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进入街市,王子墨这一路,被郑大明身上的恶臭味熏得都快晕了,让车夫带到了一个澡堂子里,对着掌柜说道:“寻个手艺利落的搓背师傅,将此人洗刷干净,再寻一身体面的衣服给他换上。”
“好类,小爷,您雅间用茶。”掌柜得了王子墨打赏,也不嫌弃郑大明肮脏,热络地吩咐人伺候。
郑大明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久到连他自己都忘了是多久,搓背师傅给他搓了三次,才算是将他打理干净。王子墨静静地等候,直到喝了两壶茶,郑大明才收拾妥当出来。
面前的郑大明,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胡子也刮干净了,脸水知白了几分,套上一身体面的衣服,胸肌将衣服撑得鼓鼓的,颇显得英武不凡,王子墨满意地点头。
“小爷,没想到这人,长得还不错,瞧他的身板,比一般人壮实不少。”小良惊讶道。
“人不可貌相,万不能以貌取人,郑兄,感觉如何?”王子墨淡笑道。
“饿了。”
“那走吧,好酒好肉管够。”
二楼雅间,两案两桌,郑大明的案上,摆放着五斤“西风烈”,十斤牛羊肉,王子墨那边,则是一尾鱼,几个清淡的小菜。
小良站在王子墨身后,震惊于郑大明的风卷残云,这货上辈子八成是饿死的,这么多酒肉,以极快的速度减少,才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案上已杯盘狼藉,而郑大明还没七分饱。
“再来五斤肉,三斤酒。”王子墨优雅地吃着鱼,淡淡说道,丝毫不介意郑大明让人咋舌的大肚量。
“不必,某家不饿了。”郑大明拒绝道。
“为何?我王子墨请人吃酒,不问多少,尽兴便是。”王子墨挑眉道。
“你不说事,某家吃得不踏实。”郑大明憨憨答道。
“那好,咱们言归正传,我想与你做笔买卖。”王子墨放下筷子,说道。
“什么买卖?”郑大明谨慎地问道。
“你莫急,且听我说来。”王子墨笑了笑,看着郑大明的眼一字一句道:“郑大明,济州人氏,自幼习武,身手了得。十年前,因为兄弟讨债,打死两人,打伤三人,家中散尽家财,才免于处死,发配此地牢城营死囚牢,这一待,便是十年。”
“你调查某家?”郑大明身子前倾,双眼紧紧盯着王子墨。
“对,打从那次你得罪李大,险被打死,我便注意你了。”王子墨眯着小酒,丝毫不惧怕郑大明的气势。
“那次!某家一直心有疑虑,可是你救了某家?”郑大明坐正身子,问道。
“的确是我让李大放你一条生路。”王子墨点头道。
“为何救某家?你我并不相识。”
“为了今日的买卖。”
“是何买卖?”
“我买你的一身本事,你保我的身家性命。”王子墨直截了当地说道。
“如今的牢城营,有谁还能害你?”郑大不解道。
“这事你莫管。我只告诉你,你爹,你大哥,前几年被你的仇家害了性命,你媳妇改嫁了,如今家中只剩你娘,她过得极其艰难。不知你可愿意赚上百两银子,回去为老娘养老送终?”王子墨淡淡地说道。
“你莫要胡说!”郑大明闻言,登时双眼通红,面部狰狞,那气势,只要一言不合,便会发飙。
小良忠心为主,见这郑大明即将发狂,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将小身板挡在了王子墨面前。
相比小良的激烈反应,王子墨却是纹丝不动,平静地回道:“我为何要诓骗你?待你归家,不就知晓了。”
郑大明双拳紧握,压得案几“咯吱”作响,浑身不住颤抖着,小良的身子在郑大明的压迫下不住发抖,但依然决然地挡在王子墨面前。
郑大明难以相信这个噩耗,但他对上王子墨清澈的眼睛,就知道面前这人说的都是实话。他虎目瞪圆,双眼发红,谁能想到,那些人竟然不放过他的家人!
他要报仇!他必须要报仇!这血海深仇若是不报,他枉为铁铮铮的汉子!反正他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这条贱命,也不必爱惜。只要能为父兄报仇,能让老娘安稳度日,他什么事都愿意做!
