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令沉有些紧张地守在门外,看着青石门一点点被推开,徐青修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把剑。
徐青修看到他后似乎愣住了,不敢置信般唤道:“幕宗主?”
幕令沉淡淡道:“在外面等着不太放心,正好遇见广寒君,就跟着他进来了。”
那么多日来的焦急等待,仿佛就可以在这一句话中轻易化去。
徐青修低头看了看手中长剑,有些无措地递出道:“这个,我铸了一口剑,想送给幕宗主你……多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
幕令沉小心地将剑接到手里,对着光看了看,又小心地抱到怀里,道:“唔,它叫什么名字?”
他力持镇定,但心中已经翻江倒海,那种感觉就像看见徐青修又给他生了个孩子,激动而惊喜,珍重又宝贝。
徐青修小声道:“长青。”
赠君以长青,系吾此生长情。
徐青修将新月剑收回了如意囊中,外面的长廊依然很黑,幕令沉左手抱着新得的长青剑,右手伸出去拉徐青修:“小心些。”
徐青修把手伸给他,没有躲。
但这一路终究有限,回到石门处时那门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毫无障碍地自动开启放两人出去。外面正是正午,阳光乍泄而出,亮得刺眼。
徐青修拿手遮住眼向前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幕令沉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去看,只见幕令沉侧着脸依靠在那石门之上,黑眸微垂,脸似霜雪。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掉转头往回走了两步,就见幕令沉已经直起了身子,拿出一枚传信信笺,手指在上面轻划几下,随后挥手让那信笺随风飞走。
那信笺遇风就化为一只白鹤,扑扇着丰盈的翅膀飞走了,不知飞向了何方,落到何人手中。
幕令沉却手下动作不停,片刻后又有一只白鹤自他指尖化形飞走。
徐青修见状问道:“幕宗主,你是有要紧事么?”
这些天他是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那冰玄宗等各处的事情也该积压了许多。
幕令沉被问道这个话题却刻意偏过脸,躲闪道:“没什么事,给宗里报一声平安而已。”
可他分明寄了两份信。
幕令沉此时心中有鬼,自然不敢正对徐青修,他偏着头默默站了一会儿,却没听见徐青修继续说话,也没感觉到对方动作。
他转眼去看,只见徐青修用手支着额头,发际处沁出豆大的汗珠,分明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幕令沉连忙伸手去扶,同时调动仙力迅速注入对方体内。
徐青修缓缓闭上眼睛,无声无息地软倒在他的身上,脸色变得无比苍白,但他的仙力却极其自然毫无排斥地接收了幕令沉输送进来的仙力。
幕令沉抱起人钻入道旁茂林僻静之处,席地而坐,将浑身软绵绵毫无力量的徐青修抱进自己怀里,神识随着自身的仙力一起在他的周身四处游走,每一处经脉骨血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神识视野之中。
这种感觉并不是第一次,上一次青修被影鬼附身,他为对方驱除影鬼之时也曾这般细致地点滴不漏地窥视青修的内里。
一切都好。幕令沉暗暗松了一口气,除了青修的灵台之处,那个血誓封印,在松动。
————————
十日后,距此千里之外,一只已经气喘吁吁快要散架的仙鹤终于找到了它的收信人。
广寒君伸出手,仙鹤乖顺地落在他的手中,化为一张……长长长长长的白纸。
他看了眼署名,“幕令沉”。便微笑着转过头对韩墨文道:“看,我就猜到了,咱们很快就能开张。”
随后广寒君转过头开始读白纸上所记载的内容,什么千年寒铁铐锁锁链加长,什么不可名说露……长长一个单子,有的要的东西还只有用途描述,并没有名字。也不知道是幕宗主不知道这东西该叫什么名字,还是对广寒君含烟魔的身份及创新能力极为信任。
饶是他一只曾登顶魔域至尊阅尽群魔浮华的老含烟魔都忍不住咋舌,向韩墨文感慨道:“我就说嘛,他们那种天道都难容的变态大妖怪最可怕了;三界六道之内又是人类欲念最强,最是欲壑难填。像幕宗主那样的混了人类的血,知情识爱之后最难对付了。”
