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咐过王行恩好好看铺子,林芷岚就带着宝儿坐上马车,回到了阔别一年的王家庄。
王家庄银妆素裹,地上铺满了厚厚的雪,主道两旁灵蟠花圈一路从庄口延伸至王家大宅,灯火通明的大宅中,传来和尚道士唱经打醮的吟诵声,让得王家庄都沉浸在肃穆庄严的气氛中。
王子砚为人厚道,为王家庄所称颂,他英年早逝,庄里无一不为其婉惜。然,逝者已矣,庄里能做的,便是让他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走好最后一程路。所以,虽然现下已起更,但依然有不少庄民在王家帮忙,有的甚至打算替王子砚守夜,自然,王家要为王子砚风光大葬,庄民的出工费,还是给得很足。
林芷岚到了前院大门,里面哀乐顺时响起,林芷岚抱着宝儿,跟随丰氏派来的丫鬟,一步步走到王子砚的灵堂前,两旁站满了执灯护灵的仆人,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领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跪在灵案边上,林芷岚与那妇人对视,震惊于妇人眼中的绝望。
是啊,年轻守寡,本就是人间惨剧,身为王子砚妻子的胡氏,她怎能不伤心难过,这无关爱情,这是亲人的离世,而且留给她的,还有迷茫的前途。如果没有王子砚的临终所言,胡氏定然会为王子砚守寡,只是当她听到王子砚给她自由,胡氏心里却没有期待的喜悦,反而是浓浓的酸涩。
胡氏木然绝望的眼神,震憾了林芷岚,因为她想到了远在牢城营的王子墨,如果王子墨没能熬过刑期,林芷岚不禁自问,自己是否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噗通”一声,林芷岚跪在灵前,悲切地哭喊道:“大哥,您怎么就这么去了,您怎么不等子墨回来!”
后面的话,林芷岚已经说不出来了,按乡俗,林芷岚需要哭灵,可是她不会,但这不代表她不伤心。
胡氏见林芷岚痛哭,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两个女孩子,见了自己亲娘这般,耳边又是哀乐奏响,也跟着大哭起来,看得一堂的婆子仆人,心里都酸酸的。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进我王家的门,你没资格给我二哥上香!”
正在众人哀痛之中,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林芷岚闻声转头,看到是一个穿着孝服的年轻男子,孝服之上的麻布,让林芷岚明了此人的身份,他必是王子砚的堂弟之一。
“三少爷,娘子是二老爷特意请来的,您可不能乱说话。”此时灵堂里多是二房的仆人,一个管事见了王子书如此无理,好心提醒道。
“二伯真是老糊涂了,去年爷爷把她们赶出我王家庄,明言她们今世不得踏入王家庄半步,二伯怎敢违抗爷爷的决定!”王子书有恃无恐,他才不怕王启年呢,如今二房势微,也该是他们三房起来的时候了。
“子书,原来我已经老糊涂了?”
