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申时正,客人也差不多散了,林芷岚疲惫地将桌碗收拾好,又在杂市里买了面粉、荠菜、肥猪肉等材料,挑起沉重的担子,回家。
一进家门,宝儿听到声响,便哭了起来。林芷岚顾不得一身油腻,忙接过宝儿哄着。宝儿闻到林芷岚熟悉的味道,才扁着小嘴不哭。
“杨婆婆,多谢您照顾宝儿,奴家这里还有四碗馄饨,您别嫌弃。”林芷岚一手搂着宝儿,一手将特意留下的馄饨递给杨婆子。
“王家小娘子,你这是干什么,我替你带宝儿,你也是给工钱的,怎么还时不时给吃食,你一个妇人家带着孩子谋生不容易,省着些,我家里不缺这一口吃的。”杨婆子推了推,可还是被林芷岚硬塞进手里。
“杨婆婆,我家宝儿脾气不好,您平时受累了,这馄饨是自家生意,不值几个钱。”林芷岚笑道,搂着宝儿回屋。
“哎!这小娘子!”
一日灿烂的笑容,进屋之后再也绷不住了,林芷岚掀开衣襟喂宝儿吃奶,见宝儿饿极了吸得直喘粗气,林芷岚心里别提有多心疼。
王子墨,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是不活着回来,老娘我就是追到天边也要你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霸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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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间暖风醉人,细雨如丝,空气中夹杂着绵绵软语,入眼是江南女子纤细小腰扭动飘起的裙摆,酌一口清酒之温润,尝得雨后三分清新,闻花草芬芳羞意,酒不醉人人自醉。
相比城中那墨瓦白衣精致小园,杭城之外的庄园,少了繁华,多了宁静。房屋零星散落于稻田之间,盛夏之际,田中已抽了稻穗,饱满,光泽,夕阳散于田间,黄灿灿的一大片,随着轻风微微荡起,如波浪一般。
稻香随风飘散,沁入人们的鼻中,朴实的庄稼人深深吸着这种收获的味道,细细将黝黑脸上的汗珠擦去,虽然是官人眼中粗鄙的泥腿子,但在这文气弥散的江南水乡,庄稼人也隐隐透着一股精细,不似北方汉子那般粗犷。
日头下去了,晚霞撒满西边天空,夏日的燥热不停往身子里钻,庄稼人收工,去了村头那条小河里擦洗。河水清冽,拍在身上极为舒畅,几个小伙子受不得毒日头,嘻哈着跳进河里,深吸一口气,只见屁股一撅,两腿一蹬,便不见了人影,没过一会儿,“唰”得一下钻出水面,手里高举着一条不停甩尾的活鱼。
“小妹,接着!”
那男子随手一抛,鱼儿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便落进了一个清秀女子撩起的裙摆上。
“哥,清蒸伐?”女子轻脆的声音响起,拿了镰刀麻利地收拾起鱼儿。
“小树这抓鱼的本事,在咱们王家庄,就是这个。”中年汉子伸出拇指比划着。
年轻男子陈旺树,被大伙儿称赞得很是得意,不停地在河里扑腾,活似一条鱼儿一般,不过当他转身,看见岸边走过来的三个身影,陈旺树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
岸边的人顺着陈旺树的目光,也瞧见了她们,大伙儿收了笑意相互对着眼神,不过那眼里的轻视,还是极为明显,而且毫不遮掩。
“晦气,回家!”一个汉子嚷着,其他人也收了农具衣服各回各家。
三人之中走在最后的王子墨,被大伙儿看得羞愤之极,她低着头,想快些逃离这个尴尬之地,可是她的娘亲慢悠悠走在前头,嘴里还不干不净对着大伙儿叫骂。
“娘,到我那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王子墨极不喜她娘亲的这般作为,但娘就是娘,身为子女,没有资格去评价父母的对错。
王子墨的娘,柳氏,眼珠子一转,便说道:“你妹子今日受了大委屈,你若不拿些鱼肉好好待她,你就不是她哥!”