“好!某家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本就应该归你!既然你看上某家的本事,那某家便为你卖命,也当是报了你的恩!”
郑大明重重一捶,好好的案几便四分五裂,看得小良心惊不已。
王子墨起身,坦然道:“这笔买卖,能不能成,还得看你的本事,你且随我去见几人,你若能打得过他们,这事咱们便说定了。”
王子墨说的人,是王福来搜罗的“武林高手”,身上皆有几分“真本事”,八个人站成一排,对郑大明怒目而视,那气势,倒是很有几分看头。王福来很是得意,王子墨也不住微微点头。
不过,郑大明只用了一柱香的时间,就证明了这几人不过是寻常货色。八个人摆开阵形,齐齐出手,只见郑大明左推右挡,强悍硬碰,那些人如豆腐一般,根本不是一合之将。
“郑兄,莫要下死手!”拳脚无眼,王子墨忙出声提醒25 ,这些人虽然武功一般,但也是逃亡路上用得着的人。
郑大明闻言,立刻收势,也不管地上的草包们,只看着王子墨问道:“如何?”
“果然好身手!”王子墨非常满意,将十两银子给了郑大明,说道:“这是订金,事成之后,当全额奉上。”
这一出,令得王福来羞愧难当。对于寻常人来说,这几人完全够用了,只不过,他们归家之路,并不是坦途,王福来庆幸,王子墨寻了郑大明这个狠角色。
曾经,王福来是多么瞧不起受刑之人,但自从来了兴元府,他才慢慢了解到,牢城营是藏龙卧虎之地,绝不能小视里面的人。
郑大明跟着王子墨回了牢城营,王子墨上下打点,郑大明便不用回死囚牢,而是跟着王子墨歇在了天字乙号房。
是夜,郑大明护着蒋尚培偷入官差签押房,将三人的释放文书弄到了手。
如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岚儿,我要回来了,你再等一等。
第六十八章
“贤弟,还不睡?”蒋尚培听到屏风那边王子墨不停翻身,便问道。
“大哥不也没睡么。”王子墨睡不着,索性起身了。
今夜,应当是她在牢城营里的最后一晚,王子墨心绪烦乱,辗转难眠。
记得刚到牢城营,惶恐不安充斥着自己,有对前途的迷茫,有对妻女的思念,有对命运的悲哀,有对冤枉官司的愤懑。那日,刚入牢城营,便看到了血腥的一幕,那日,她赤、裸、裸见识了差拨官营的冷酷,那日,她用了大半身家,换得一时平安,那日,蒋尚培的出现,救她于水火。
一路走来,做假账,捞油水,博取官营差拨信任,掌厨房,掌账房,得势于牢城营,再然后,蓄意结交富家子,空手套白狼,在牢城营外建立彩盛庄,每一步,都是她精心谋划,每件事,都为出逃服务。
整整一年,她做着曾经不耻的事,但从没因良心的谴责而放弃过,至少,在这个最后的夜晚,王子墨没有后悔,虽然不耻,但不悔。
“大哥,不若咱们一起喝茶聊天,等着天亮吧。”王子墨建议道。
“也好。”蒋尚培从善如流,反正两人都睡不着。
两桌两案,两人端正而坐,蒋尚培发现王子墨今日的衣服他以前从没见过,像是彩盛庄出品的上好锦衣。
月白暗纹,金线滚边,扬州的綄碧锦,配上缂丝织法,特别是王子墨发髻上系着的同色发带,让得王子墨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在清秀之中,多了贵气。
“相识近一年,为兄不曾见过贤弟如此打扮。”蒋尚培对上王子墨熠熠发亮的双眸,不由看呆了。
“小弟本不追求荣华富贵,从小到大,求的不过是一饭一屋。这一身衣服,若我还在王家庄,怕是一辈子都无缘穿上。”王子墨微微抿了一小口茶,淡笑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这人世间的事,谁又能说得明白。”
“但为兄却知,贤弟绝非池中物。”蒋尚培镇重地说道。
王子墨苦笑着,心想人上人看着光鲜,但这条路又岂是那么好走的,她轻轻抚过滑腻无痕的衣服,说道:“承大哥吉言,小弟与大哥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只待曙光出现,你我便得新生。”
两人闲聊着,一同思念家乡,比起王子墨的踌躇满志,蒋尚培更多了一丝对朋友的内疚。彩盛庄已被王子墨掏空,那三位好友不仅失了钱财,更有可能会丢了性命,他摸着怀中的释放文书,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难熬的一夜,总会过去,黑夜散去,便是黎明,当第一缕阳光透进天字乙号门,王子墨第一时间站了起来,蒋尚培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盅。
