
“太急躁了。”骆闻舟心里对自己说。
然后他把费渡的手从自己身上拽了下去,转过身,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父母对我一直比较放养,特别是成年以后,只要大方向不错,他们不大会来干涉我——我跟谁交往,交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工作干得怎么样,这种都是我的事,他们不怎么会过问。”
费渡隐约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愣愣地看着他。
“也谈不上误会什么,”骆闻舟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点力,费渡的手腕被他箍得有点疼,“今天他们特意过来看你,又是这个态度,是因为我跟他们正式说过……”
费渡莫名有点慌张,下意识地想打断他:“师兄。”
“……你是我打算共度一生的人。”
112.韦尔霍文斯基(二十二)
费渡的表情似乎被此时零下五度的室外温度冻住了,凝固许久,骆一锅却已经舔完了小碟子上的一点牛奶,竖个大尾巴过来蹭他的裤腿,他这才如梦方醒,轻轻一动,骆闻舟如铁箍似的手上仿佛有个什么机关,即刻松开,任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费渡低头和膀大腰圆的骆一锅对视了一眼,然后笑了:“真的假的,吓死我了。”
骆闻舟心头岩浆似的血略微凉了下来,停止了无法控制的左突右撞,渐渐落地成了一堆厚重的火山灰。
他意识到自己选的时机不对。
自从他把费渡放在身边,就仿佛总是在急躁,总是在情不自禁。先前想好的、打算要细水长流的进度条成了脱缰的野狗——没忍住碰了他,没忍住心里决堤似的感情,没忍住多嘴说了多余的话……不止一句。
才不过几天,他就屡次“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的设想漏洞百出,已经成了块缝不起来的破抹布。
他那专坑儿子的倒霉爹妈还又来跟着裹了回乱。
大概所谓年龄与阅历赋予“游刃有余”都只是个假象,很多时候,游刃有余只是阅尽千帆后,冷了、腻了、不动心了而已。
可惜走到这一步,再要回头是不可能了。
骆闻舟觉得自己是真把费渡吓着了,于是略微放轻了声音:“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费渡想了想,后退几步,从餐厅里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他的胳膊肘撑在餐桌上,手指抵住额头,在太阳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眼睛半睁半闭地说:“我以为你比较了解我。”
骆闻舟:“我比较了解你哪方面?”
“当然不是那方面,”费渡随口开了个玩笑,见骆闻舟并没有捧场的意思,他就收了调笑,倦色却缓缓地浮了上来,费渡沉默了一会,“我记得你以前不止一次警告过我,让我规矩点,不要有朝一日去体验你们的囚车。”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追捕赵浩昌那天,在天幕下面,我已经道过谦了。”骆闻舟把热好的牛奶拿出来,从餐桌的一头推上去,杯子准确地停在了费渡面前,一滴没洒,“你还能倒点别的小茬吗?”
费渡短暂地闭了嘴,因为他心头一时间有千头万绪,晃得人眼花缭乱,任他巧舌如簧,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
“不,你其实没必要道歉,你也没错,我当年没有动手弑父,是因为能力所限,我做不到。你们调查费承宇的时候,发现另一拨人在跟踪他,那确实是我的人,是我通过一些不太合法的渠道雇的,后来你们撤了,这些人就在一夜之间全部离奇失踪,本身做的就是灰色的营生,也没人报警,落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是费承宇给我的警告,我的翅膀还不够硬,撼动不了他,我是因为这个才消停的,不是什么道德和法律的约束。”
骆闻舟的心开始不断地往下沉:“所以呢?”
“骆队,你在一线刑警干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变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应该相信自己最开始的直觉,我确实就是‘那种人’——天生大脑有缺陷,道德感与责任感低于正常水平,多巴胺和□□分泌异常,无法感知正常的喜怒哀乐,也没法和人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说不定连别惹所谓的‘爱情’是什么也感知不到。”
骆闻舟靠着餐厅旁边的墙,挂钟在他头顶一刻不停地走——这玩意坏了好久,总是走不准,还是费渡拆开以后重新修好的。
他听到这里,冷冷地说:“对我没那个意思,不喜欢我,你可以明说。”
费渡有一瞬间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很快又强忍住了。
骆闻舟那沉甸甸的“共度一生”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惊慌失措地逃避,用尽了全力才维持住了彬彬风度。
他像个在未央长夜里跋涉于薄冰上的流浪者,并不知道所谓“一生”指向哪条看不见的深渊寒潭。
费渡沉默了一会,终于只是干巴巴地说:“抱歉。”
“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骆闻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好像胸口堵满了石头,那声音得从石头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咬得“咯吱”作响,“我警告过你、拒绝过你很多次,为什么你还要——”