韩墨文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生意上门了,应该是好事。
广寒君又看了一遍那订单,心下喃喃,还是人比妖可怕,妖比魔可怕,他们含烟魔最温柔最体贴了,这些个东西他都不敢给他夫人用。
随后他又想到,幕宗主那个样子也不像是比自己有本事敢付诸实践的,说不定也就是刚听了他夫人的表白,色令智昏,冲动购物,买回去自己幻想一下。听说他女儿都五岁大了,这么多年他夫人都没跟他在一起,也是惨。
广寒君对着订单稍稍感慨了一下,但是生意还是要做的。
离开徐家藏宝之地,待韩墨文清醒过来后广寒君便带着他在修真界各处游历,问他可有中意的地方,如果看中哪里就可以在哪里定居下来。
这几日他们来到东境的名山钟什山内,但见溪水潺潺,云雾缭绕,仙禽嬉戏,风景意境的确不是下界可以比拟。
韩墨文坐在溪边大石上歇脚,向远处望云间景色,一时竟看呆了。
只见广寒君向他走来,左手拿着一个七彩琉璃瓶,右手拿着一柄不知什么禽兽的毛做成的毛刷子,依然是高远出尘的模样,道:“来,墨文,试试我做的这种新药。”
韩墨文听说后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小声争取道:“可不可以不试?”
广寒君坐到他身边将他圈到怀里,叹了一声,道:“不试不行呢。你也知道我的东西都是卖给冰玄宗幕宗主他们这些大主顾的,如果质量不好,效果不显,客人有意见就麻烦了。”
韩墨文点了点头,顾客势力强大,做生意的的确要小心应对,在下界也是这个道理。
但是最近寒哥总要他来试那些药品和奇怪的东西,弄到最后场面总是无法收拾。难受倒也说不上,他就是觉得有些些的……难堪?毕竟自己那个样子实在是太破下限了太不知羞耻了,当初受寒哥指(胁)示(迫)去接近太子殿下时都没做过这样的事。自己虽然愚钝,但当年受父亲督促也是度过几年圣贤书的,即使是囫囵吞枣也能稍稍辨别礼义廉耻。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坚决不能答应让寒哥试药。
韩墨文涨红着脸,努力做出微小的挣扎:“……寒哥,你以前在上界是做什么的?也是卖……卖这些东西?”
第66章 我说,这个路人甲是老幕未来的女婿
韩墨文有些想象不出寒哥这样如此气质高华道骨仙风的仙人一直是靠做这种为圣人所不齿的生意为生。而且……以前的话,寒哥他要找谁来替他试药试道具呢?
广寒君微微垂下眼,轻叹一声道:“我当年受人陷害不得不委身下界枯井之中,直到遇上你。在此之前,我在上界也算是一方大员,就像是你们下界的地方长官一样。可惜过了两千年再回来,时过境迁,那位子上已经有其他人了。”
他轻抬起头,凝视住韩墨文:“我本来也不醉心权势,现在我只想和你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自然不想再去争夺什么。现在做这门生意也是不得已,两千年没回来,上界竟物价飞涨,一个馒头都要一枚灵石。”
普通物价当然没到如此疯狂的程度,但是广寒君的生活品质又岂是一般人所能及,他吃馒头,最差也要吃黎元仙岛上灵田所产谷物制成的馒头。黎元仙岛磨成的面的面都被修真界称为玉面,自然价格不菲。然而这些韩墨文自然不知道,广寒君让他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
韩墨文想到下界官员,如果不是夺情,守孝三年尚难官复原职,况且寒哥离开了两千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在皇宫之中时也见了不少汲汲于权势一心经营向上的官员,寒哥虽然如此说,心中恐怕也难免有几分伤感吧。
思及当年那般人物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卖那些不入流的货物,还要养着自己这个四体不勤毫无能力的米虫,他心中一时怜意大盛,又十分惭愧,咬了咬牙,主动解开衣带拨开衣襟道:“寒哥,你来试新药吧。”
广寒君举着瓶子,虽然蠢蠢欲动,又觉好笑又心疼,连他这种从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千年含烟魔都忍不住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欺负夫人欺负得有些过头,哪天夫人突然开了窍反应过来跑了怎么办?