“大哥,时候到了,咱们走吧。”王子墨提醒道。
“贤弟且慢,为兄有信,想交于包兄王兄与樊兄。”蒋尚培摇头道。
王子墨闻言,紧紧盯着蒋尚培,她容不得大事在最后一刻失败,更不能接受这一切是因为蒋尚培的仁慈。
蒋尚培的眼中,有着歉意,但更多的是信念,他可以帮王子墨,但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他从怀中掏出三封信,放于案上说道:“贤弟,我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王子墨恨不能上前将那三封信撕碎,因为她知道,信封里装着的便是那三人的释放文书,只要这信一给,那他们的计划便会曝光。可是,王子墨迟迟没有行动,因为,她面对的是蒋尚培,是如亲兄长一般的人!
谁没有恻隐之心,王子墨本就不是狠决的人,她尽自己所能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她至今都没想过真正去害人。包得昌,王景文,樊承宗,没有这三人,彩盛庄便不会建立,王子墨便没有接触上流社会的机会,没有赚取银钱的机会,没有收卖人心的机会!
罢了,既然欠着他们,既然蒋尚培一意孤行,她又何必拦呢,她又凭什么去拦!
“大哥,此事从速,张掌柜他们在等着我们!”王子墨皱眉说道。
只是,此话一落,突然,外头传来了极大的骚动,不断有人出房奔走,一时间牢房里乱得一塌糊涂。
“何事!”王子墨见郑大明冲进房内,疑惑地问道。
“不太清楚,听外头的人都在喊,死囚牢里的犯人闯出来了!”郑大明不可置信地说道,那死囚牢他待了整整十年,如何不知看管极严,犯人怎能逃得出去。
“不好,怕是有人蓄意为之,咱们快走!”蒋尚培头一个醒悟过来,抓起案上的三封信,另一手扯着王子墨的胳膊,就往外头奔去。
一出房门,便发现众人仓皇奔走,郑大明在前面开路,将挡路的人毫不留情推开,混乱,踩踏,哀嚎不断,王子墨与蒋尚培也顾不得许多,只知道往外面跑。
终于,他们挤出了牢房,但空地上的场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些死囚犯,正在疯狂的残杀,无论男女,老弱,犯人,小牢子,空地上惨叫不断,只一会儿功夫,便躺下了数十具尸体,那浓浓的鲜血,流了一地,很多高级犯人看到,不住作呕,还有的直接瘫软在地,尿了裤子都不自知。
惨绝人寰,极度震惊。
那些死囚犯杀得兴起,一个个双眼发红,见高级犯人们纷纷涌出牢房,不少死囚犯转移目标,向他们杀来。
“小爷,蒋爷,咱们走!”郑大明怕是这里最清醒的人,甩手就给了王子墨与蒋尚培一人一个巴掌,扯着两人向营门跑去。
有两个死囚犯发现了王子墨三人的意图,手握钢刀紧追着过来。
这时,王子墨与蒋尚培已经清醒过来,也顾不得形象了,撒丫子向营门狂奔。王子墨觉得自己上辈子不知作了多少孽,这辈子才要饱受磨难,好好的出逃,事事都安排妥当,临了居然还能遇到这挡子事,若是今日就这样死在牢城营,她实在是太冤了。
死囚凶狠,跑得定然比王子墨与蒋尚培这两个文弱之人快,只一会儿功夫,便追上了。
“来呀!某家倒要试试!”蒋大明赤手空拳,挡在了那两人面前。
那两人听到声音,觉得极耳熟,可是一时又认不出郑大明,握着刀有些疑惑。
“怎么不来,孬种,我郑大明瞧不起你们这两个软蛋!”郑大明肌肉鼓鼓,怒斥两人。
两人闻言,这才知道面前之人是谁,居然是死囚牢里最厉害的角色——郑大明!别说他们,就是差拨小牢子也不敢随意招惹的人物。
“误会,都是误会,郑爷,兄弟有眼不识泰山。”
郑大明见两人缩着身子往后退,这才松了口气,他自然不怕这两人,他只怕被太多人围上,那便不能带着王子墨与蒋尚培离开了。
“小爷,咱们走!”郑大明见好就收,催促道。
王子墨与蒋尚培虽然心里疑惑这祸事的起因,但见场面极其混乱,也不敢停留询问,转身继续向营门奔去。
营门近了,更近了,生的希望在招手,令人精神震奋。
“快!营门没有把守,咱们快出去。”王子墨激动地说道。
“贤弟,你看!”