费渡神色漠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骆闻舟住了嘴,他突然觉得十分没意思,原地静默片刻,重重地吐出口气,大步走向书房,摔上了门。
骆一锅被这惊天动地的摔门声吓了一跳,“嗷”一嗓子炸了毛,直起脖子张望,不知铲屎工有什么毛病。它警惕地炸了一会毛,见没人搭理它,就一头雾水地冲费渡小跑过来,纵身一跃跳上了餐桌,和费渡大眼瞪小眼。
费渡整个人好像静止了,无声地和它对视片刻,心里沸反盈天的千头万绪重新沉寂下去,他胸口是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万念无声。
好一会,他无来由地想起白天在市局审讯室里忽悠夏晓楠的一句话——“你有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这么喜欢你的男生了。”
冯斌之于夏晓楠,就像是骆闻舟之于他,都是意外事故一样的运气,一个人的一生,大概只能奢求一次。
而往后看不到头的一生中,能有一点回忆已经弥足珍贵。虽然回忆有点短。
但也没关系,世上所有“回忆”都是短的。
费渡缓缓地冲骆一锅伸出了手,骆一锅先是本能地往后一仰头躲开,随即,它又犹犹豫豫地凑过来,试探着闻了闻费渡垂在半空中的手,里里外外地闻了一圈,它终于放下了戒心,低头在他手心蹭了蹭。
费渡终于小心翼翼地落下,贴在了骆一锅油光水滑的后背上,从它头顶顺着毛轻轻地抚摸了几下。
原来猫是这样的,毛发细腻,十分柔软,又和毛绒制品不同——细毛的根部是暖烘烘的,手放在上面,能感觉到悠长的呼吸和轻轻挣动的心跳。
是一条无忧无虑的小生命。
骆一锅眯着眼睛,喉咙里“咕嘟”片刻,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蓬松的大尾巴,发出十分娘炮的哼唧。
费渡近乎心平气和地与它和平共处片刻,猫爷被伺候舒服了,遂把自己团成一团,眯起的眼睛缓缓合上,就地睡了。
费渡悄无声息地收回手,揣起自己的手机,走到书房门口,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这几天多谢你照顾了。”
骆闻舟没搭理他。
费渡也没多做逗留,转身从玄关的衣架上摘下自己的大衣围巾,准备出去找个附近的酒店先凑合一宿,明天再想办法叫人打扫一下自己空置许久的小公寓,搬回家住。
深更半夜,从暖气袭人的家走进凛冽的冬夜里,着实需要一点勇气,费渡叹了口气,觉得光是想一想,手脚就已经条件反射似的发冷了。
然而就在他刚刚披上大衣,还没来得及把胳膊套进袖子时,紧闭的书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重重地掀开了。
倒霉的骆一锅刚合上眼,又被身边掠过的一阵厉风惊醒,也不知招谁惹谁了。它愤怒地叫唤了一声,一溜烟地钻进了骆闻舟空置数天的次卧里,不肯出来了。
费渡还没来得及回头,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扯住,他猝不及防地踉跄半步,虚虚披在身上的大衣一下落了地。
骆闻舟一把揪住他的围巾,费渡为了不变成平安夜里的吊死鬼,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后退,被骆闻舟抬手抵在玄关处狭窄的墙上。
“我问你两件事,”骆闻舟面沉似水地说,“第一,不喜欢我,为什么郑凯风的车爆炸时,你非要多此一举地挡在我面前。”
费渡:“我……”
骆闻舟根本不听他说:“第二,既然你是个不痛不痒、不知道爱恨的变态,为什么你家地下室里有电击和催吐的设备?我当了这么多年一线刑警,见识过的变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听说过他们中的谁是因为热衷于折腾自己进来的!”
费渡的瞳孔急剧收缩,而后他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镇压他并不比镇压肖海洋难度高到哪去,骆闻舟一把将他的双臂折在身后,拽下他脖子上松动的围巾,三下五除二地在他手上裹了三圈,牢牢地系了个扣,冷冷地嗤笑一声:“费总,你缺乏锻炼啊。”
费渡被骆闻舟拖进客厅,就近扔在了沙发上,长腿撞到茶几,方才为了招待骆诚和穆小青而准备的一盘橘子纷纷滚落在地,也没人去管。
骆闻舟一把扯开了费渡那件须由干洗店精心伺候的衬衣,崩开的扣子52 擦着他的下巴仓皇逃窜,骆闻舟抬手按住了费渡的胸口——这身体毕竟是年轻,恢复能力和新陈代谢一样强,很多陈年的旧伤疤只剩下浅浅的痕迹,非得在大灯下才能看见些许浅浅的影子。
“你用纹身贴盖电击伤,就不怕灼伤内脏?你就不怕一步小心无声无息地死在你家那个空荡荡的地下室里?”骆闻舟居高临下看着他,“那天从恒爱医院回去,如果不是我强行把你拖出来,你打算做什么?”
费渡从小和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起,羞耻心有限,兴之所至,裸奔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此时,骆闻舟动手撕开的,却仿佛并不只是一件衬衫,而是他裹在骨肉上的皮囊。费渡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无法言喻的恐慌,慌不择路地屈膝撞他:“放开——”
骆闻舟不躲不闪,生受了这一下,坚硬的膝盖撞出一声听着就疼的闷响,费渡一僵,错失了反击的时机,叫骆闻舟压住他的膝盖,强行分开,关节“嘎嘣”一声轻响,费渡下意识地闭上眼。
可是两人就着这仿佛预示着一场暴力对待的姿势僵持许久,骆闻舟却没碰他一根头发。
“我真恨不得……”好一会,骆闻舟叹了口气,低头在他干燥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说,“挖出你的贼心烂肺看看。”
他说着,松开了钳制,从沙发旁边的摇椅上掀下一块薄毯,丢在费渡身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太晚了,你去洗洗睡吧。我回……回我自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