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比从前差了很多,长夏几乎整日整日闲着发呆。午餐时间结束,零星的客人用完餐离去,长夏收拾用过的餐桌,门口的铁2 片风铃忽然响了。
“你这里关了好久啊。”进门的是以前的常客船匠先生,好久没来,看到长夏吓了一跳,“生病了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长夏摇摇头,似乎笑了下,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真没想到几个月时间就变成这样,长冬也走了挺久了,确定分到哪个营队了吗?”
正在洗碗的长夏听到长冬的名字僵了一下,缓缓摇摇头。
“咦,都快两个月了还没定下来?按理说新兵基础培训一结束就会根据各自的意愿和考核成绩统一分配,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不会有什么意外吧”说到一半船匠先生马上停住,在人家亲人面前这么说实在失礼,而且长夏家里的情况他也很了解,随即补道,“也许现在局势吃紧,有什么变化也说不定,我儿子也好久没消息了,上次来电话时一再说情况恐怕比想象的还要差,让我到亲戚家里避难或者做好充足准备躲起来不要出门。真是长夏有什么打算吗?”
长夏听见说到自己的名字,思考了会儿,又摇摇头。
“唉”船匠先生叹口气没再说话,喝完茶匆匆告辞回家。
晚上打烊后长夏躺在被窝里,他已经把房间里外收拾干净,一晃到了秋天,换上了更厚的被子,每日开窗通风,一点异味也没有了。虽然失眠的时间越来越长,睡着了也总是做噩梦,但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是在稳步恢复的。
失眠时不可避免会想到长冬,他可爱的引以为傲的弟弟,为什么会对他做这样的事。曾经他以为他把弟弟养得很好,看来他错的离谱,愧对于妈妈临终的嘱托。
最初几天他还在害怕,如果长冬抵达部队打来电话他该怎么办,不确定再听到长冬的声音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愤怒地大骂,还是马上挂断再也不理他,也许是顺着电话线把他揪过来狠揍一顿,然而电话迟迟没有打来。
过了段时间,再想起这个问题时长夏已经平静很多,但还是害怕,怕自己会在电话前泣不成声,质问长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依然没接到预想中的电话。
到现在,经过震惊,愤怒,伤心,疑惑后,只感到深深的焦虑,悲哀地发现不管长冬做过什么,自己都无法不去担心惦记他。并不是说他已经放下,原谅长冬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长冬的脸,但是今天听到船匠的话,他还是希望长冬能够平安无事,只是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入秋后一天比一天凉,霜降位置偏僻,温暖的季节比别处结束得早,转眼就需要穿厚外套了,长夏还是没有等来长冬的消息。镇上居民观望的战事也和天气一起恶化下去,海运和空运航线被封锁了大半,枢纽地区的陆上交通情况也不乐观,长夏早就接到车站的通知,需要他配餐的那趟长途汽车暂时停运,恢复时间不明,请他耐心等待。受到货运影响,长夏餐厅里好几道菜也暂时被移出菜单,不过客人也在持续减少,即使能供应上,也没什么人点了。
长冬离开后第二个月,长夏要被自己乱七八糟的猜测折磨得整夜睡不着。既然无法从长冬那里直接获得消息,长夏想自己可以托人打听一下,不需要联系到长冬本人,只要能得知他加入了哪个营队,目前是否安全就好了。
想来想去,认识的人里大概只有深川少爷家能打听到。一日下午,长夏关上店门,骑着家里没人用的旧机车去了另一座山上的望家。