王子墨顺着蒋尚培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居然是死囚们在奸、□□犯人,而这之中,有一抹桃红色,极为醒目。
“是桃花!”王子墨只一眼就认出了那人。
“贤弟,我们去救人!”蒋尚培焦急地说道,他一直以为桃花与王子墨关系不简单。
“小爷,不过一个妇人而已,到了外头,多少都有,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郑大明见两人停下脚步,不由焦急地劝道。
王子墨犹豫了一下,对着蒋尚培说道:“大哥,快走,那里死囚多,咱们陷进去怕是出不来。”
蒋尚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话是王子墨说出来的,他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怒斥道:“虽然她只是一个妇人,但你别忘了,你身上的衣服是她缝的,你平日的吃食是她做的,你可以不喜欢她,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人凌、辱,你觉得,她如今这样的处境,还有活的可能么?!”
王子墨的眼中,尽是挣扎,她看到那个死囚犯,已经将桃花的裤子扒掉了,而桃花,却是麻木地没有反抗,但那眼睛,却是看向自己!
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中,没有了往日的风情,有的,只是绝望。
王子墨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她真的很想逃出去,很想好好的活下去,很想回去陪着林芷岚,可是,可是。。。
“郑兄!陪我救那女子!”
王子墨捡起地上的一柄长、枪,发了疯似的向桃花奔去。
“还愣着做什么,一起去救人!”蒋尚培也是拼了,学着王子墨的样子,捡了武器撕吼着。
郑大明无奈地摇头,两个文弱之人,武器都拿不稳,居然还敢救人,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罢了。。。
相较于王子墨与蒋尚培的雷声大雨点小,郑大明那实打实的功夫可不是盖的,一杆长、枪,每一枪都取一死囚性命,多少死囚上来都只有躺下的份。长、枪挥舞的密不透风,护着王子墨三人且行且退。
“快走!”郑大明见死囚越来越多,手下的动作也越发的凌厉。
营门口,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在营门口乍然停下。
“小爷,快!”小良不畏死囚的逼近,帮着王子墨将桃花扶上马车。
“郑兄,快!”王子墨爬上马车,站在车榬上大声喊道。
“哈哈,某家不与你们这些鼠辈玩了!”
只见郑大明一声大喝,长、枪突然凌厉横扫,将前头一整排死囚刺伤,他说时迟那是快,双腿蹬了两步,凌空便跳上了马车。
“走!”
第六十九章
马车飞驰,绝尘而去,马车中的人都极其庆幸,又极其疑惑。
“郑兄,多谢。”王子墨拱手,感激地说道。
“不必,小爷买某家的本事,某家保小爷的性命,本应如此。”郑大明随意挥了挥手。
王子墨被郑大明的话弄得有些尴尬,虽然是这个理,可是郑大明这般直白说出来,感觉又变了味道。
蒋尚培见王子墨面露尴尬,便打着圆场说道:“生意归生意,情意归情意,钱财没了,可以再挣,性命没了,便是什么都没了。郑兄,别看我兄弟年轻,实则极重旧情,大恩不言谢,往后但凡有困难,你只管开口,若我兄弟力有不逮,还有我这个做兄长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