严肃的声音,自王子书身后响起,王子书的身子登时颤了一下,回头看果然是王启年,王子书顿时没了刚才嚣张的气势,他缩着脑袋,半句话都不敢顶回去。
“林氏,给砚儿上香。”王启年对着林芷岚说道。
王子书的出现,可把林芷岚恶心到了,她前世身处上流社会,虽然自己家里还挺和谐,但身边不少朋友家里内斗的厉害,她听过不少,而眼前这一幕,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虽然刑荣曾提醒过她,但林芷岚没想到,王家内部的矛盾已经这么激化了,居然在灵堂上就能掐起来。
上过香之后,林芷岚陪着胡氏一同去了丰氏的院子,这一日跪下来,胡氏已经精疲力竭,但身为媳妇,晨昏定醒,侍奉长辈是份内之事,丰氏今日不知哭晕了多少次,胡氏不放心,必须要亲自去照料,而林芷岚,也需要拜见嫡母。
与丰氏的见面,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丰氏待林芷岚极冷淡,她刚死了儿子,便要让她接受别人的儿子,她实在做不到。不过丰氏也明白二房的处境,如今二房极需要王子墨,所以虽然待林芷岚并不亲热,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能保证的,丰氏还给了宝儿一个金锁当见面礼,算是出手大方了。
林芷岚便这样在王家住下,每日冷眼看着王家人表演,大房三房真真是孝感动天,待老太爷与老夫人好到骨子里去了,王启年丰氏也不甘势弱,利用王子砚的早逝博取两老同情。这之中,不可避免遇到王子砚的几个堂兄弟的夫人,那些出身大户人家的娘子,说话真是忒有艺术,半个脏字不带,愣是把林芷岚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进去。
对于这些,林芷岚全部无视,跳梁小丑一样的人物,她不屑搭理,没得降低了自己的格调,而她的这种不卑不亢荣辱不惊的态度,倒是让王家不少人刮目相看,特别是王启年,真是悔青了肠子,当初他就应该替王子墨作主,把林芷岚明媒正娶,这么大气又撑得住场面的媳妇,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啊。
该哭的哭,该应酬的应酬,林芷岚艰难地熬过了王子砚的头七,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她只盼着早早结束这场闹剧,回县里安稳过自己的日子,这几日待下来,她觉得王家的水着实又深又浑。
棺木下葬,入土为安,王子砚短暂的一生到此结束,当林芷岚向丰氏提出要回县城之时,丰氏居然带着她去见了老夫人。
原来,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二章
大宅门里的事,总是过于复杂,人多事多,矛盾也多,林芷岚默默地跟着丰氏向老夫人的院子走去,但心里的想法却不似她这几日表现出来的那般稳重大方。
她不争,不怒,不是因为她软弱,而是为了顾全大局。人死为大,她不能在王子砚大丧之时闹事,这是对王子砚的不尊重,而且,她代表了王子墨,她要让王家人看看,他们眼中低贱的王子墨,娶了一个怎样出色的媳妇。
无疑,她做到了。后世的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无论举止言行,还是为人处事,在后世都数拔尖,到了这里,自然更为出色。
王子砚的那些堂兄弟堂弟媳,出身大宅门,但为人尖酸刻薄,心胸狭窄,丝毫没有半点世家大族的宽厚气质,王子砚刚闭眼,他们就开始上蹿下跳,明争暗斗,别说王家的仆人看不过眼,就是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客人,也都觉得王家一代不如一代。
难怪王家长房会被二房压制,三房没有半点作为,这样的子嗣,怎能继承家业。林芷岚懒得与这些人理论,而她这样的行为,在外人眼中便是为人厚道,心胸宽广。
王家在盐官县很有些脸面,前来吊唁的客人之中,多是县中贵人,就连常仁志,也派了心腹幕僚到场。这个幕僚,便是跟随常仁志去杨家请林芷岚帮忙的那个人,他是常仁志最信任的下属,明白常仁志对林芷岚的内疚。这不,见王家那些小辈欺负林芷岚,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绘声绘色地说出了林芷岚智斗鲍二爷,为全清白甘愿自毁容貌的旧事。
在场的人,多是自幼熟读圣贤书,听到幕僚代表常仁志说出这样的事,无一不对林芷岚刮目相看,敬她是贞洁烈女,自然也顺带赞扬县太爷不畏强权,为民除害的壮举。
风向的转变,突如其来,打得王家措手不及,有些与王家特别亲厚的家族,不禁开始怀疑王家去年严惩王子墨的真相,他们更信幕僚的话,因为他与王家没有利益牵扯,而且代表的是县太爷的官方态度。
去年,莫不是王家出了什么猫腻,王子墨这个私生子成了替罪羊?
风光的葬礼背后,暗流涌动,客人们对王家的态度也随之讳莫如深,王启年得到消息,冷笑着,吩咐下面人不必动作,任由流言四起,虽然这样损了王家脸面,但对于二房来说更为有利。
王启年越发地欣赏林芷岚,他在暗中关注着林芷岚的一言一行,觉得这个女子外柔内刚,审时度势,明辨是非,有勇有谋,真真是大家族所渴求的掌事媳妇,就算王子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有林芷岚从旁相助,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而王子墨,真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么?