猪肉家里有,前日她去城里割了一些,鱼却是要现抓的,王子墨想了想,说道:“娘,您带着妹妹先回我那去,我去寻条鱼。”
待娘儿俩走远了,王子墨飞快跑到陈旺树家里,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小二,你来做什么,不待你娘好吃好喝?”陈旺树在院子里收拾农具,瞥了王子墨一眼。
“树哥,我妹妹想吃鱼。”王子墨局促地说道。
“吃鱼?河里抓去,谁还拦着你了!”陈旺树闻言,就气得不行,这哪是她妹妹想吃鱼,分明是她娘的主意。
“树哥,我。。。。。。”王子墨既尴尬又羞愧,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陈旺树看着委屈的王子墨,叹了一口气,从屋里拿了那条鱼递给王子墨,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娘是啥玩意儿,大伙儿都知道,别再理她了,这都多少次了,你还嫌连累不够么。”
“树哥,我知道,可是她总是我娘。”王子墨接过鱼,从兜里捞了五个铜子给陈旺树。
“收回去,你小子讨打是吧。”陈旺树看着倔强的王子墨,一肚子的气根本收不住。
“树哥,你拿着吧!”王子墨推了推陈旺树,讨好地说道。
“钱我不要,回头地里收了稻子,你领我去城里卖。”陈旺树把钱又放回了王子墨兜里,恨铁不成钢:“你小子,就是个软蛋,我看不得,赶紧滚。”
王子墨一手拎着鱼,一手捏着钱兜,重重点头:“谢谢树哥!”
王家的烟囱,一直冒着烟,王子墨回到家,就看到柳氏乐滋滋地炒着猪肉,将鱼给了柳氏,王子墨难过地躲进屋里,谁想她妹子胭儿倒是在给她收拾屋子。
“哥,娘就那样,您别和她计较。”胭儿见王子墨一脸沮丧,开口劝道。
“王家知道你是娘的闺女,必不会收你,而且我也不愿你去给人当丫头,受人糟蹋。你且宽心,在家里待上三年,哥给你出嫁妆,往后做个正头娘子,自己当家作主,比什么都强。”王子墨心里憋得慌,可是对着妹妹,她不能肆意发泄。
自己的出身,是王家庄的禁忌,更是王家的禁忌。柳氏年轻时在王家当丫鬟,勾引了二房的王启年,也就是王子墨她爹。王家家风严谨,娶妻纳妾自有一番规矩,这种少爷与丫鬟勾搭的事,在王家算是伤风败俗,而王启年的正房奶奶丰氏也是个厉害人物,第二日就把柳氏给打发了。
王启年本不爱柳氏,丰氏又管得紧,打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并没有引起王家的注意,谁想过了两月,柳氏上门说怀了王启年的孩子,这下王家震动了,特别是王老爷子,又是给王启年执家法,又是出银子封柳氏的嘴,但不管如何,都没松口纳柳氏为妾,柳氏母凭子贵的希望一下子就成了泡影。
这是王家的污点,王家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王子墨出生,柳家二老是老实的庄稼人,也劝柳氏打掉孩子拿了王家赏的银子嫁到远处。可柳氏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要进王家享清福,一来二去肚子大了,孩子生了,却是个赔钱货。柳氏心头一狠,就把王子墨当成男孩讹王家。
王启年听到柳氏生了个男丁,心里倒是愿意收了柳氏,他身子不好,这些年折腾也就王子砚一个男丁,而且王子砚又体弱多病,想着多一个儿子总不是坏事。可架不住王老爷子的狠心,又有丰氏阻挡,王家给了银子,又动了手段给柳氏在邻村寻了个找不着老婆的破落户,柳氏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梦彻底破灭。
王子墨是由柳家二老带大的,长到十岁,相貌清秀,聪明伶俐,又能干懂事,王家庄人见人夸,王启年听说,特意去瞧了一下,这一瞧,便记在心里。
此时王子砚已成婚,可惜折腾了三年就生了个赔钱货,王启年着实心急,禀了老娘想让王子墨认祖归宗。头一个不答应是还是老爷子,丰氏也打从心不愿意给王子墨一个正经出身,王启年没办法,只得让王子墨以小厮的身份进府,特意安排在忠厚的王子砚身边,学着读书认字。
若是这般,也是好的,可惜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柳氏嫁给破落户沈家,从王家得的银子如此七八年早已用尽,见王子墨进了王家,就常常去王家打秋风。原本丰氏见王子墨本份也存着备用的心思,可柳氏胡搅蛮缠让她新仇旧账一起涌上心头,忍无可忍之下,在王子墨十四那年,将王子墨赶出了王家,给了三亩地和十两银子,算是仁慈了。
王子墨被赶出王家,柳家二老又是羞愧又是气愤,没过多久,就相继去了。就剩下王子墨一人守着这个老房子,日日受人白眼戳脊梁骨。
王子墨叹了口气,将兜里五个铜子塞进胭儿袋里,说道:“这钱你自己收着,莫要叫娘知晓。”
“哥,我不要!”胭儿一向心疼王子墨,硬是不要。
“拿着吧,哥不缺这个。”
“我不要!”
