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白话话本,讲的是宋徽宗时期东京城的情况,描绘了居住在东京的上至王公贵族、下及庶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情景,从官署的处所到城内的街坊,从饮食起居到岁时节令,从歌舞曲艺到婚丧习俗,几乎无所不包,不仅可以了解当时的民风时尚,同时也能感受到宋代发达的经济和繁荣的城市生活。
对于林芷岚来说,学习是奢侈品,这四年中,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深刻了解宋朝,她与命运抗争,与生活较劲,身处社会底层,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如今,日子好起来了,爱好学习的林芷岚有时间研究宋朝了,一来让自己更好的融入这个环境,二来,为进京作准备,她是个骄傲的人,不想被人看扁,也不想懵懂犯错,要知道在京中犯了错,也许就是灭门之灾。
阴廊下有微微的穿堂风,凉快舒爽,微风抚过林芷岚娇嫩的面颊,缠绕着秀发舞动,林芷岚面色恬静,神情专注,精致的眉眼,时不时因看到了新奇的事物而跳动,彩月看着自家主母,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崇拜,暗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出息成娘子这样的人物?
碧霞没有彩月复杂,她只想一直跟着林芷岚,就算嫁人,她也想嫁给府里的账房或管事,这样,就可以与娘子在一起。
美好的画面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林氏夫妇又来了。王子墨被林芷岚推醒,小脸皱成了包子,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洗了脸换了衣服,她黑着脸往外走,雄赳赳气昂昂的姿势,在小范围内聚集了低气压。
“人家到底是钦差大人,是七郡王心腹,你有气在院子里发,到前头千万要绷住。”林芷岚在后面追,不住提醒道。
王子墨回头盯着林芷岚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突然发疯似的乱吼了一声,然后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差不多,是时候作个了断了。
到了正堂,双方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不再是扯皮,隐约的决意之气蔓延,林氏夫妇与王氏小夫妻都不由自主打起了精神。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王子墨喝了一碗茶,稍稍回神,她从容放下茶碗,叹气道:“林大人,林夫人,虽说我王家的饭食不错,可你们每日都来我家蹭饭,不地道啊。”
“我们小门小户,不做活一家都得饿死,你们日日来,饭钱就算了,我与娘子已经多日未出工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瞧瞧,这叫什么话,典型的浑不吝,林夫人尚有羞愧之色,林长史却是又被气着了,开着全县最大的酒楼,名下数千亩良田的大富之家,能找这样借口的人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与王子墨接触了一些日子,林长史算是明白了,别看王子墨未及弱冠毛还没长全,她实实在在是个奸诈之徒,面上看起来一派天真无邪,肚子里全是坏水。
王子墨等着林长史开骂,林长史差不多就要开口了,谁想柳氏突然蹦出来教训道:“你这臭小子,这是和长辈说的话!老娘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咱们可以穷,但咱们要讲礼仪规矩,尊敬长辈,友爱兄弟,怜惜晚辈,邻里之间互帮互助,对城里穷户多多布施。”
“大人是谁?大人是你岳父,你便是大人的半个儿子,别说来咱们吃团圆饭,就是住在咱家你也得晨昏定省恭敬孝顺!”
王子墨惊愕地看着柳氏,有种被雷劈过的不真实感。天哪,这还是她娘亲吗?这真的是她的亲娘吗?她娘能说得出这种话?可以穷,但不能没规矩,开什么玩笑!
林芷岚心里早就笑抽了,她突然想到后世那句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那啥,做新社会的四有新人,柳氏为了攀附权贵还真是蛮拼的。
林氏夫妇不由对柳氏高看一眼,严母,明理,识大体,王子墨能这么出色,林芷岚能在王家过得那么幸福,看来柳氏这个婆婆是功不可没啊。
“娘,您别瞎说,林大人是钦差大人,是京中重臣,我等怎能高攀,您就不怕咱家家破人亡!”王子墨惊愕过后回神,连忙站起身提醒,那小脸有些苍白,似是受到了惊吓。
当然,也只是似是。
林长史看到王子墨的表情,眼皮子微微收敛,心里有谱了。修长的手指在小案上敲了几下,温和道:“王子墨,磨了这么多日,你累了,兰儿累了,我与夫人,也累了,是时候说真话了。你不妨开门见山说说,你心里到底在担心什么?”