知子莫若父,虽然王启年看似对王子墨毫不关心,但没有他的安排,王子墨怎能跟着刑荣学本事,刑荣的才华,为王启年所钦佩,不然当年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刑荣进王家,王子墨跟着刑荣学了五六分,会是个无能之人么?
王启年在痛丧长子之后,终于看到了希望。
这些事,林芷岚听闻一些,推断一些,但她不在乎王家对她与王子墨是什么态度,她甚至后悔应了刑荣的要求前来王家吊唁,她无法想象以后自己与王子墨若是真的回到王家,会过上怎样的生活,而王子墨那样无欲无求,一心想过安稳日子的人,也不会喜欢跳进王家这个大染缸。
心思百转千回,但下定决心的林芷岚,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人,不管后面会发生怎样的事,她都坚定自己的立场,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王子墨,就算与王子墨卖一辈子的馄饨,那又怎样。
老夫人的内室里,坐满了王家的媳妇,王家老大王启慎的媳妇跟着在任上,家里只留了独子王子文与他的妻子,三房的人来的极整齐,因为王子砚的丧事已了,二房子嗣的问题便提上日程,长房独子,不可能过继,那唯有三房的小辈,才有机会。
三房的每个人,脸上都有着隐藏不住的笑意,如今王启年几乎把持了王家大权,三房若能成功过继,那他们便有了继承王家家业的机会,他们怎能不高兴。
丰氏领了胡氏与林芷岚进屋,对着老夫人福了福身,说道:“娘,这便是小二的媳妇,林氏,她怀里抱着的,是小二的大闺女,小名宝儿。”
老夫人眯着老眼,仔细打量着林芷岚。这个女子,在王家的名声极差,搞得王家满城风雨,受人诋毁,老夫人对林芷岚的印象很不好,虽然在葬礼上远远见过,但并没有让林芷岚前来拜见。
从容,大方,不卑不亢,娴静优雅,端得是世家大族气派,容颜甚佳,堪为风华,即使脸上留了疤,也不掩那一身绝代姿容,老夫人头一次近瞧林芷岚,着实大出所料。她是王家的家主夫人,又活了一大把年纪,一辈子看过多少女子,眼睛可毒了,这样的林芷岚,让得她很疑惑。
这个女子就是勾引小二,未婚先孕的无耻贱人?
“奴家林氏,见过老夫人。”林芷岚行礼道。
“起身罢。”老夫人淡淡说道。
“你是哪户人家的闺女?”
“奴家不知。”
“几岁了?”
“奴家不知。”
林芷岚淡然的回答,不由让在座的众人愣了。老夫人深深看了林芷岚一眼,问道:“你与小二,是如何相识的?”
“回老夫人的话,去年夏天,子墨在田边救起奴家,以前的事,奴家不记得了。”林芷岚答道,穿越的事,她连王子墨都没说,更不可能与王家人明言。
老夫人闻言,这回可真是呆了,以她对林芷岚的猜测,该不会是哪个官家的小娘子流落在王家庄,被王子墨撞了狗屎运吧。
“把孩子抱来我瞧瞧。”
老夫人让身边的丫鬟把宝儿抱过去,她见宝儿长得精致乖巧,心下喜欢,居然伸手捏捏宝儿的小手,问道:“多大了?孩子随你,没半点小二的影子。”
“八个月了。”林芷岚听到老夫人抱怨宝儿不像王子墨,不由心里一紧。
“像你,挺好,往后也是个小美人,若是随了小二,可是愁嫁了。”老夫人明摆着说反话,王子墨像王启年,王启年像自己,这话酸的,老人家就是喜欢长得像自己的子孙。
林芷岚默不作声,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宝儿的身世,和王子墨的身份一样,不为外人道也。
拉完家常,也该说正事了,三房蠢蠢欲动,丰氏也想抢先表明立场,但老夫人却不给她们开口的机会,淡淡地说道:“家族大事,自有老爷定夺,咱们妇道人家,只需相夫教子,谨守妇道,若是牝鸡司晨,只恐家宅难宁。”
一句话,便把众人的嘴堵住了。老夫人的态度,不偏不倚,似乎这事全凭老太爷作主,三房极为失望,毕竟平日老夫人偏爱三房,如今到了紧要关头,怎么就没声响了。而丰氏,却是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让男人作主,那他们二房还有机会。
确实,王启年的实力够强,在老太爷的书房里,王家嫡支男丁全部出席,王家宗族的几个长老也在列,王启年跪在老太爷面前,痛哭流涕道:“爹,砚儿去了,如今我二房无人了,求爹免了我家族主事的差事!”