远远就看到那扇许久没来过的雕花铁门,门口许多人搬着大大小小的皮箱物件进进出出。长夏骑进前院,望家的老管家正指挥工人们打包搬运,望夫人站在一旁的香柏树前,默默看着他们。
看到长夏,望夫人露出些诧异的神色,问长夏是有什么事么。
长夏点点头,把失去长冬消息的事掐头去尾说了下,问望夫人能不能帮忙打听打听。
望夫人说:“打听应该是能打听到,深川也入伍了,还有点官衔,可以让他问问,不过需要点时间,你也看到了我们正忙着搬家,船上就要好几天,我会先给他留言,等他那边有了消息,就尽快通知你。”
长夏忙表示感谢,问他们搬得这么彻底,是不打算回来了么。
望夫人无奈道:“局势稳定下来前是不会回来了,你自己也要保重,这次看来没我们想的那么快结束。”
从望家回来,到店门口正听到电话在响,长夏马上开门冲过去,却在拿起电话时铃声戛然而止。嘀嘀的忙音从听筒里传出来,长夏听着发了会儿呆,把听筒放下后,电话铃声猛的又炸开,长夏吓了一跳马上再接起来。
电话是车站打来的,和长夏确认道路彻底被封锁,短时间内都不会开通,送餐的事一时不用准备了。
长夏放下电话,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和失落。
*
望家开了三辆车才把所有家眷和行李运到渡口码头。
码头上人头攒动,航线封锁后,出境船票一票难求,许多人围在码头边上碰运气看能不能求到一张。
两名男丁提着皮箱在前面开路,管家,望夫人以及女仆跟在后面。凉夜妈妈拉着凉夜紧跟在队伍里,一直到上了船,放置好行李才松开凉夜的手。
“这仗说打就打起来了,幸好跟着夫人还有个安全的地方可去,可怜的少爷去了军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和我们团聚”凉夜妈妈一边收拾一边念叨,“船上人多手杂,你可看好别跟丢了知道吗?”嘱咐完凉夜就去夫人的舱房帮忙了。
凉夜走出舱房透气,客轮高大,抬眼能望到很远的地方。凉夜踮脚仔细寻找,看能不能看到望家嵌着鹅卵石的漂亮小楼。他还是第一次离开霜降,少爷在军校留学,学校规定不得带家眷仆侍,而且考虑到那时凉夜还小,最后还是没跟着他一起去。不知道少爷在军队里还习不习惯,凉夜一边远望一边想,那么挑剔的人,不会在军队里饿死吧?
凉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时终于在远处的半山上看到了那幢被树木掩映的红色屋顶,想到一半的念头马上丢在脑后,凉夜兴奋地小声说“找到了”,正高兴着,恍然想起来自己有东西忘记带了。临行前收拾得匆忙,少爷给他的睡袍一直放在少爷的房间,他离开后凉夜没有穿过,还在原处放着,收拾时就忘了。
想起来凉夜急忙跑下甲板,顺着窄窄的舷梯飞奔向码头。
船头拉向了起航的汽笛,客轮马上就要出发了。正在望夫人舱内的凉夜妈妈听到同伴的惊呼看向舷窗外,正想着哪家小孩这么想不开,别人挤破头抢不到的船票就这么被浪费时,赫然发现那小孩就是她家凉夜,眼睛都要瞪出来,望着凉夜的背影拼命敲打舷窗。
微弱的敲击声倏忽融进码头上嘈杂的人声里,凉夜踩着嗡嗡的笛声,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止一步跳下船,朝着刚刚辨认出的方向头也不回跑了过去。
☆、玻璃纸之夜(上)
9.玻璃纸之夜
霜降所在的盟国位于整片全境大陆的最东北端,海岸线蜿蜒曲折,三面环海一面与陆地连接,霜降就在最深入海洋的半岛上。陆地端与一盟一帝两个国家接壤,物产丰富,但因位置偏远,算不上军事要塞,在上次战乱中没有受到炮火的直接洗礼。
这一次却没这么幸运了。
在他们习惯和平安定后,企图统一全境的帝国们再次突然发动攻击,霜降也没能幸免于难,脆弱的海上防线被直接撕破,炮火烧到了家门口。
长夏一个人,没有外地的亲戚可以投奔,和镇上留下来的人一样,尽可能储备粮食和生活用品。生意已然做不成了,每日紧闭门窗足不出户,在家收听广播密切关注战局,听到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揪心。本国和相邻的另一盟国在边境一带和夹击而来的帝国打得不可开交,前方防线随时可能会被突破。长夏依然不知道长冬被派往哪个驻地,每日在长冬的背叛和对长冬目前处境的担忧里,心力交瘁。