“我要!”柳氏利落地将五个铜子揣进兜里,叫两人一起用饭。
很丰盛的晚饭,赶得上庄稼户过年过节,可惜王子墨两兄妹咽不下去,只有柳氏不停地吃肉吃鱼,王子墨见柳氏头发枯黄,皮肤暗沉,眼角有着无法遮掩的皱纹,别扭的心也是软了三分,不停给柳氏与胭儿夹菜,千错万错,那总是自己的亲娘。
“娘,这里是一百钱,回家多买些好吃的,莫委屈了自己与胭儿。”送别在即,王子墨没法看着柳氏吃尽苦头,虽然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柳氏坦然收起了铜子,领着胭儿回去了。
王子墨没有送娘儿俩到村口,而是扛了锄头去田里除草放水。细水潺潺,虫儿低鸣,晚风吹散白日的燥热,夜空星星之光闪烁。
王子墨在田头躺了很久,直到胸口的郁结散了,这才收拾心情回家,只是在半路上,捡到了一个奇装女子。
女子身上布料极少,小背心加热裤,背后还有个小背包,在星月之下,那泛着光泽的白嫩胳膊和大腿闪瞎了王子墨的双眼,伤风败俗啊!
唤不醒沉睡女子,心善的王子墨只得硬着头皮将人背回去,擦去女子脸上的灰,王子墨就被这光华灿烂之貌吸引了。
不是往常所见的婉约,也不能说美得张扬,但这个女子是放在人堆里只一眼就能寻到的,闭合的双眼之下,有着长长的睫毛,似是涂了什么东西,密密翘翘像一把扇子,鼻梁很顶,小嘴抿着,脸和身子一样白嫩,怎么看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决不会穿得如此裸、露。
这一夜,王子墨挨着床躺在地上,失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章,首先要感谢可爱滴寒冰同学,画了漂亮的封面,还帮本君校对,给了本君最大的帮助,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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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豪榜重现,久违了。
第五章
宋代是一个户籍制度异常开放的时代,国民按地域划分为郭坊户和乡村户,以财产划分为主户和客户,国家承认土地私有,允许产权流动,百姓可以迁徙自由,农民弃耕从商十分常见。
是以王子墨清晨打开林芷岚的小包没找到户籍凭证时,她并没感到惊讶,但包里很多稀奇之物,倒是令王子墨研究了很久。
一个板砖一样的东西,按下去会发亮,不知道有什么用。一面小镜子,不同于常见的铜镜,镜子虽小,却能照得人毛发显现,着实吓了王子墨一大跳。几个长条物,旋转之下胭脂可自行升降,色泽不一,比起胭脂纸,显得更有光泽,清香扑鼻。
装着水的小瓶子,装着类似面粉的小盒子,装着一沓红纸印有老男人头像的真牛皮小包,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中一张硬硬的卡片,吸引了茫然的王子墨所有的注意力。上头有林芷岚的头像,很傻的样子,但比顶级画师画的仕女图还惟妙惟肖,旁边有一串看不懂的符号,还有与当下通行宋体有些出入的文字。王子墨是账房出身,自然识文断字,虽然不能像王子砚那般出口成章、吟诗作对,但通用的常见字认得很全,可是这张小卡片上的文字,与她所认识的文字似是非是,这让她更为茫然。
“林芷岚?你叫林芷岚?”王子墨端详了很久,对着女子疑惑地问道。
不过床上的女子,只是直愣愣看着王子墨,两眼呆滞,毫无反应。
“小娘子,你是叫林芷岚吗?家住哪里?”王子墨再次问道。
依然没有回答,床上女子表情很平静,不哭不笑,也不害怕,只是神情呆滞,这让王子墨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莫非她捡回来的是个痴呆的小娘子?