终于,王子墨与林芷岚等到了这句话,两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王子墨走到林氏夫妇面前,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大人与夫人怜惜之心,子墨与娘子知道,大人与夫人寻女心切,我等亦知。只是大人,敢问您是否真的认定娘子确为您林门贵女?”
问的话,沉重而又认真,林长史看向林夫人,林夫人想也不想重重点头,林长史沉声道:“世上焉有父母不认得孩儿之理,兰儿确为我俩之女。”
王子墨闻言点头,再次躬身道:“既如此,小民有话要说。小民府上有经世良医,但凡人还有一口气,老先生便能将他救活。娘子失忆之症,老先生治了近一年,无丝毫起色,料想,娘子许是再也记不得以往的事了。”
“大人与夫人若是再三确定,子墨与娘子愿全二老心意。只是,但若往后有人寻亲于府上,又当是何说法,若证实那人确为大人之女,小民与娘子岂不有冒认官亲混淆血脉之嫌,到时抄家灭族,我等如何担当得起。”
话语真诚,亦是在理,林氏夫妇只想认亲,倒是没想到这一茬。林长史看着躬身而立的王子墨,心想难怪此子能兴旺家业,面上看起来颇为纨绔,心思却是细腻缜密。像这种事,寻常人家哪有不乐意的,说不得上杆子要认亲,也就王子墨这种人,想得长远,宁舍大富贵,也要将日子过得踏实。
爱哭的林夫人又哭了,她只是爱哭,并不蠢,她是官家出身,嫁的也是官人,游走在权贵之间大半辈子,脑子好使得很,她想着林芷岚如履薄冰的过日子,心里就难过。
“贤婿,莫要多想,此番非你等高攀,乃我夫妻俩寻女。今日当着老爷的面,我留下一句话,他日若是证实兰儿非我儿,我不会追究,而且还要认兰儿为义女,你俩安心便是。”
“多谢夫人。”王子墨作揖,但还不松口,眼睛直愣愣看着林长史。
“夫人的话,便是我的话,安心吧。”林长史知道王子墨谨慎,便出言道。
王子墨悬着半月的心终于落下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林芷岚,再看看激动万分的柳氏,冷静道:“大人,夫人,小民尚有话要说。”
“说吧。”林长史很想知道王子墨还想了些什么,虽然他觉得此时应该是林芷岚哭着过来与他二人抱头痛哭。
“大人,夫人,下面的话有些不敬,但小民还是想说。小民自幼孤苦,娘子失忆流落,若能得大人与夫人为长辈,自是万分欣喜,我等如何孝顺我娘亲,便会如何孝顺二老。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娘子已嫁小民为妻,自当先是王家人,后是林家人,若二老同意,那小民与娘子便腆着脸高攀了。”
林芷岚起身,敛衽曲膝道:“还请大人与夫人成全,王家已是妾身的家,这里有慈爱的婆婆,可人的宝儿,疼惜妾身的夫君,妾身在此已习惯了。”
林夫人又哭了,林长史憋着一口气,堵在心口压得隐隐作痛,淡淡的话,给林氏夫妻造成了一万点伤害值。
正堂里静得有些可怕,小夫妻俩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柳氏呆若木鸡,林夫人无声哭泣,林长史黑沉着脸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堂外远远传来烦人的蝉叫,还有宝儿若有似无的轻脆笑声。
林长史看着林芷岚的脸,沉着无欲之中,隐含着一丝快若飞逝的期盼,到底是自己从小疼爱的幼女,林长史心中纵有万般憋屈,为了寻回她,也只能忍下了。而对王子墨,林长史则是怎么也看不顺眼,先是拦着不让他们认女,现在好容易认了还没热乎呢就要把人抢走,狡猾之极。
“罢了,就依你们。”林长史捏紧林夫人的手,长长叹惜,这找到了和没找到有什么不同!
“墨儿,岚儿,还不快向亲家公亲家母磕头敬茶!”