街上异常冷清,家家门户紧闭,夏天时任谁也想不到几个月后他们会沦落到这番光景,几乎没有生活可言。
霜降的冬天来得比别处早些,11月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雪,天色一连阴沉数日,某天早上长夏忽然听到隆隆的雷鸣声,很少见到下雪时打雷,长夏疑惑地走到窗边,窗帘掀开一条细缝。远远的,依稀看到天边几个缓慢移动的黑点,随着飞近,越来越多的黑点出现,轰鸣声愈发强烈,几乎震耳欲聋。看清楚那些黑点是什么后,空袭这个词终于浮上长夏脑海。
踩着警报的声音急忙跑下楼,长夏家有个存酒和过冬粮食的小地窖,刚盖上头顶的隔板,爆炸声轰然炸开,在地窖里都能感受到大地和上面房屋的震颤,重物倒塌砸地的巨响,一声接一声。
长夏的准备算得上充分,提前在地窖里备好了清水,干粮,毛毯还有应急灯,长冬给他的闹钟也被拿下来,然而没有日期,时钟一圈圈走过去,慢慢也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过了几天,轰炸过后一直静悄悄的,还有些余粮,长夏迟疑着要不要上去查看下情况。
犹豫不决时,远处隐约似又响起小规模爆炸,隔了一会儿又是一声。查看的念头马上被打消,然而没多久,长夏感觉到爆炸就发生在他头顶上,没等他再往下想,地窖的隔板突然被砸开,两杆枪口指住他的头,长夏瞪大双眼,看到了枪口后穿着灰紫色军装的帝国士兵。
双手被绑到身后,枪口指住后背推着长夏往前走。
长夏木然地向前迈步,周围的残垣断壁还是他的家么?长冬住的阁楼砸到二层再砸到餐厅案台,炸毁的桌椅,碗碟碎片,还有他和长冬的衣物,床单,散落在碎木板碎石块下,爆炸后的烟尘不断飘落,落在那些再也不能用的器物和长夏茫然的脸上。
成队的帝国士兵有条不紊走过轰炸后满目疮痍的街道,每到一处房屋前先向里面扔枚□□,火光炸开后迅速踢开门进入搜索,把里面藏着的人挖出来。被找到的人有的大声哭喊,有的抽泣求饶,有的和长夏一样茫然不敢置信,所有人都被推到街上,双手捆住,排队像蚂蚱一样被绳索串起来,推着他们走向后山的石阶,向山下的广场集结。
石阶被炸成一段一段,斜倒的栏杆上还贴着褪色的夏祭会宣传海报。几个月前亮着灯笼的寂静小路上,挤满串在麻绳上的俘虏,俘虏队伍排成直线走下石阶,下面的广场位于平原地带,炸毁尤其严重。
队伍里的人长夏差不多都认识,当中有许多教会信徒,看到广场上每周都去的教堂几乎被夷为平地,捂住嘴不可置信地低声抽泣。押送他们的帝国士兵立刻抬起枪口对准忿忿意图反抗的教徒,人人都知道交战的两个阵营间信仰相悖,毫不怀疑稍有举动子弹就会射穿他们,愤恨的教徒们只得暂时低头忍气吞声。
一波波人群在广场上排队站好,清点人数后,霜降被俘的几百名居民被迫离开千疮百孔的家乡,沿着河谷中间的河流走向上游的另一个小镇。
走过平坦的河谷后又翻了一座和缓的小山,一直走到日落时分,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走到临镇平原地界。虽然叫做“平原”,却依然处于山区,不过地势和视野较霜降开阔许多,人口也更为稠密,道府内的主要工厂都集中在这里。
同样被轰炸过的镇中心站满了各地被俘的居民,甚至还有驻守后方的盟军战俘,显然突袭行动是在道府内整体展开,不是只针对霜降。
日头偏西,落日余晖照住炸毁的房屋和满地瓦砾,几处民居还燃着火光噗噗冒烟,数千平民挤挤挨挨站在废墟里,除去低泣声竟然十分安静。
帝国军队一名军官打扮面色阴沉的青年向旁边的宪兵队长示意,宪兵队长沉声询问哪些人是教徒,军方可以为他们提供做祷告需要的场所和时间,让他们走出来。低着头的平民们惊讶地抬起头,互相看看,慢慢有人带头向前走出人群。
稀稀拉拉走了好一会儿,所有俘虏分成教徒,普通平民和战俘三部分,再根据性别站成两队,各自按照指挥走向不同的关押处。