但眼前人这副舍身取义的模样又实在是令人十分有食欲,广寒君天人交战片刻,最终把人搂进怀里,笑着亲了亲他头顶发旋,伸手替他将衣带系好又整好了衣襟,口中道:“乖,不着急,晚上再试也不迟。否则光天化日幕天席地的,你又要捂着脸哭。”
韩墨文呐呐的,手绞在一起,感觉寒哥是在取笑自己面子薄?但是听起来又是在体贴关心自己。他略想了想,最终觉得寒哥他愿意等到晚上再试,那一定是体贴自己。
这时广寒君突然凝神道:“……墨文,我感觉到了熟悉的波动,好像附近有人在用我当年创造的一个法阵。你跟好我,咱们去看看。”
如果是一般法阵广寒君自然不会在意,但是偏偏这个熟悉的波动来自于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法阵——移天换日大阵。
在南北魔域之中,含烟魔都属于下等魔族,而与其他魔力弱小生活在魔域底层的下等魔族不同,这个种族因为普遍形貌殊丽且天生擅长魅惑人心而常常被其他强大的魔族养做爱宠。显而易见,容貌越美丽,气质越出众的含烟魔价值越高。
对于广寒君而言,他高远不可接近,仙气凛然的气质偶尔流露出的鄙弃的态度使他成为含烟魔中的异类,却也更受到强大魔族的觊觎。他天生擅长各类阵法,很快就超过了魔域阵法现有的水平,他凭借这项所长和敏慧也能在北境魔域自保,成为许多大魔的座上宾,被那些魔恭恭敬敬地称为先生——但是依然无法避免那些觊觎的目光,那些魔类即使表面恭敬,暗地里也会轻蔑地说“不过是含烟魔”“含烟魔就该做含烟魔的事”。
最终他设计法阵杀死了心怀不轨的深泉魔主,为了躲避报复,下决心进入了北境魔域最为严酷恶劣的血渊炼狱中生活,独自居住在血岩浆洞穴中修炼并钻研阵法。血渊炼狱中并不适合生灵居住,在这里寸草不生,大地龟裂,天空赤红,昼夜温差极大,只有最低级的魔灵终日漂浮。长时间的居住使得他周身的皮肤因为高温和毒气而完全溃烂,整个人如同活尸骷髅一般,但他对这一切毫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在这里发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上古魔息。
含烟魔虽然弱小,但天生擅长双修,族中流传着许多双修法门,能够依附上一个强大魔族是许多含烟魔修炼的凭仗。而这也意味着含烟魔一族的魔息天生包容力极强,能够吸收各种属性的其他魔力。
广寒君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用血岩浆在这股上古魔息之下布上了绵延百里的法阵,这法阵由他独创,被他命名为移天换日大阵。法阵成功之后,便将上古魔息中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输入到他自己的体内。他本来已经因严苛的环境而变得无比虚弱残破的身体在巨大力量的冲刷下被完全摧毁,而在他自身强大的灵魂力量支撑下,所有骨血又在这雄浑的力量中完全重塑——又接着被摧毁。
这样在毁灭与重生中历经十几个个轮回之后,他终于完全吸收了这股上古魔息的力量,而此时即使是血渊炼狱残酷的环境也再不能对他造成半分伤害。
他继续在血渊炼狱中生活了百年,同样使用移天换日大阵吸收了十几个残留在这里的上古魔息——这些魔息虽然都不如第一个强大,但合起来依然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就这样,当他离开血渊炼狱之后,整个北境魔域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对他造成威胁,所有的魔族全部臣服在他可怖的力量之下。他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北境魔域新的君主——第一个身为含烟魔而封王的魔主。他过往的名字已经被人所忘记,人们只知道魔君广寒,魔们匍匐在他的脚下,无论强大抑或是弱小,尊敬地称他为“君上”。
所以他对于移天换日大阵的波动更是格外的敏感。这个阵法的原理说白了就是抽取外界其他事物的力量传入自己体内成为自己的力量,但是修真界又不同于血渊炼狱,哪里会有类似上古魔息那样的力量源用于吸收?