柳氏如一阵风,端着两碗茶塞进王子墨与林芷岚手中,然后扯着王子墨的衣袖狠狠向下拉,二人直直下跪,齐声道:“父亲(岳父)大人,母亲(岳母)大人,请喝茶。”
这杯茶,甘苦难辨,但甘之如饴。
林夫人抱着林芷岚又哭了,林长史则是将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交给林芷岚,疼爱道:“这些,是老夫与你母亲给你的嫁妆,你可收好了,别让这臭小子败掉了。”
“爹,岚儿在王家吃穿不愁,您与娘自己留着吧。”林芷岚婉拒道。
“这是哪的话,你嫁人,做爹娘的还能不给你置办嫁妆么,京城那边你母亲都给你备好了,这些你拿去当零花钱。”林长史傲娇道。
王子墨站得近,一眼就看到林长史给林芷岚的是一些田契,店契,还有票据,数目不少,不过王子墨才看不上眼,扯着嘴角别过头去。
“瞧你酸的,别怪老夫不疼你,来人,拿上来。”
语毕,便是随从端了一个黑溜溜的蛐蛐罐子上来,林长史递给王子墨,嘲讽道:“就你那道行,还跟人玩蛐蛐,连个好罐子都没有,丢不丢人!这个给你,好生着玩。”
王子墨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奇异之处,她犯混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一个颤手罐子直往下掉,林长史眼睛瞪得老大,嘴巴都没闭上,眼中尽是心疼。一阵风刮过,罐子到了柳氏手里,只见柳氏那飞蛾扑火的姿势,便知道她为了挽救家产作出了多大的努力。
疾如劲风,快如闪电,那身手,那腿脚,别提了。
“就知道你是个败家的,以后别想老夫给你好东西!”林长史直拍桌案,气得吹胡子瞪眼。
王子墨潇洒转过身,平淡道:“不就一个蛐蛐罐子么,再好也就是个玩意儿,岳父大人,您老那么大的官,至于么!”
“你!你!你可知道这个罐子是来历,它可是值一千两呢,你要是打碎了,老夫就打断你的腿!”
“岳父大人,打断小婿的腿可以,只要岚儿答应便行。”
轻飘飘的一句话,老丈人蔫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长史知道林芷岚不会向着自己。
王子墨见林长史骂不动了,脸上是灿烂地笑容:“墨儿得了林家最好的,墨儿心满意足。”
深情款款,眼神深邃,林长史一肚子的气就这么,一瞬间,消失了。
第一百五十章
今日是仙来阁开张以来最热闹的日子,也是最隆重的日子,比谢县令、钦差大人来的那日还要隆重,在中秋佳节之际,另一位钦差大人,七郡王府长史,林怀安林大人,在此认女。
此女盐官县甚是有名,美貌闻名,坚毅闻名,善良闻名,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此女曾经的那些为众人唾弃的丑事成了佳话,而在林长史宣布此女为自己流落民间的亲女之时,所有人都选择性遗忘了那一段。
林芷岚,王小二的发妻,破了相又恢复了容颜的女子,麻雀变凤凰,谁人不羡慕,她陪着林夫人应酬一众贵妇,很多人再见她时,皆是一阵恍然。林芷岚的美,在于气质,是自信由内而外的释放,曾经,这样的美被人说成猖狂,很有些妇人不愿与林芷岚结交。现在身份换了,这种气质成了高贵,理所当然,还有些年轻女子甚至暗暗记下了林芷岚的穿着打扮,打算回家后自己也做一身。
相对于林芷岚的左右逢源,王子墨显得有些可怜,跟在林怀安身后,逢人林怀安便对那些贵人道:“这是本官那不成器的毛脚女婿。这女婿实在是配不上我闺女。要不是本官闺女是她救的,又已成婚生女,本官早打发她了。”
在林怀安嘴里,王子墨是彻头彻尾的高攀,但是心细的王子墨发现,遇着身份不错的贵人,林怀安总是女婿长女婿短,虽然不是好话,但名份就这么定了。
也许所有当爹的人都有在外人面前将优秀的子婿有意贬低的习惯,王子墨是内心强大的,也是个浑不吝,她把这些当成是林怀安对自己另类的爱。