这个猜想,让得王子墨再也顾不上那包稀奇玩意儿,反复证实之下,她只得接受林芷岚确实异于常人这个糟糕透顶的现实。
王子墨看着痴呆的林芷岚很伤神,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她。想她现下好歹顶着男子身份,在外人看来她与林芷岚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说闲话是铁定的,弄不好还得浸猪笼。可是,林芷岚漂亮、痴呆,还带着一包宝贝,这样的女子要是送走了,也许会落入不良人手里,那可就罪过了。
王子墨很焦虑,这一日一直在是否收留林芷岚的问题上摇摆。夕阳透过窗户,将林芷岚静静笼罩,女子娴静、优雅,出神的双眼显得极为深邃,侧着脸,立体的五官光彩夺目,伴随着晶莹耳钉、项链隐隐闪烁,这画面美得让王子墨屏息。
罢了,既然救回来了,那就留下吧,这样美好的女子,王子墨无法想象她落到歹人手里的下场,也许过些日子,说不定她的家人会找到这里。
烧了热水,兑了些冷的调温,解下林芷岚身上的贵重首饰,王子墨默念了数遍自己是女孩子,这才抖着手眯着眼替林芷岚洗澡。
穿上王子墨的男装,也掩不住林芷岚夺人的风采,王子墨小心喂林芷岚用晚饭,许是很久没吃东西,林芷岚本能地觉得肚子饿,张着小嘴不停嚼着,看得王子墨很心疼。
这到底是哪个无良之家,竟将如此水灵的闺女扔在路上!
盛夏的夜晚有些闷热,屋里不通风,王子墨见林芷岚额头冒细汗,便将竹榻搬到院子里,领着林芷岚乘凉。
“我叫王子墨,是个女子,不过我娘把我当男孩子养。以前我有外公外婆,他们待我很好,别人都说我是野种,只有他们不嫌弃我,将我当宝贝似的养着,后来他们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有爹有娘,但是他们都不想认我,人家说我娘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一心想攀高枝,其实我知道我娘心里很苦,她只是想过好日子,庄稼人嘛,穷怕了……”
王子墨细柔的声音,慢慢飘进林芷岚耳中,与清凉的微风一样,让人觉得舒服,林芷岚轻轻地挨着王子墨,搂着她细细的胳膊,就这样甜甜睡着了。
王子墨拿个蒲扇,小心为林芷岚赶蚊虫,眼睛时不时眨几下,将溢出的眼泪眨回去,看着林芷岚的睡颜,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日头高升,又是美丽的一日。
“岚儿,起身了~”
林芷岚不依,拿着薄被盖住头,身子在床上扭啊扭。
“乖了,起身了,饿不饿,我熬了糯米粥,放了红糖哦~”王子墨轻轻拉扯着被子,引诱着说道。
林芷岚一个翻身,就掀了被子,扑进王子墨怀里,双手搂住王子墨的脖子,小脑袋使劲蹭着,很想赖床啊!
王子墨今日打算去田里看看,没功夫与林芷岚磨蹭,只好拿了衣服,亲自替林芷岚换下睡衣。林芷岚痴呆,王子墨也就将她当孩子看待,替她洗脸扎辫子,一番折腾自己倒是出了一身汗。
“饿了去厨房拿吃的,粥凉在灶头上,若是热得慌,澡房里有凉水,这是小蚱蜢,你和它一起玩,但是,绝对不能出家门,知道吗?”王子墨不厌其烦,反复叮嘱着。
其他的王子墨是不怕的,只怕林芷岚跑出去,或被人抓走了,或自己走丢了,又或者让村里人知道自己与她住在一屋里,王子墨年纪轻轻还不想浸猪笼。
林芷岚看也不看王子墨亲手编的草蚱蜢,只是依恋地盯着王子墨,扁着嘴不说话。王子墨深深觉得头疼,为了照顾林芷岚,她已经三日没下地了,今日若是不去,别人恐怕会有所怀疑,特别是她的好兄弟陈旺树,指不定会窜到家里来看看。
“岚儿乖,看太阳,升到最高处我就回来,好么?”哄吧,谁让她收留了痴呆儿呢。
在林芷岚不情不愿的目光里,王子墨终于逃出了家门。好心是一回事,她家也不缺这一口吃的,可是王子墨从小就不合群,并不是她不愿意与其他人玩,而是村里的孩子都被父母嘱咐过不许与王子墨在一起。王子墨习惯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家里多了个十分漂亮且又呆傻的女子,她真的不能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