广寒君如今恢复了真身,修真界能与他匹敌的还没有几个,他带着韩墨文,很容易就悄悄潜入了移天换日大阵所在的地方。
这地方似乎是在一道天堑之内,两边是极为陡峭的峭壁,中间最宽处有两屋宽,两边收拢,形成仅能容雀鸟飞过的狭小缝隙。而这中间的缺口处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封印封咒和禁制阵法,不知到底是怕人进来,还是怕其中的东西出去。
但这些阵法禁制却拦不住广寒君,他左手搂着韩墨文,右手不停变换指型结着反阵咒式,从峭壁之上冲破重重封印飞跃而下。
韩墨文毕竟是下界凡人,从未像上界修真者这般飞上飞下的,自广寒君跳崖时就吓得闭紧了眼,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脸牢牢贴在他的胸膛处。直到感到身边的空气流动归于平缓,脚似乎踩在了实地上,才心有余悸地睁开眼。
只见他们站在一块近似眼睛形状的空地上,抬头向上看去,四面尽是耸入云天的峭壁,天空变得格外迢远,似乎只有小小的一块。
韩墨文喃喃道:“所谓坐井观天,便是如此吧。”
他转头去看广寒君,却见广寒君正微微抬头看着他们面前的那面峭壁。
只见那面峭壁之上十米处束缚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绣袍服,但衣袍已有多处撕裂,有些地方还洇出已经干涸的血迹。他闭着眼,头下垂,脸色极其苍白,似乎是昏迷过去,但纵然如此狼狈,也难以掩饰他身上难言的贵气。这种气质很难形容,如果要韩墨文来形容,那就是下界的太子和侍卫刘大哥一比,一看就能知道太子是太子;但他们太子要是和眼前这年轻人一比,马上就沦为路人甲了。
从广寒君的眼中,更可以看到萦绕这人周身的浓厚魔气——毫无疑问,这是一只魔。
他的脖颈、四肢、腰际全都被金色的无形锁链束缚在峭壁之上,整个人如同失去了生命般,但是即使是这个昏迷的样子在他身上也显现出一种优雅的形容。
广寒君的目光从他人的身上转向了自己脚下那显然是由无数高阶修真者用自己心血写就的封印大阵,那些金色锁链便是从这封印大阵中生出的,将他牢牢锁住,使其昏迷不醒。
而在这封印阵法之上,却还有一个明显是近些年才布好的阵法——那形状熟悉无比,正是他自己所创的移天换日大阵。这阵法通体玄黑,却一直如波涛一般亮起一波又一波的银色光纹。广寒君一看即明,是有人在从眼前这男人身上吸取魔力为己用。
能支撑如此大幅度抽取魔力,同时自身被几百道禁魔印封印,又被封魔大阵锁住的魔族……再看那熟悉的眉目,广寒君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南宫昀?!我虽然知道他被封印了,但是怎么变得这么惨?”
韩墨文道:“寒哥你认识他?”
广寒君点点头:“等晚上回去试药的时候给你讲。”
说来话长,南境魔域南宫皇室又是一本烂账。
与北境魔域强者为尊的丛林法则不同,南境魔域上万年来一直是由南宫皇室所统治,当然,这和世世代代的魔皇都很强脱不开关系。被困在此处的南宫昀本来是魔皇太子,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但是被他叔叔篡夺了皇位。他叔叔是一个很有野心的魔,想要统一南北魔域,再统一修真界,直至统治整个上界。当年设计陷害广寒君的罪魁祸首也是他叔叔。也因为此事,人、妖、魔三者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人类修真者更视南境魔皇为大敌。
而南宫昀则在暗中积蓄力量,最终在权力斗争中胜过了他叔叔,夺回了南皇之位,但南境魔域内部也由此元气大伤。人类修真者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南宫昀并不会比他叔叔好到哪里去,便黄雀在后,又趁机设计封印了南宫昀。南宫昀他叔叔和他叔叔的儿子都被他杀了,而他本人并无婚配更无子嗣,自此南宫皇室的统治再无继承人,南境魔域也陷入了千年的混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