宴开百席,极其奢华,宋人的享乐主义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推杯换盏之际,王子墨还有闲功夫观察谢良辅。谢良辅脸上的笑容很是僵硬,面对王子墨的敬酒,谢良辅潇洒不起来。
这是个矛盾的心理,看上王子墨,如今更是得不到了,这一切皆是自己所为,是自己将消息传递给林怀安的。在仕途上,无疑是大大的有利,同为七郡王门下,林怀安居于京中,为郡王府长史,处权力中心之地,非自己能比。只是,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如果以前谢良辅只是把王子墨当成玩意儿,那么现在,已成了心头肉,或者说,心头刺。
王子墨是奉林怀安之命敬谢良辅的,算是答谢知遇之恩,她也并不想与谢良辅撕破脸,闷棍子打过了,占了便宜见好就收,得寸进尺往往没有好下场。
“太爷,小人年轻不羁,往日但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岳父大人面上,勿要记在心中。”王子墨客气道。
“哪里,呵呵,哪里。”谢良辅扯出一抹笑意,不太自然,幸好众人皆在拼酒,这事也就过去了。
散席时,几乎全员大醉,清醒的人要么是酒量极好,要么是心里放着杆秤,林怀安与王子墨就是这种人。
在仙来阁顶层的雅间里,林怀安喝着解酒茶,让王子墨与林芷岚也坐下。
“爹,夜深了,有事明日让子墨去衙门吧。”林芷岚见林怀安有些乏了,劝道。
“无妨,爹来盐官县是有皇命在身的,这些日子荒废了,明日起,爹要办差。”林怀安摆摆手,看着王子墨正色道:“子墨,老夫且问你,你与盐官县大族的关系如何?”
大喜的日子,谈这种破事,很是扫兴,不过这事很重要,王子墨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岳父大人,小婿只是一农户,得了些银子开了几间铺子罢了,无根无基,况且王家如今败了,大族们如何看得上小婿。”王子墨实话实说。
“那蒋家呢?”林怀安追问道。
“蒋家?他们不过是同情孩儿罢了。孩儿与蒋县丞在兴元府坐监时交为好友,又结伴一路逃回盐官,是生死之交。回到县里,蒋氏得闻孩儿在逃难路上救过蒋大哥的命,便给了孩儿一个做生意立家业的机会。岳父大人,您问此话有何意?”王子墨装傻道。
“你虽是一白身,但非寻常年轻人,你与蒋家牵连甚深。。。”
“岳父大人,小婿只是一平头百姓,种地,做买卖,养家糊口,其他的,小婿不懂,小婿也不敢懂。”王子墨起身拱手道。
林怀安撇了几眼,缓缓点头郑重道:“希望如此。”
“爹,子墨还小,您别吓她。”林芷岚见气氛有些沉重,便撒娇道。
“好好好,胳膊肘向外拐,女大不中留啊。”林怀安无奈点头,道:“老夫办完差事,便要回京复命了,你二人打算何时进京,见见亲友?”
“过了秋收,收了稻子,再将家里安顿好,腊月前应当能进京。”
“这么久。。。”
回到别院,两人洗漱过后,便躺在床上谈心,累了一整日,身上的骨头都在叫唤。
“子墨,我爹要和大族们对决了?”林芷岚思索着问道,在人后,林芷岚还是叫爹,很谨慎,做戏做全套,反正在她心里,爸爸才是正经,爹不过是个称呼。
“差不多吧,是时候了,不然,秋税收不上来。”
“那你帮哪边?刚才我爹在敲打你。”
“不管帮不帮,肯定都是里外不是人。”
按亲情,王子墨应该帮林怀安,她了解盐官县的情况,也了解蒋氏一系的底细,林怀安若是有王子墨相助,不愁破不了局,但林怀安没有开口。蒋尚培陪着林怀安来别院,便是知道林芷岚的身份了,但他也没有找过王子墨。
都是聪明人啊,不说便是说,不帮便是帮。难道真的要两不相帮,彻底撒手,坐山观虎斗么?
王子墨有点不甘心,没成就感啊。要不设个局,让谢良辅走人,然后岳父大人力挽狂澜?
不想了,还是先拍爱情动作片比较有意思。