平原镇中心的规模远超霜降,学校,剧院,商场等开阔的公共空间即使被炮火损毁了也能看出轮廓雏形,俘虏们被分批集中安置在里面。第二天天一亮所有俘虏被号声叫醒,迎着晨光站在昨天集合的广场上,外围面朝他们笔直站了一圈荷枪的帝国宪兵。
昨天的青年军官面无表情沉沉向人群里扫视一圈,亲自开口说道:“所有人按照性别和特长登记分组,女性编组为浆洗,纺织,清扫和炊事,男性为搬运,钢铁和机械加工。每天集合时间是早上六点,用餐是中午和晚上,祈祷在晚餐后,上厕所要申请,集合迟到的人一律枪毙。”说完向旁边的宪兵队长比了个手势,队长带队整齐走向不同俘虏队伍,挨个询问划分编组。
长夏被分在食堂炊事小组,组内一共三十多个人,负责分拣食材,和全体帝国官兵,以及俘虏的伙食。分组当即生效,人们跟着所在小组的组长有序列队走向自己的劳动岗位。清扫小组被指派清理整个集中营的街道,炸毁的房屋,和打扫官兵住所。一支帝国士兵小队配合他们的进度搜敛每栋房屋。
长夏走在被押送的队伍里,营内食堂设在镇边上一家食品加工厂里,长夏低头走着,余光看到另一支帝国士兵队在修补旧时遗留下来的护城墙,并在墙上拉起了铁丝网。
被押守着两次集合时长夏感受到的只有一片茫然,直到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们被帝国攻破占领,对方把他们的家园变成集中营,要对他们实施统治了。
长夏花了一整天消化这个事实。帝国兵官看管得很严格,依赖长年开店养成的条件反射,长夏熟练完成厨房里的各项工作,分拣堆放搬运来的各项食材,洗菜,切菜,配给劳动俘虏的饭菜是酱汤和杂粮饭,一天两次,做起来相对容易,帝国官兵的伙食却是一日三餐不落,并且要遵照每日食谱,工作量很大。
晚上结束一天的工作,清洗打扫完厨房,长夏和工友排队走回住处。天色早就暗下来,依稀能看出街上的碎石砖块已经被清理干净,路过教徒的住宿区,里面传来悠扬的唱祷声。轰炸过后空旷的镇上,只有这些声音。
长夏的住所是镇上唯一一所学校里的礼堂。礼堂在轰炸中受到损毁,房顶只剩一半。虽然被清理过,但是显然没人理会破损的墙壁和天花板。早他一步回来的室友各自分好床位,老人,带小孩的人和病人住在有屋顶遮挡避风的角落里,长夏被分在一片星空下。
没有足够的床具,剩下的人就用门板,木板,或者稻草代替,每人分到一张棉被或者毛毯。长夏躺在石砖和木板搭起的通铺上,粗略估算下,礼堂里一共住了一百多人,脚底几乎踩着别人的头顶。
白天还是多云的天气,晚上云就散了,清冷的夜空像被洗过一样微微发亮。长夏很久没这么累过,躺下后却没立即睡着。不知道长冬怎么样了,战略后方都被攻破,他不敢想象边境前线的情况。不可避免又想起长冬走前发生的事,不知不觉陷入昏睡做起了噩梦。
长夏梦见自己站在雪地里,回头就看到了还是小孩子模样的长冬,扬着被风雪吹红的小脸踽踽跟着他。长夏感到心口一阵发烫,眼眶也是,不禁一把抱住当年可爱纯真只会老实跟着他的弟弟。两人在雪地里依偎着往前走,长夏把弟弟冻僵的小手放进自己衣服底下取暖,四周茫茫无尽,只有风雪和咯吱咯吱踩进积雪里的脚步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弟弟忽然长大了,伸进他衣服里的两只手合起来圈住他的腰,他就动弹不得了。
一些他只有模糊印象或者连印象都没有的记忆竟然在梦里苏醒,另一个人的手怎么掐住他□□的腰,解开他衣服扣子,抚摸他的胸口。
急切又温柔的触感异常真实,长夏浑身战栗着蜷起身体,梦里也像那晚一样瘫倒一点力气也没有,意识却十分清醒,像在一旁旁观他的弟弟怎么侵犯自己,就是无法挣开。
心里的焦急和气愤慢慢变成热烫的液体流出眼眶。也许是感应到他的悲愤,漫天雪花变成炮火落在他们头顶,弟弟被击中当即血花四溅。长夏愣了下,睁大被血污蒙住的双眼,再去找长冬时地上只剩被炸坏的衣衫和流淌扩散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