“老二,你这话可使不得,砚儿去了,尚有文儿书儿等人,我王家那么大的家业,你怎能撂下不管?”老太爷皱眉道。
“爹,我都快五十的人了,只有砚儿一子,砚儿也没留个后,我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做王家的主事。”确实,二房这一支,在明面上已经断了。
“砚儿去了,你心痛,我这个老头子难道不心痛,可是你别忘记了,你也是王家子弟,王家需要你,你怎能因私废公!”这些年,王家在王启年的掌舵下,不断壮大,整个家族都得了好处,老太爷扫了书房里的其他人,就没找出代替王启年的能人。
如今不是二房无人,是王家无人啊!
三个儿子,老大出仕,却不是做官的料,经营了二十年,居然连个州府都未当上,若非家族不断供其银两打通关节,就老大那块料,早被革职了。老三更不用说,文不成武不就,烂泥扶不上墙,还无自知之明,总想要分权夺势,可是他担得起么!
三子之中,唯王启年能力出众,老太爷近年,总后悔当年留王启年在家,若是王启年出仕,王家如今怕早就成了盐官县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了。
王启年听着老太爷的重话,心中愤怒之极,憋了二十年的心里话,一鼓脑儿说了出来:“爹,儿子不孝,可是儿子作为王家人,这二十多年为王家做的,也尽够了!当年我与大哥一同中举,为侍奉爹娘,我听从爹的安排,留在家中。这二十多年,家里供着大哥的银子花了多少,我为王家置了多少产业,王家从上到下,有哪个没得到分利!”
“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老来丧子,我还有什么念想!爹,您就不能成全儿子,让儿子清清净净地过完下辈子么!”王启年声泪俱下,痛诉心事,这确实是他的心里话,只是,更是以退为进的手段。
没有儿子,他没念想,有儿子,就不同了!
果然,老太爷听着这样的话,不由皱眉。他是王家家主,大风大浪一辈子,什么事没经历过,对于王启年的阳谋,他心知肚明,只是,他没办法破解。
没人能替代王启年啊!
宗族礼法,嫡长子继承,亘古不变,老太爷既想让长房继承家业,又想让二房为家族出力,哪有那么好的事,况且,如今王启年羽翼已丰,自己对家族的控制力不断减弱,老太爷也不敢让王启年真的冷了心。
一时间,书房里静的令人发慌,众人各自盘算着心思。
一个长老见事情闹僵了,只得硬着头皮出面打圆场:“启年,你为王家所做的一切,大伙儿都看在眼里,现如今,家族里哪个人不信服你,你丧子之痛,我们理解,但家族需要你,你可得振作起来。”
“是啊,这些年,若没有启年撑着,我们王家怕是要没落了。”另一个长老,与王启年亲厚,自然要适时为他说话:“族长,启年不易啊,他外头不是还有个儿子么,不若接回家,认祖归宗,启年老来也有依靠。”
“这怎么能行,让那个孽种进我们王家,还不得把我们家的脸给丢尽了!”老三王启连闻言,急着跳出来反对。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王家的子孙,若是启年有后,自是不必理会,如今启年断后,接她回来奉养尽孝也当得。”
“难道为了二房,要让我们整个家族都蒙羞!”
一屋子人,吵吵嚷嚷,泾渭分明分成两派,不过王启年这么多年拉拢的人可不少,那些人早得了王启年的话,一力要促成王子墨认祖归宗,这是利益问题,他们心里极清楚自己的立场。
“我的砚儿啊,你怎么这么早就去了,我的墨儿啊,从小没依仗,如今怕是连命都保不住,我这个做爹的,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启年突然发作,起身就要碰墙自尽,而他的贴身小厮,心急手快,一把死死抱住他,只是王启年似乎寻死心切,前冲力极大,连带着小厮一起撞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